我把她交给救护人员,转过这边,来照看蜷在睡椅里的爷爷。这时,突然,伸起一
只手,的的确确,我是说,爷爷他,这个长期昏睡,总是糊涂不醒的老头儿,竟然
朝着我,举起了他的右手。嘿,我爷爷他,竟然举起右手,把溅在他脸上的,那些
红白夹杂的,湿漉漉的,殷先生脑袋里的东西,慢慢地,仔仔细细,擦拭干净。然
后,才朝我这边,抬起他的头。
爷爷说:“好样的,孩子,你长大啦。”
爬满青藤的木屋
作者:古华
多年来,雾界山林区流传着“瑙格劳玉朗”的故事。“瑙格劳玉朗”就是瑶语
“瑶家阿姐”。说是在雾界山古老幽深的森林腹地——绿毛坑,有个守林子的瑶家
阿姐,名叫盘青青。她在山里出生,长大,招郎成亲,连林场场部这样远的地方也
只来过一次。所以林场的后生子们只听说她是位仙姑般的阿姐,没有见过她本人。
她家祖辈都住在绿毛坑,一栋爬满青藤的木屋里。木屋是用一根根枞木筒子筑起来
的,斧头砍不进,野猪拱不动。枞木筒子埋进土里的那一节,早就沤得发黑了,长
了一层层波浪形花边似的白木耳。木屋后头是一条山溪,山溪一年四季都是清悠悠
的。木屋和外界的联系,除开一条小土路,“文化大革命”前还架设过一根报火警
的电话线路。有年冬天落大雪,把电话线压断了。“文化大革命”以来,林场领导
上台下台象走马灯,夺权反夺权的政治烧饼都翻不赢,也就没顾上再派人把电话线
路修复。因而那根象征着现代文明的铁线线,终于没能再进入到这古老的森林里…
…平常日子呀,白日黑夜,几万亩林子,要不是这木屋里偶尔有几声鸡啼狗吠,娃
儿哭闹,木屋上头飘着一线淡蓝色的炊烟,绿毛坑峡谷就清静得和睡着了一样。就
是满山的鸟雀吱喳,满山的花开花落,也不曾把它唤醒。
盘青青的父母过世得早。她男人名叫王木通,是个汉族人,生得武高武大,有
一副打虎将似的好身骨。夫妇两个都是林场的守林人。王木通喜欢顿顿饭前喝两杯
盘青青烤的苞谷酒,除了偶尔发酒疯,把盘青青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外,还不算个
坏丈夫。
他也晓得疼女人,从不要青青上山打柴禾,木屋门口的劈柴总是堆是堆,垛是
垛;从不要青青去砍修防火道,绿毛坑十几年来也没有起过山火;从不要青青去挖
土种地,溪边的一大块自留地里总是四时青葱,新鲜瓜菜一家四口吃不赢。盘青青
只管喂猪、奶娃娃、浆洗缝补一应家务,所以二十六、七岁了还象个没成亲的阿妹
那样水灵鲜嫩。王木通目不识丁,却十分自信,什么都懂。在绿毛坑,他觉得自己
是真正的“主人”:女人是他的,娃儿是他的,木屋山场都是他的,当然,他又是
归林场领导的。领导派他在这里看林子,他就象个小小的一方诸侯似的。盘青青生
娃娃前,曾多次提出要到九十里外的场部去看看,都被他阻止了,还因此挨过他的
蛮巴掌,甚至罚过跪。他是怕自己的俊俏女人到那种热闹地方去见了世面,野了心,
被场部那些神神抖抖、油光水滑的后生子们勾引了去。直到盘青青给他生下了一个
男娃,后又生—一个女娃,他才落了心。好象盘青青这才在他的腰带上系牢了,真
正成了他的女人。巴掌、罚跪一类的家道,自然就轮着小一辈份的受用了。他把全
家人的日子治理得有规有矩。夫妻、父子,在绿毛坑木屋里各就各位,居然也讲究
点尊卑高下,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社会。
王木通和盘青青过着与世隔绝似的日子,虽然算不得夫唱妇随,却也彼此习惯,
相安无事。王木通每月去场部一次,一来领回夫妇两人的工钱,二来挑回全家人的
白米、油盐。每次出门回家,少不了也要和盘青青讲些场部发生的事,或是从场部
听来的一些传闻。盘青青总是睁大了乌黑乌亮的眼睛,心里充满了新奇,仿佛男人
讲的是些天边外国的事情。这几年,男人给她讲的尽是些外边的学生娃造反闹事啦;
戴眼镜的先生们象串猴子一样被牵了挂牌游山啦;做了半辈子学问的林技师竟在一
汪水牛滚澡的水凼凼里自尽,连脊背都没有打湿啦;后来又是批鹿(儒),这个鹿
不是山里跑得飞快、只有枪子才追得上的野鹿,听讲,读书人都算鹿……“唉,还
是住在我们绿毛坑里好!
泥巴黑得发亮,肥得出油,就是插下根柴棍棍也能抽枝出芽!我们没有文化,
不招惹人家,人家也不来惹我们……”男人讲的这些,盘青青有的能懂,有的不懂,
混混沌沌,还为山外边那些读书人担惊受怕过。读书识字是个祸。她不禁暗暗为自
已和男人庆幸。“还是住在我们绿毛坑里好”,这话听多了,也就相信了。场部那
种明争暗斗乱糟糟的鬼地方,她连想都不去想了。她对男人没有太高的要求,只望
他发火打人时,巴掌不要下得太重。他们每天天一落黑,就早早地关紧木屋口,上
床睡了。打回半斤煤油够点半年。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偶尔透过那高高的木格
窗子,窥视过他们夫妇的夜生活。
“青青,你还要替我多养几个娃儿!”
“我们有小通、小青两兄妹了。你不是讲如今场里不准大家多养,女的都要去
阉一刀?”
“不管,我们再养五个不为多!”
“你就不怕苦了我。”
“苦?女人养娃还怕苦?”
“怕场里人骂。”
“怕个卵。顶多不发口粮。我们绿毛坑有水有土。你看看,我这双手巴子粗得
和量米筒一样,还养不大几个娃娃?冬下我再开出一块棉花土,明年你把你阿妈留
下的花车、木机搬下来,洗干净……”“看你,把我当山鸡,喂在这山里。”
“你是我的!”
盘青青被男人搂在发着汗酸味的腋窝里,不做声了。她温顺驯服。她是男人的。
男人打她骂她也是应份的。她正在青春盛期,生娃儿就和树上结果子一样,不痛。
喂起娃儿来,那白生生的奶子哟,也和树浆一样,流不荆她男人呢,年富力强,
打得死大虫捉得来野猪,那双铁箍似的手臂搂紧了她,做些大约是山外边的夫妇也
做的事儿,力气大得没有地方用似的。
一九七五年夏天,绿毛坑来了个“一把手”。不要误会,这“一把手”不是哪
位负责同志,而是个一九六四年来林场落户的城市青年。他真名实姓叫李幸福,说
是解放那年出生的。他瘦高条子,长相秀气,采种育苗手勤脚快,见了场里工人、
干部嘴巴乖巧。可是一九六六年红卫兵大串联使他着过魔,有一回他扒火车,把好
端端的一只手臂丢在铁轨上了,从此一边衣袖空荡荡的,在城里逗留了几年,重又
回到林场来,林场工人才给他起了“一把手”这个美名。场领导可就拿他作难了。
打电话给各个采伐工区、营林队,谁都不肯要。都讲“一把手”干不了体力劳动不
说,还是个“革命小将”,若在哪条山沟沟里串联起来,就好比领了块水豆腐跌到
火灰里,吹不得,拍不得,如何了得?一天,绿毛坑的守林人王木通来挑一家四口
人的口粮,被林场政治处王主任撞见了。王主任一拍后颈窝:对了!何不发配李幸
福到绿毛坑协助王木通两口人看林子去?
活路不轻不重,倒挺合适,再加上那地方方圆百里没有人家,就一对老实巴交
的王木通夫妇,他还能和猴子、山鸡串联去?王木通初听给他添个人手,归他领导,
倒很高兴。
但一问李幸福就是“一把手”,便面露难色了。“木通老王!你不是多年来就
要求入党?
这回可是组织上给你的一个考验!”王主任拍着他的肩膀,“李幸福只手单拳,
有什么不好领导的?回头我亲自找他谈话,约法三章,叫他在绿毛坑一切行动听你
指挥,凡事向你汇报,离开绿毛坑必须向你请假。你嘛,也要拿出点气魄,把这个
犯有错误的知青教育、改造过来!”王木通这才点了头,决心接受组织上对他的考
验,挑起“教育人、改造人”的重担。
“一把手”李幸福来到了绿毛坑。以王木通为首的小社会增添了一个重要成员。
王木通夫妇就在离古老的木屋二、三上步远的地方,也就是紧挨着清澈如玉的山溪,
用圆木筒子竖墙,杉木皮盖顶,替“一把手”盖了间小小的、矮矮的木屋。于是一
大一孝一旧一新两栋房子就做民邻居。开初,王木通对“一把手”还没有什么恶感,
倒是觉得李幸福一口一声“王大哥”蛮落耳的。
新来乍到,李幸福被绿毛坑里秀丽幽静的景象陶醉了。王木通每天都派他到山
腰上去坐撩棚。他每天早晨沿着一条蛇一样弯弯曲曲的小路走进大森林的雾里,恍
若走在迷蒙的梦里。满山满谷乳白色的雾气,那样的深,那样的浓,象流动的浆液,
能把人都浮起来似的。特别是早上九、十点钟,日头露脸、云雾初散时,他坐在山
腰撩棚口,头顶千柯竞翠,万木葱宠,脚下却仍是白茫茫一派雾海,只见一簇簇高
大的粤松和铁杉从这团团滚滚的雾气中浮出,真是仙山琼岛、蓬莱玉树一般,迥非
人间境界了。李幸福当然不会把这峡谷山林当作仙境。他倒是觉得王木通夫妇都还
年轻,“青青阿姐”又那么温柔俊秀,有一双会讲话、会唱歌似的乌黑大眼睛,便
识趣地注意着和人家保持个应有的距离。但年轻人总是不耐寂寞啊,在这个满眼青
绿的大峡谷里,难道真的和金丝猴、画眉、松鸡搞串联、交朋友去?
王木通有两个娃儿, 男娃小通, 七岁;妹儿小青,五岁。开始两个娃有点怕
“断手”。但“一把手”给小通捉过几回红雀,给小青摘过几回山花戴在头上,并
用一块小圆镜子给她左照右照,局面就改变了,兄妹俩就开始“李阿叔”、“李阿
哥”的乱叫开了。过了些日子,小通就赖在“一把手”的小木屋里睡觉了。盘青青
来叫也叫不回。
山里娃儿有山里娃儿的可爱处。有天一条长虫溜进小木屋来,把“一把手”吓
了个浑身乱颤。小通就告诉他:蛇,只要不被踩痛,是不随便咬人的。小通还边讲
边学样子,说绿毛坑里主要有三种蛇:“青竹蛇,这种蛇最懒了,平时盘在毛竹上
一动不动,”小通仰起脸,闭上眼睛,嘬拢嘴巴,“就这样,‘伏,伏,伏’地喷
着毒水,招引鸟儿。鸟儿一拢来,它忽地窜上去,就咬住了,就又懒懒地盘在竹枝
上,慢慢来受用。喊蛇就不同,它的鳞皮和泥巴一个色,走起路来好威风,茅草都
朝两边分,抬起半人高的身子,就这样,”小通说着瞪圆眼睛,张开嘴巴,伸长脖
颈,脑袋向前一伸一伸的学着,“‘呼!呼!呼!’好吓人的!还有种蛇有柴门把
粗,扁担那样长,阿爸叫它四十八节,走起路来脑壳乱晃,好狂的!”“一把手”
怕小通又要学,连忙按下了他的小脑壳,问:“这些,你都是怎么晓得的?”“青
竹蛇是我自己看到的,喊蛇和四十八节,是阿爸讲给我听的。阿爸会捉蛇,到山外
边去卖儿……”“一把手”看着这个本应上学的娃儿,却在这里模仿各种长虫的动
作,再又想起那条从屋里溜走的阴冷的长家伙,心里不禁好一阵凄惶。
大人观察娃儿,娃儿也观察大人。“一把手”每天早晨都要刷牙漱口。小青阿
妹就总是从她家木屋门边探出半边脸子,瞪着眼睛看稀奇。
有天早晨,小青怯生生地走拢来,问:“阿叔,你的嘴巴臭吗?”
“一把手”正含了满口牙膏泡泡,没听懂小青的话。
“嘴巴不臭,怎么天天用刷子刷?”
“一把手”忍不住哈哈笑。他洗过脸,才对小青讲:“日后叫你阿妈给你和小
通都买支牙刷,早晨起来刷刷牙,牙齿雪白雪白的,好看。”
小青却不服气:“阿妈从不用毛刷子刷,牙齿也雪白雪白的。”
为了说服小青:“一把手”又问:“你阿妈的嘴巴有什么不好闻的气味吗?”
“阿妈最喜欢和我亲嘴了,她的嘴巴好甜,你不信,就自己去亲一下,闻一闻
……”“小青!鬼妹崽,你在外边乱讲些什么呀!快回来!”木屋里,她阿妈答腔
了。
“一把手”忽然脸热心跳,仿佛自己有了什么不正当行为似的,连忙一闪身躲
进他的小木屋里去了。
事情很小,却被王木通撞上听见了。小青立即被拖到木屋门口罚了跪。他的用
意很明显,是做给“一把手”看的!尽管还没有发现什么可疑迹象,他却是脑后都
长了眼睛,提防着呢!
绿毛坑两户人家的生活,就象木屋后边那条碧玉般清澈的山溪,静静地流着,
流着。深处浸到腿肚子,浅处盖住脚背脊。然而这浅浅的山溪,却也倒映出了婆娑
的树影,清朗的蓝天,轻悠的白云。如今又多映出了一样东西,“一把手”在他那
小木屋边上竖了一根高高的杉木条子:收音机天线。
这可成了个惹事生非的东西。“一把手”木屋里那个不大的黑匣子,能讲话,
会唱歌,打破了这深山老林亘古以来的夜的宁静。开初只是小通和小青麻起胆子一
傍黑就到小木屋里来听,渐渐地,盘青青也借喊小通小青回家睡觉为名,进来听上
一会儿。
当然,这就该轮着王木通每晚上出马,来催女人和娃儿回去睡觉了。有时王木
通声气粗了一点儿,盘青青竟敢撒娇似地回嘴:“还早哪!傍黑就上床,天难得亮
哪!”听听,傍黑就上床,女人觉得天难得亮了。王木通心里不觉地蒙上了一层阴
雾。这个武高武大、一顿饭吃得下两升米的护林员,从没有去听过黑匣子里的鬼腔
鬼调。他保持着大丈夫那种不容触犯的威严,严密地注视、防范着事态的发展。
不久,“一把手”带动盘青青和两个娃儿,在两栋木屋之间的空坪上来了次大
扫除,把木屋门口的劈柴、杂物堆砌得规规整整。原先高低不平的土坑泥洞,狗屎
猪尿,也收拾得平平展展、干干净净。“一把手”还说要在这坪地里栽花种草,还
说要教盘青青和两个娃儿认字、学广播操!把盘青青喜的哟,嘴角眉梢都是笑。就
连两个娃儿,也一天到晚地跟着“一手把”的屁股转,开口闭口都是“李阿叔讲”、
“李阿叔不准”的,比他王木通这亲阿爸还亲了。这些更是惹得王木通心里不舒服,
眼里长了刺。别看“一把手”只手单拳,却在不知不觉地改变着绿毛坑里的生活,
好比蚯蚓悄无声息地翻耕着土地。
“娘卖乖!他倒想在绿毛坑露一手,显出他是个有文化的角色,跟老子比高低!”
果然不出所料,对于护林工作,“一把手”也向王木通提出了四点建议:一是要求
场部立即派人修复多年不通的电话线路,并在两栋木屋里各装一个有线广播喇叭;
二是在绿毛坑四周的山口上,树立油漆木牌,上书护林公约;三是巡山防火,他和
王木通实行两班制,一个上午班,一个下午班,每班八小时。上班时间不得放树吊、
挖土牛,干私活;四是建立学习小组,学政治,学文化,吸收小通小青参加。盘青
青一听,就喜眉笑眼地瞟了王木通一眼,嘴里没出声,那明眸大眼分明在说:“看
看人家有文化,想事就不同,讲得就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