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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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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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实现不也是空的!还有许许多多的话,可是我没有说出口来。因为我们终究是初
交的谈话,虽然他是那么谦虚。
    那天晚上,我们谈的很久。我被他带入他自己所有的精神世界里去,久久不能
入睡。我的眼前似乎现出那个摆糖果摊的孤寂的老妪。可是在这幅画像的出现当中,
又常常闪出赵人杰的冬大衣,我想:春末了……
    茅草屋子所有的住客都熄灯睡了,穿堂幽黑,只有从赵人杰门口流入的一块长
方形灯光,映着我床头的竹栏发亮。
    那天晚上,赵人杰的房门开到天亮,我说过几次,他无论如何不肯关,因为我
这个客人睡在他的门外呀!
    临睡前,他问过我两遍:“秦先生你觉得那幅画稿的印象还深刻吗?”“秦先
生你不觉得她的生活是多么寂寞吗?”这两句问话,相隔有十五分钟。
    “寂寞。”最后这一次的说话,我的字音就含糊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呓语。仿
佛神智还清醒,似乎还听见门外的划火点灯声,以及继之而来的剧烈的咳嗽。


    在北望园住的时候,早晨我都是醒两三次的。第一次往往在天明不久,纸窗还
发白。那时候,梅溪的孩子熊星就咿呀自语地在我床头上追逐小鸡了。及至我望他,
他就现出乖相,讨好的静静望着我。小手指含在嘴唇里,两个乌黑的眼睛有点畏怯,
怕我申斥他似的;怕我怪他惊扰我睡眠似的。那时候,我的神智还不清楚,可是嘴
角露着微笑,仿佛他也向我微笑,仿佛我还望得见他的笑容,就又睡了。
    第二次,我一定是给杨村农大声说话吵醒的。那时候,窗子多半是闪着阳光,
檐荫发白,阳光发黄。若是落雨天,自然窗户是埋在雾气里的,屋子也格外幽暗。
    有一次是例外的,我觉得有人在我身上盖毯子,我的肩都给埋在毯子里了。当
时我合着眼睛,就知道是林美娜的举止。听见转背时的衣履声,我就悄悄睁开眼睛,
果然林美娜站在地当中,背向我,蹲在那里向熊星小声说:“伯伯睡觉呢!”
    杨村农每次进来,总是大声说:“老兄,还不起来呀!海燕叫你秦伯伯起来,
说他懒,说他,说他不害羞!”他是那么钟爱他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刚过周岁,可
是见了人两只小脚就跳跃,两只眼睛就瞅着你,要你抱。
    有时杨村农也到赵人杰房子里来看我。仿佛这屋子里只有我,仿佛赵人杰并不
存在。赵人杰可是不同,完全对待一个贵宾那样对待他,殷勤的象个老仆人。问他:
“杨先生起来很早呀!”招呼他坐。杨村农就用鼻音回答他:“吆!”若是没听清
楚,让他再说一遍,也是用鼻音的:“嗯!”这声音就比前一种高一点儿。
    我们谈话,就是不可笑,赵人杰也望着他微笑,那笑容,确是像一个良善的老
仆,笑的是毫无意义呀!那时,该作饭了他也不离开,他是主人呀!主人是不该离
开客人的。
    每天早餐后,我约杨村农进城的时候,当着胡玲君他的态度就严谨了,同时他
说话的声音也喃喃不清了。他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他总是向我申述他进城有某些
事情要办,他说着“老孔”或是“老李”,这些人我又都不认识。他每次说完,就
向胡玲君暗窥一眼,暗窥她的气色似的,暗窥她的反应似的。
    我们一走出北望园的竹篱笆院门,杨村农的神气就活跃了,微笑的也就可爱了。
仿佛一个被囚十二小时的赌犯,离开警察局,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他眼睛里闪光了,
话也多了。
    说他学生时代在这样天气,怎样偷偷溜出课室去钓鱼,说他在这样天气,怎样
在课室里打盹。说也说不完,至于“老孔”什么的,就完全不提了。
    我们常常到HE厅去吃茶。一坐就坐到天黑。也不知谈了些什么,而且谈的很兴
奋。印象最深的,是杨村农注意妇女穿戴、举止的兴趣。这多半是坐了很久,找不
到话谈的时候。
    不管进来一个什么样的妇女,他总品评几句。不是说:“这个少妇的胳臂的肌
肉多润呀! ” 就是说:“那个少女的皮肤很白呀!可惜衣裳不入时。”不是说:
“你看,那个香港风度的太太,微笑的多么高贵,只是嘴唇在笑,不露齿。”就是
说:
    “你看那个穿白披肩的太太,衣服是多么讲究,全体的轮廓都表现出来了,可
惜不会配颜色,白披肩哪能配花旗袍呢?你看,这个举动把她的美全给损害了,一
个贵妇人哪能用手在脸上抓痒呢!”
    有时我们也在这上热烈的辩论,有时我只唔唔的应付。
    可是我们一走出门,就没有话谈了。我们都沉默着,北望园的距离在这时就显
得又长又远。
    也只有在这时候,我想起了在重庆的太太,三年没见的孩子。在桂林这几天的
日子使我厌倦了。我想:必须赶快离开桂林,这是些什么日子呀!
    杨村农一直是沉默着,等离北望园几步路的工夫,他就喃喃地说:“回来的太
晚了,回来的太晚了。”


    夜间我回来不管怎样迟,林美娜总是没睡,总是林美娜给我开门。她睡的是那
么迟,等候着她的丈夫?不是在灯下缝衣服,就是给熊星织帽子。她是一天忙到晚。
    赵人杰呢,就在他的房间里看书,我一进去,他总不安的让开位子,说是自己
要睡觉了。我说我不用灯的,他就笑着说:“秦先生客气。”我说真的要睡觉了,
他说:“秦先生太客气了。”我说我从来不会客气的,他说:“哪里!哪里!”赵
人杰就是这样过度谦虚的人,这又是怎样的固执呀!
    林美娜对我的招待就又不同。我在那时候走进她的房间,她向我微笑,从那微
笑里,我知道熊星是睡熟了。而我的举止也就谨慎小心,轻轻的,怕惊醒孩子。她
是常常这样微笑的,那微笑轻柔得仿佛早晨原野边陲的一片有阳光的云影,它的出
现完全和你的存在是没有关系的,然而你觉得亲切、柔和、美。她的说话声调也充
满了温柔,她的眼睛望你时也充满了温柔,然而你会觉得这种温柔,不是属于她自
己的,不是属于一个普通的少妇的,而是属于你朋友的太太的。
    她很爱她的丈夫,然而若是在她丈夫面前,即使她沉默着编织什么,你也会觉
得她是体贴你的,注意你的茶杯是不是空了,注意你是不是在找火点烟。在这时候,
你就会感觉到她的微笑,体贴不是对着你,对着一个有身份的客人,而是对待她丈
夫的朋友的。
    林美娜对她的丈夫,反而没有这种温柔的微笑的,然而你却觉出她对他是怎样
的深爱。尽管她的口吻平淡,你从那平淡中会觉得她是怎样的顺从,顺从得完全失
去了她自己的特质。你从那顺从中,就觉得对你的微笑就没有一点价值了。
    你会羡慕梅溪:——他是多么幸福呀!
    白天梅溪在家的时候,林美娜的生活是有意义的,她笑的是那么幸福。这笑是
在他从熊星身旁经过的那瞬间出现的。
    梅溪就站在穿堂中央,弯着腰,双手扶膝注视着熊星,两眼放出金色的火焰。
熊星就在门口,遥远的望着他。他刚从爸爸的臂膀里逃开,现在想:是不是在向他
爸爸的那边跑去呢?
    是不是有把握能一下子抱住爸爸的两条腿呢?
    梅溪的神气也表示着他是怎样注意熊星的意思,在想:是不是他就要朝他扑来
呢?他若是躲得快,孩子是不是跌倒呢?
    在那时梅溪忘记了自身以外的世界,望见我在身旁,就笑笑,又正面去注视熊
星。他笑的是那么匆促,不及看清楚我,怕放松了对熊星一刻的注意而使孩子跌倒。
熊星扑到他跟前,他就畅快的叫着:“呵哟!呵哟!又给宝宝捉到了,再来一遍,
去,再来一遍!”说话时,他还可能望我一笑,那时他的笑就有声了,笑的很天真、
幸福。在这时候,林美娜不是在厨房里烧饭,就是在窗底下洗衣服。
    梅溪进城去了,林美娜的生活还是有意义的,她陪着熊星谈天。熊星指着那只
小鸡欺侮它的姊妹,咿呀作语,林美娜就说:“那只小鸡是坏蛋——呵——”熊星
若是用手背擦眼睛,林美娜就说:“我们睡觉去——呵——”熊星真睡了觉,而衣
裳又没得洗的了,作饭还不是时候,林美娜的眼睛就寂寞了。她要作点什么呢!总
该有点事呀!没有一点事在手边,在眼前,她是一刻也过不了的。就提着铲子,沿
着竹篱去给小鸡雏们掘蚯蚓了。她又找到了生活的意义,她的眼睛又充满了光辉。
那么些小鸡雏全围集在她脚旁边。
    北望园的整个院落都是阳光的世界了,女佣人在走廊底下打盹,房主人睡午觉。
娇媚的春天呀!就只有那个对人温柔体贴的少妇,蹲在壁荫凉下边,掘蚯蚓。
    有时我就走过去:“很多吗?”
    “不多。”她向我微笑,这微笑比较在她丈夫面前就减色了,距离远了,而且
是属于一个少妇的了。
    此外,她穿的衣服,总是三两天掉换一件。掉换了,你也不觉得。她那衣料是
上等的,但穿在她身上你也觉不出特别显眼。虽然那衣料的色彩鲜明,样式也合适,
但全不像一般少妇的穿著,使你一看就知道是刚从服装店拿回来的那种整洁性。只
在她蹲着的时候,你从她背后找不出一道皱纹,你才觉得她的衣服式样,优美、鲜
明、标致。


    在我接到昆明汇款的那两天,赵人杰的气色格外阴沉了。
    烧饭的时间也早晚不定,碰到我只苦笑一下,就匆匆走过去了。有时候,黄昏
才回来,腋下挟着两三块木柴,点着油灯下厨房。林美娜望他的眼光,就具有怜悯
性,抱着熊星到厨房里去说:“木柴不够,用这边的好了。”赵人杰总是谦虚的笑
笑,说是:“够了,够了。”林美娜回来就叹息着。我知道,赵人杰这两天是连买
盐钱都得借的。在都市里生活,还有三五块木柴三五块木柴零买的穷人吗?
    我说:“你别烧饭了,我们到GB吃酒去。”他笑着辞谢。
    我无论如何让他陪我。我说:“我快走了,来吧!一块儿去吃一杯吧!”到底
他坚持不下去了,离开厨房还说:“我还是不去吧!”他是这样的谦虚,谦虚得使
人不愉快。
    我就挪开话题:“我们找杨村农一块儿去。”
    赵人杰还是在原来的话题上犹疑,说是:“太晚了,我还是不去吧!”
    我就说:“杨村农若是换了睡衣,那么就不会出门了。”就敲起窗来。
    他还是喃喃着:“真是……秦先生太客气……”
    杨村农本来是个谈笑自若的好心肠的绅士,可是一见赵人杰,神气立刻就不同
了。又高贵又尊严,仿佛我们身旁带着一个从仆,若是一个体面的绅士在从仆面前
不矜持,那象是什么话呢!若是绅士们当前从仆又谈又笑,毫无顾忌,那象是什么
世界呢?杨村农的眉目间,时时戒备着,时时怕赵人杰说出可怕的侵犯他的尊严的
话来。杨村农越是提防,赵人杰越是萎缩的窥睨他。在路上从旁窥睨他,在GB餐室,
从碗边上窥睨他。他的眼光是不安的、困惑的,一个穷人和绅士同餐是多么刻薄的
刑罚呀!他就象一个在众目灼视之下的刺猬那样萎缩,那样可怜。
    我说:“赵先生,我们吃酒,你不要吃,就尽管吃饭好了。”
    “好。”他说;可是一个米粒一个米粒地向嘴里送。五分钟就停停筷子,十分
钟就夹一口菜,而且只夹一小片白菜。明明他是饿了,可是他还陪着我们吃酒。他
的命运就似乎决定是为了别人而生活的。
    我说:“赵先生。有肝尖,有肥肠,有鱼片,你是吃嘛!”
    他说:“我是吃呀!”
    我说:“你不要客气,这些菜我们是吃不完的,你尽管吃呀!”
    他说:“我是吃嘛!秦先生太客气了。”
    他依然是夹着白菜叶,或是小块的笋片,他尽力避讳着鱼肉,只一片小块笋,
他就满足了。
    杨村农在他低着眼睛的时候,就望着他皱眉,嘴唇的一点滴不易见的笑容,对
他是怎样蔑视呀!实在赵人杰的那件破旧的冬大衣,在我们之间是太不调合了,太
褴褛了。他那十分钟夹一小块竹笋的吃法,太不体面了。他自己也觉到他是怎样褴
褛可怜,微笑的也就更困惑,眼光更畏怯。尤其是餐室的灯光那么亮,把他那冬季
大衣的破绽全给暴露出来了,他的手臂就越发不向直里伸,可是腋下那块破口的布
片依然遮掩不住,依然清楚的动荡着,象屋檐底下晒的尿布,又使人联想到他腋下
是挟着一块木柴。他在GB餐室里是一直无声无息的。
    杨村农却大声打着饱嗝儿。用牙签剔牙齿,还作出嗤嗤的声音。完全是个良善
绅士的气派,完全是个胃口消化健旺的人的姿态。满面闪着红光,除了胃口加重三
十斤的感觉,他对身外任何什么也没有感受的兴趣了。虽然剔牙齿时,他还左右环
顾着。恐怕这瞬间就是他的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候了。完全不象在北望园的走廊下的
政论家了,完全不象在胡玲君身旁向我喃喃说着进城理由那时候的政论家了。
    这天晚上又是林美娜给我们开的门。在门外杨村农又喃喃的自责:“回来的太
晚了,回来的太晚了。”
    红瓦屋顶的洋房的玻璃窗,全是黑的。在那屋子里的住客是幸福的早早睡觉了。
    茅草房子的纸窗闪着灯辉。街头上很寂静。若是有一辆人力车走过,我床侧的
纸窗就闪过一片红光,篱笆影子的骨骼就清楚地在纸窗上出现。人力车多半是空座
的,走出街口,还清楚的听见铃铛声,那声音使人感到寂寞。是夜深了。
    那天晚上,我听见北望园夜深时候第一次的声音:“玲君,玲君!”“开开门,
玲君!”声音是低微的,足有三十分钟,北望园的院子才沉寂。
    那天晚上,赵人杰屋里充满了纸烟的烟雾,门口正面的墙壁上映着一个硕大的
黑影子。赵人杰在那里坐着冥想什么呢?他是坐在床上望着前方吧,望着他眼睛前
面的空气吧,望着辽远的什么吧?是走入他自己所独有的绘画世界里去了呢?
    是在灰白的气息里望见那个摆糖果摊的老妪的寂寞的面影了呢?
    “赵先生!”我说,“你还不睡吗?”
    “唔!”他受惊的说,“没有!”
    “别想了,睡吧!”我说,“这样下去,你的身体要坏了。”
    “唔!我睡不着……”他走出来。站在我的床侧。
    “别想了,睡吧!”我说。我握住他的手。
    “唔!”他不知所云的依然站在那里。
    “你想什么呢?”
    “没有想什么。”他说。
    他依然站在那里。
    “睡去吧!”我放开他的手。
    “唔!”
    他反而坐在我的床边上了。一句话也不说。背向我,面对着门口的灯光。
    “你想什么呀,说说不好吗?”
    “唔,没想什么!”他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若是我那腹稿没有画出来以
前就死了,我的生活不是全部没有意义了吗?”他仿佛是自语。
    “为什么你老是想这些呢?你该想怎么把生活布置一下,你看你春天还穿着这
件大衣……”
    “是的。”他那声音表示他是在苦笑,“是该换换了。”
    “广告社给了我四百块钱,让我找人塑个半身模特儿,你拿去好吗?当作材料
费。”
    “不用。”他站起来说,“我这两天就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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