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深峪里的回声,也似乎在帮他寻找,一递一声地把声音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回来呀!跟咱同患难的人!回来呀!为咱受煎熬的人!回来啊!咱们党的光
荣!回来啊!咱们胜利的保证!”老寿嘶声地喊着,回声也以加倍宏大的声音响应
起来:
“回来!回来!……党的光荣,胜利的保证……”
……雪又密密地飘落下来,把老寿来的足迹掩盖了,把老寿要去的路,铺垫得
厚厚的,洁白然而难行。
几天以后,老寿疲惫地回来了。他没有找到老甘,不过已打听到了他的下落。
有人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老甘哪!他不在大山的那一边,他在一个最美的地方。那
里的山上树成林,那里的山腰上,茶园果园成片,那里山下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哪里最美,哪里就是他工作的地方。
老寿心里有了底,准备回来把吃空了的干粮袋,重新装满。换去磨烂了的鞋,
歇息走乏了的腿,然后再出发去找。可是当他刚刚走到村边,就遇上了敌机的扫射,
他前后左右的土,都被打得噗噗直响,村里烟火冲天,老寿知道不好,便猫着腰,
一口气奔进村里。果然,队里的粮仓中了弹。
真金哪怕烈火烧,老寿大喊了一声:“救粮仓要紧。”就一个鹞子翻身,从倒
塌的墙上,翻进了火焰直蹿的仓库。可是大家一进尘烟弥漫的仓库,都楞了。原来
仓库里空空荡荡,既没有重重叠叠的粮袋,也没有大大小小的粮囤,只有靠墙放着
几个口袋,插的标签上写明是各式种子。当大家拎着出来的时候,房梁屋顶就一齐
倒了下来。
打仗怕的就是粮尽弹绝。仓库的底一露馅,大伙儿心里立时坠上了千斤石。就
在这当儿,老寿报告了老甘的下落,同时老韩也跑来说,情况有了变化,敌人在附
近降下了伞兵。于是当场大家一条声地推老寿带队,决定一起去找老甘,带上骡马,
牛羊,愿跟老甘一起上山,一起钻洞,一起抗敌,一起胜利。决定以后,各自回去
准备,约定半夜以老寿的牛角号为准,一起动身起程。
老寿回到家里,打好了背包,换好了鞋,把干枣灌进干粮袋,当一切准备停当
的时候,忽然有人轻轻叩了三下门。
啊!这不是老甘吗?他就是这么敲门的、难道真把他给盼来了?老寿赶紧拔栓
开门,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进来的却是甘书记,他蓬乱着头,身上又是雪又是泥,
没一个跟随的人,手里捏着一条空空的干粮袋,一进来就把门关上,气喘吁吁地说
道:“后面有人朝我放枪!”
“胡说!你动摇军心。”老寿威严地说道。
“是真的。我跟你们一起行动吧!我不能一个人走。”
“这得问问大伙儿。”
“胡说!我是你们的领导。”
“这也得问问大伙儿。”老寿认准了一个理,而且竟都说出来了。他自己都觉
着奇怪,自己的胆子怎么会这么大。
“谁都知道我是个领导干部,只有反党分子才不承认。我这是好意才提醒你这
些话。快给我装上干粮,我带领你们行动。”甘书记说着就递上了那条空粮袋。
“我没有粮食。”老寿决断地说。
“哼!看你那粮袋鼓鼓地,还说没有?”甘书记冷笑一声,说:“不装也不要
紧。我是干部,有你们吃的,就有我的一份。”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晃了
晃,说,“这是有文的,规定的。”
“有文!有文也没有粮食给你吃。我这是干枣。”
“干枣就干枣。”说着,他就张开了袋口来接。
老寿气得正要爆发,忽然响起了砰!啪!两下震耳的声音。这
是啥!
七这不是结尾
冲天炮一个接一个的蹿上了半空,还夹着一挂一挂的小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个
不停。
“爷爷,爷爷!”孙儿摇着老寿,兴高采烈地报告说:“咱大队炼出钢来啦!
用坩埚炼出来的。快去看呀!”
老寿努力睁大朦胧的眼睛,茫然地说道:“炼钢?谁炼钢?那,那老甘呢?仗
不打啦?……”
“你说啥呀!爷爷。我说咱大队自己炼出钢来啦!有了钢,咱就可以造拖拉机
了。”
“哦! 拖拉机, ……”老寿想起很早很早以前,老甘是说过耕地不用牛的。
“拖拉机,那敢情好!可是……”可是老寿又觉得自己种了一辈子庄稼,如今又要
去炼钢,又要造拖拉机,他更加迷惘起来。全白了的长眉下面,眼睛又朦胧地合了
起来。慢慢地,从他那合起的眼睛里,迸出了两颗浑浊的泪水。他还想在梦幻中去
找回那威武雄壮的故事来,但现在连这也隐遁了。他依然是一块背时的石头,被人
搬到了路边的一块绊脚的石头。
“对呀,为什么不真的找老甘去?”老寿猛然睁大了眼睛,醒悟过来,“我找
老甘去。跟他说说去。他会告诉我,这是咋回事,这到底是谁背了时!”老寿颤巍
巍地站了起来,颤巍巍地走出村去。……
结尾于一九七九年元月,老寿老甘重逢之时,互诉衷肠之际。奋斗,寻求多少
年的理想,多少年,多少代价啊!终于付于实现之年,中国人民大喜,大幸,大干
之年。
(原载《人民文学》一九七九年二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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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蓝的木兰溪
作者:叶蔚林
八九年前,我下放到遥远的菇母山区。在那里我认识了许多人,其中有一位瑶
族姑娘,名叫赵双环。她是木兰溪公社的广播员。
菇母山腹地,有一道清流,人们称它木兰溪。木兰溪象一条蓝色的丝带,挽起
两岸错落的村寨,和高高低低的吊脚楼,组成了木兰溪公社。木兰溪公社有密密的
杉树林,有肥沃的土地,有丰饶的山产。但使它名闻遐迩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它的
有线广播网。家家户户都拉上了广播线.安上了喇叭。喇叭是方形的木盒子,一律
漆成红色,上面有镂空的五角星。孤守僻处的木兰溪,在鸟鸣水溅中寂寞了干百年,
而今有了响彻群山的广播,山里人觉得多么新鲜!由于这偏僻的山乡办了广播,木
兰溪有了荣誉:报上报道,八方参观,奖状奖旗,挂满公社办公室的四壁。广播员
赵双环呢,成了县里的先进人物,出席过各种会议。她的名字,有如风中的鸽哨,
响遍四山。公社副书记盘金贵,亲自做她的入党介绍人。不久,她又出席了全县党
代表大会。
应当指出:这些荣誉,赵双环当之无愧。想当初,她刻苦学习业务,辛苦架设
线路,是在完全没有想到荣誉的情况下得到荣誉的。说明这点,对干我们了解赵双
环,颇为要紧。
没有荣誉的人,渴望荣誉,得到荣誉的人,珍惜荣誉,这是常情。然而,荣誉
却给赵双环带来无端的苦恼;这种苦恼,谁能体会?
让我们往下讲吧。
记得我初去木兰溪时,是一九七二年的初冬。明月初升,夜色清朗。傍山小径,
浓重的暗影,刀也割不开,针也刺不透。我走着,仿佛潜游在凄森的海底;而山上
人家那些疏落的灯光,就象海底的磷光。没有风声,也没有虫鸣,深山中极度的幽
静,使人感到恐惧。但就在这时,这边山,那边山,广播突然响了!一阵洪亮的吹
奏乐,迎面扑来。霎时间驱散了黑暗、寒冷和寂静。接着就响起一个姑娘的声音;
这声音是那么清晰,那么圆润,那么柔美。它揉和在空气中,颤动着,流转着,无
处不在,无处不有。播音员讲的是瑶话,我完全听不懂。然而恰恰是这种不懂的语
言,却包含着无限的内容;正如没有歌词的乐曲,更能激起人们的想象。在那短短
一瞬间,我联想到流泉和清风,蝴蝶和鲜花;联想到阳光在绿叶上波动,鱼群嬉戏
在涟漪间……我知道说话的人,一定就是赵双环了。我努力想象她的模样,但想不
出来。
第二天早晨,矮胖的公社副书记盘金贵,给我介绍了木兰溪公社办广播的情况;
巨细无遗,如数家珍。然后领我欣赏各种奖状奖旗。这些东西,全装在镜框里,或
者蒙上塑料薄膜。最后他说:“给你介绍赵双环吧!”那得意的神态,就象一个古
董商请顾客观赏他轻易不拿出来的珍藏。
走进广播室,我觉得奇怪,这里比其他房间都昏暗一些。好一会,我才看清里
面的陈设。一位身材修长的瑶族姑娘,从白木椅子上站起来,静静地望着我,微微
一笑,很有礼貌地点头,说:
“同志,你好!”那声音十分柔美。
于是,我认识了赵双环。
这时赵双环刚满二十一岁,正是姑娘家鲜花盛开般的年华。她美丽、端庄、朴
实;她温柔、沉静、落落大方。她那双明媚的眼睛并不特别大,盖着长长的、微翘
的睫毛;抬起来亮晶晶,低下去静幽幽。她说话慢慢的,脸上总是带着善良的微笑。
她站在山岗上,就象一竿新竹;她站在小溪旁,就象一棵水柳;如果她偶尔戴起红
色的盘头帕,站在公社大门口,远远望去,就是一株开花的美人蕉了。既然广播线
联着所有的村寨,那么木兰溪谁不熟悉赵双环?社员们一天三遍听广播,有时甚至
不在乎她说些什么,教人好受的是说话本身。那柔美动听的乡音,能使焦躁的老人
恢复平静,哭泣的孩子安然入睡。青年人呢,听着那声音,就会被水一般的柔情所
淹没;又仿佛有一片雪白的鹅毛,一下下撩拨着他们的心房。那滋味,在早晨和中
午还可以勉强忍耐,倘若是月明的傍晚,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走下木楼,沿着木兰
溪,来到公社所在地,隔着蓝蓝的溪水,向一个注满灯光的窗户凝望。有时是这个
他,有时是那个他,有时是三五一群,互不相干,心照不宣。
木兰溪畔,芳草芋芋,杂树成行。春天秧鸡欢唱,夏天野花飘香,到了冬天,
相思树反而显得更绿了,把俏丽的倩影,映在水面上。每晚结束广播之后,赵双环
都习惯地在窗前站一会儿,吸吸新鲜空气,望望远山的轮廓。好久以来,她就发现
了那些夜色中的青年人。她知道:他们为谁而来,为谁仁立,任由露水浸湿双脚。
然而她不因此倨傲,也不矜持。她记住自己本是个平凡的姑娘,就象山中的一棵树,
树上的一片叶子。她生长在木兰溪上游的深谷,从小死去父母。好心的邻居收留她,
党和人民养育她。吃过笋子的人,忘不了竹林。赵双环热爱自己的同志,热爱全公
社的男女老幼。虽然她暗笑这些青年有点傻气,自作多情,但她明白人家没有恶意;
爱慕不该指责,追求不是过错。她那温柔的、善良的心,不忍把人冷落。于是每当
她站在窗前时,就凭着窗台,隔着溪水,和他们讲几句话。问他们家里的喇叭声音
清不清?问他们山里的果子熟了未曾?临了,就挥挥手,大姐姐般地嘱咐道:“好
兄弟,夜深了,回家去吧;门没闩,莫让阿妈久等。”这些话教人感到亲切,感到
慰安,但又不至于逗起胡思乱想、是的,我们的赵双环,就象一片林子,谁都可以
消受她的绿荫,但不能带回家里;就象蓝天下的阳光,谁都可以得到她的温暖,却
无法独个儿搂在怀里。
唉,温柔美丽的姑娘哟,木兰溪畔的明珠,到头来,谁能得到你的爱情哪!别
人猜不到,赵双环自己也不知道。然而公社副书记盘金贵却看在眼里,担在心上。
的确,他把赵双环视作掌上明珠。这颗明珠是他精心培育的,时时关照她,紧紧管
束她,难道不是他应有的责任吗?他自认是她的保护人,兼有领导的权威和父亲的
尊严。几年来,他规定她每天三次准时广播,每天学两个小时马列和毛主席著作,
每星期一写一篇思想汇报和一篇学习心得。每逢年节,他就领着她吃忆苦餐;熄掉
电灯,点起松明,向她重复讲述昔日瑶山的种种苦情。他说:“一个人要知足、安
份,许多坏事就是从不知足、不安份开头的……”赵双环静静地听着,顺从地点头。
于是她过着非常克己俭朴的生活:领了工资就存进信用社,存折锁在公社秘书的抽
屉里。她从来不着汉装,永远是一身宽大的斜衿衫,衿头钉着两颗最古老的铜钮扣。
她连塑料凉鞋都没穿过,脚上的带绊布鞋,是自己做的;手帕是从公社卫生院捡来
的一方纱布,用薯莨的根汁染成靛蓝。但是,年复一年,粗陋的服饰,越来越掩不
住她的美丽了。她那姣好的容颜,恰因粗衫陋裳的衬托,反而更引人注目了;正如
一朵野百合花,插在牛蒡之中。有一次,赵双环偶然听见盘金贵和公社秘书闲谈,
谈到了她。盘金贵说:“一个姑娘家,漂亮不是什么好事,容易惹是生非……”
赵双环吃惊了。回到房里,默默地照照镜子,双手蒙住脸,心想:“这是我的
过错吗?”
这期间,经过观察,盘金贵觉得事实完全证实了自己的预料:没错,漂亮不是
什么好事!他不止一次看见一些青年,站在溪畔的树影里,朝赵双环的窗口痴望。
三次五次,忍无可忍,他亲自出面干涉了。他站在溪那边,手里拿根棍子,一边敲
着地面,一边嗄着嗓子嚷嚷:“哈哈,站在这里做什么?想偷公社的东西吗?我看
有点象,颈根伸得象螳螂……什么?我管不着?试试看……赵双环是谁,你们是谁?
瞌睡鸟子等飞虫,野鸡求孔雀,浪想!走吧,下回再敢来招惹她,妨碍她的工作,
看我不敲他的腿……”赶走那些青年,盘金贵又立即找赵双环谈话,态度很严肃。
他的话,剥麻似的从头扯起。首先少不了忆苦思甜,然后提到姑娘的身世,再谈到
自己怎样苦心栽培了她:当了广播员,入了党,成为全县的先进典型。“要珍惜荣
誉呀!”他稍为缓和一点说,“对象总是要找的,不过你是党员呀,是先进人物呀,
总要找个配得起的。莫急嘛,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介绍介绍……”
赵双环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才抬起头,红着脸,惶惑地问道:“盘书记,我
有什么差错吗?”
“你自己知道,我是给你打预防针。”
“可我根本没想过这事呀……”
“那你为什么每天晚上都站在窗口?”
“坐久了,到窗口吸吸新鲜空气。”
“不对,你还对那些野小子招手说话。”
“平平常常的话……”
“哼,问人家果子熟了没有,什么意思?哼,母鸡不叫,公鸡不跳!”
赵双环那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但她并没有辩解,只是低声地说:“从今以
后,我不到窗口去就是了。”
“不行,我还得将窗口堵起来。”盘金贵决断地说。
“你堵吧。”姑娘稍稍提高声音,垂下头,美丽的脸,骤然变得苍白了。
这事发生在我认识赵双环之前不久。这就是广播室为什么显得昏暗的缘故。
临溪的窗口被堵起之后,广播室从另一边开了个小窗。小窗面对高耸的山壁,
从窗格内伸出手,就可以摸到岩石上的青苔。常常有滑腻腻的鼻涕虫爬到窗台上;
一些暗棕色的小泥蛙跳进屋里来,在姑娘的床上蹦达。赵双环依然认真工作;在人
们面前,依然慢慢说话,静静微笑。然而,她的心情是忧郁的、压抑的。纵然她努
力使自己相信:盘书记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自己好,教她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