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面前,依然慢慢说话,静静微笑。然而,她的心情是忧郁的、压抑的。纵然她努
力使自己相信:盘书记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自己好,教她爱惜荣誉。可是她想:
荣誉是什么呢?是理想的花朵吧?是生命的花朵吧?生命有了它,不是应该更加丰
满、充实,更加欢乐吗?为什么一个人有了荣誉,便要象寺庙里木偶、神像那样,
冰消了理想、热情,甚至连言谈举动都要受到监视呢?那么荣誉的意义在什么地方
呢?……在难眠的夜间,听溪水淙淙,树木沙沙,虫鸣唧唧,赵双环不禁深深怀恋
从前的生活。那时候,她虽无父无母,贫苦而辛劳,赤着脚,举着牛鞭,涉水翻坳;
但是她可以吆喝,可以唱,可以跳;如果她愿意,可以搂住任何一个男孩的腰身,
一同骑在牛背上,走过一村又一寨。蓝天是她的,白云是她的,整个大自然都属于
她。为什么有了荣誉,她就变得这样孤独呢?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整天生活在孤
寂之中。难道一有了荣誉就非得高踞于众人之上,就非得脱离群众不可吗?她渴望
生活在群众之中,也渴念有个知心的人儿说说话……这个人是谁?他在哪里?在此
之前,她的确没有想到爱情,但目下,对爱情的向往却在压抑中萌发了。
蓝蓝的木兰溪照样流,盘金贵一直在关心她,管教她;四出打听,为她寻找合
适的对象。蓝蓝的木兰溪照样流,只是在它岸边,再也不见了青年们的身影……
好吧,让我们继续讲。
一九七三年冬天,更大的荣誉落到赵双环的头上,她出席了“全省学习毛主席
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通知下来时,盘金贵比赵双环要高兴十倍。他亲自送她
三十里,到双河街去搭车。一路上絮絮叨叨,新旧对比,忆苦思甜。临上车又特别
告诫:荣誉更高了,应该更严格要求自己。到省城之后,不应讲的话不讲,不应笑
的时候不要笑,集中思想开好会。大城市花花绿绿的,要警惕香风迷雾,不买东西,
就不要上街了……
赵双环忍耐地听着,默默地点头,上车走了。
盘金贵天天惦念她。他掐住指头计算赵双环归来的日子。
二十天之后,赵双环开会回来了。盘金贵又到双河街去接她。那天是冬至节,
又恰逢双河街闹子。集市上菜担柴担,鹅群鸭阵,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盘金贵裹着崭新的青布包头,披件带毛领的灯芯绒棉袄,眯缝眼睛,抬起两肩,挺
直腰板,迈着神气十足的鹅步,穿行在人丛中。遇到熟人或半熟不熟的人,一律高
声说:“咱们木兰溪的赵双环,全省学毛著积极分子,开会回来啦!”赶闹子的人,
没听清他的话,以为是叫卖什么东西。
汽车是中午到达的,这时正是集市的高潮。透过车窗,盘金贵一眼就看见了赵
双环。赵双环也看见了他,笑盈盈地向他招手。盘金贵原以为,她一定会消瘦些,
可是她胖了;美丽的脸庞,象新鲜的果子,光彩照人。更令盘金贵不顺眼的是:赵
双环的脖子上竟围着一条雪白的尼龙围巾,白得那么耀眼,盘金贵不禁皱了眉头。
“盘书记,你好呵。”赵双环下车,热情地说,声音似乎从来不曾这样高过。
“好,好,”盘金贵勉强笑着,但到底忍不住,指指姑娘脖子上的围巾,压住
嗓门说:“这东西什么好看,吊孝似的,扎眼得很……唉,真不知怎么说你才好…
…”
象有一阵冷风,吹散了姑娘脸上的笑容。转瞬间,她仿佛消瘦了,完全恢复去
开会前的模样。她抬起手,用两只指头,慢慢地将围巾从脖子上扯下来,揉成一团,
塞进挎包。
“我们吃饭去吧。”盘金贵感到欣慰,声音就变得十分温和了。仿佛是解释自
己刚才并不是生气,而是不能不关心她。
“我不饿,回去吧。”赵双环说。
“不忙,闹子上走走,我还要买点东西。”盘金贵说;又忽然想起,用手在胸
前比划:“你的那个,那个……”
“什么?”赵双环莫名其妙。
“那个代表证呢?”
赵双环把代表证拿出来,交给他。那是一条大红缎子,四指宽,一扎长,上面
烫着金字。盘金贵托在手上看了半天,咂咂厚嘴唇,说:“这才是最美的东西哩,
你怎么不戴?戴上,我给你戴上!”
赵双环不知他要做什么,静静地站着,任由他将代表证挂在胸前。
于是,满面春风的盘金贵,紧紧拉住赵双环,在闹市中往来;这家店铺进,那
家店铺出,几乎走遍了整个双河街。盘金贵买了东西吗?连盒火柴都没买。他们走
到哪里,哪里就围拢来一堆人。
“呀,是木兰溪的赵双环!”
“这女子长得好漂亮哟……”
“听说她原来放过牛?”
“山沟里飞出金凤凰啦!”
在一片赞美声中,也夹着一些青皮后生的调笑。盘金贵左顾右盼,时不时大声
地插进一句话:
“全靠毛主席领导好呵!”
人们自然接口说:“也搭帮老书记费心培养啦……”
“哪里,哪里……”盘金贵摆着手,沉醉地笑了;又圆又大的面孔,象铜盆一
般放光了。
这种“流动展览”几乎持续了一小时。开头,赵双环虽然感到局促,但努力忍
耐着,保持恬静的面容。走走停停,渐渐,她觉着自己好象变成了一件什么展品,
两盘金贵只不过是在夸耀他自己——这展品是他拿出来的呀!一种被愚弄的羞辱感,
火一样灼痛了她的心;她的面容惨淡了,她的睫毛颤抖了,嘴唇咬出了白印印。
“流动展览”终于结束了。这时盘金贵才想起自己要向区委汇报工作,便对赵
双环说:
“我有事,今天不陪你回去了。”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用报纸包好的米糕,
塞到赵双环手里:“带着路上吃。”
赵双环接过米糕,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到盘金贵走远时,她就扔掉米糕,扯下
胸前的代表证,张开双臂,象在密林中奔走一般,左推右拨,急急离开闹市。过了
木桥,回头望,没有人。于是她坐在路边的树影下,双手捂住脸,无声地饮泣起来。
眼泪象泉水似地溢出指缝,顺着手背,流进宽大的袖筒里。小北风吹来,冰冷冰冷
的……
回到公社,天已经断黑了。七点正,电灯亮起来,木兰溪电站,供电总是十分
准时的。赵双环摸摸扩大器,觉得有点发潮,便接通电源,打开开关,让它烧一烧。
今晚她很疲乏,又没准备好广播稿子,不打算向社员们说什么了。她放了几张唱片,
拿起话筒,用普通话与电站联系:“肖志君同志,肖志君同志!我开会回来了。明
天早上恢复广播,请你准时供电,辛苦你了,谢谢。”然后,她洗洗脸,洗洗脚,
到秘书那里拿来广播搞,坐在灯下轻轻朗读。很快她就沉浸在工作中了。灯光映着
她那美丽的长睫毛,好象蜜蜂的羽翅,在眼帘上一闪一动;工作使她完全恢复了素
有的平静。
第二天清晨四点半钟,赵双环醒了。她习惯地捏捏床头开关,但是没有电。在
赵双环的记忆中,三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好在盘书记不在家,否则肖志君就要受
批评了。“不过,肖志君是个踏实的人,五点之前总会来电的吧。”赵双环这样想,
点起油灯,做好播放前的准备工作。然而,等到五点、五点半,电还是没有来。赵
双环有点焦急了:发电机坏了吗?不会,昨天晚上电压很稳,很正常呀;那么肯定
是肖志君病倒了。于是在她的眼前,立即出现一个瘦小的、脸色苍白的青年。他一
年到头戴个大口罩,满头满脸满身都蒙着米糠和灰尘。赵双环以前常去电站,知道
肖志君的工作是多么辛苦:整个白天,碾米、磨粉的社员络绎不绝,要到下午五点
才能停电休息;七点又发电到深夜十二点;清晨四点刚过又得起床。电站只有他一
个人,而他又从不轻易离开电机和电表;他什么时候煮饭吃呢,什么时候洗洗衣服
呢?三天五天,一月两月,当然可以坚持。然而三年哪!一千个白天,一千个夜晚,
是容易办到的吗?赵双环深深感到:肖志君工作比自己好,贡献比自己大得多。就
单说广播吧,没有电,广播就成了哑巴!可是这个肖志君,却没有入团,入党,也
从来没有受到表扬。原因呢,据说他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又很复杂。不过这些说法,
赵双环听过也就忘了,给予她深刻印象的是一个瘦小的、病弱苍白的青年,一年到
头勤勤恳恳地工作……有一次,赵双环想和他说说话,但他避开了。那怯怯的、自
卑的神态,使赵双环心里很难过。她想:“难道我比别人高一头吗?”于是,她每
次外出回来,通知肖志君恢复清晨发电的时候,语气就特别亲切、凝重。她要在全
公社人民的面前,表明她对他的感激和尊敬……现在,肖志君可能病倒了。赵双环
想了想,拿起手电筒,打开公社的大门,踏着路上的浓霜,急急地、轻盈地向木兰
溪的上游走去。
我们来讲讲肖志君。
肖志君是下放知识青年,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来到木兰溪,已经八个年头了。
同来的本有十几个人,后来别人都陆续招工、升学、参军走了,或者通过别的渠道
回城里去了,独独留下他一个。肖志君的父亲在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右派分子,虽说
早就摘了帽子,还是被人目为摘帽右派。在那时,本来是不够格到电站工作的,他
能来电站完全出于机缘。三年前,木兰溪电站的老机手,不幸得急病去世,发电机
停转了。恰巧两天后省里又要在木兰溪开广播现场会;把盘金贵急得直跺脚。这时
有人推荐肖志君。盘金贵没把握,就去请示区委书记。区委书记问肖志君本人表现
如何,盘金贵说也还老实肯干。区委书记说:“那就叫他到电站吧!”事情虽然就
这样决定了,但盘金贵并不放心:这是有关阶级路线问题呀,马虎不得。所以肖志
君初到电站时,盘金贵曾派民兵暗暗监视他。过了一段,看肖志君表现还好,盘金
贵才把监视撤了。肖志君记得,他来公社报到时,盘金贵曾十分严肃地和他谈话:
“这是党对你的信任……要知道,电站是个要害部门,木兰溪的广播响不响就靠它
……这个,关系到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大事……出身不好不要紧呵,好好干,加强改
造,还是有你的前途……”
肖志君心头雪亮:盘金贵是拿大话压他。前途呢,他不敢有什么妄想,不过他
倒愿意好好干。他觉得木兰溪的乡亲们非常需要他的工作。加上他从小喜欢机械,
喜欢摆弄小马达,对于小水电站的操作管理,他在没有人指教的条件下,经过钻研,
也无师自通了。总而言之,他热爱这个工作。他不怕电站工作劳累。是的,唯其劳
累,才能证明自己没有白活在世上,才能减轻心头的重负,获得精神上的休息和安
慰。然而这不但需要坚强的意志,而且是需要以健康为代价的。两年坚持下来,肖
志君的身体拖垮了:午后低烧,夜间盗汗,咳嗽乏力,头晕目眩。谁都看得出他是
得了肺病。一些好心的社员劝他休息,他摇摇头;一些社员送给他鸡蛋、红枣,他
无限感激,工作更卖劲了。有一次赵双环对盘金贵说:“盘书记,电站的小肖怕是
病重了,要让他休息,早广播是不是暂时停一段?”盘金贵疑惑地盯着赵双环,反
驳道:“那怎么行,宣传毛泽东思想是头等大事!”他亲自到电站去看肖志君,对
肖志君的工作表示满意,拍拍他的肩膀,鼓励说:“能带病坚持工作,不错嘛,说
明是有决心改造自己的。好吧,再加把劲,以后我叫他们考虑考虑你的入团问题…
…”
肖志君摇摇头,苦笑说:“盘书记,我已经二十七了。”
一个月前,他吐血了,伏在电站临水的窗口,把大口鲜血吐到木兰溪蓝蓝的水
波里。但谁也没看见,他悄悄擦去下巴上的血迹。戴上口罩,又给社员们碾米去了。
他觉得一切痛苦都可以忍受,难以克服的是渴思睡眠。每天清晨,闹钟唤醒了他的
神经,可是他的肉体仍在沉睡中,拖也拖不动。这时候,他多么愿意用十年的生命,
换取一刻睡眠呵。然而想到赵双环,想到不能耽误她的广播,他还是爬起来了,按
时发电了……这样又坚持了十天。幸好上天垂怜他,赵双环到省里开会去了。于是
他每天睡到六点以后起床;他以为自己得到了补偿,身上添了力气。
昨晚,在喇叭里听见赵双环喊他的名字,通知他明早恢复供电,他的心情是愉
快的。他很想回答:请她放心……调好闹钟,放在枕边上,他想早点睡,但一时却
睡不着。闭上眼,赵双环那美丽的脸影,明媚的眼睛,还有那纯净的微笑,就清晰
地在脑海中浮现了。以往也有过这种情形,但肖志君很能用理智约束自己。他很明
白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对自己说:“你呀,凭什么条件去爱慕她,向往她呢?”然
而,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理智驱去的东西,感情往往又固执地带回
来。在真实的生活中,谁没有过这种体会?今夜的情形有点特别,那美好的形象,
牢牢地粘在脑海里,任什么理智也赶不开了。直到现在,肖志君才明确地意识到:
自己能把工作坚持下来,能在极端疲惫的状态中起床发电,原来也是为了她、为了
她能顺利地进行广播。肖志君明白自己的感情陷得有多深,就象掉进无底的深渊,
再也不能自拔了。“徒然挣扎有什么用?”他激动而绝望地想,“就让你的形象藏
在我的心底吧,安慰我吧,鼓舞我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吧!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保
证你的工作,我就为社员们碾米、磨粉,给木兰溪送出亮光。而到我死的那一天,
也决不吐露对你的爱,以免别人议论,教你感到委屈……”
这样想过之后,他心里踏实些,沉沉入睡了。
……赵双环来到电站时,天已蒙蒙亮。她推推门,门是虚掩着的。她走进去,
闻到一股机油味和米糠的霉味。水声在机坑下汩汩作响。开敞的大木房没有任何间
隔,夜风从板缝中钻进来,比外面显得更尖冷。在她的印象中,电站好象没有床铺,
不知肖志君睡在哪个角落。捻亮手电筒来回照了几次,她才发现在碾米机和轧花机
之间,搭着两块厚木板,肖志君就睡在上面;身子蜷曲在被子里,象一只大虾米。
这景象,使赵双环产生了深深的怜惜和同情;同时也感到很惭愧,从前没有关心过
他,帮助过他。
反正今天已经耽误了,所以她没立即喊醒他;搂些柴草,塞进灶膛,划根火柴
点燃起来。她想烧点热水,等他起来好洗脸,但没找到锅子。
柴火的噼啪声,终于惊醒了肖志君。他睁开眼,看见灶口闪动着火光,灶旁静
静地坐着一个人,背对他,好象是个女子。肖志君惊呆了,以为自己在做梦;揉揉
眼睛,急忙捧起闹钟:六点一刻!“糟糕!”他叫了一声,从床上弹起,赤脚跳到
地上。他一边慌乱地穿棉衣,一边问道:
“那是谁呀?”
赵双环这时才转过身来,静静地望着他,慢慢地说:“肖志君,你醒了哇!”
赵双环此时出现在电站,对肖志君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他楞在那里,身子冷
得直哆嗦,紧张得讲不出半句话。
“快过来烤烤火吧。”赵双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