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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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事-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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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晚上,茂生早早就上了炕。
  秀兰收拾了碗筷,出去喂了牛,然后也早早地上了炕。
  “时间过得可真快,你看我都回来几个月了。”秀兰说。
  “这种牛郎织女的生活还要过多长时间?”眼睛里满是期待,满是柔情。
  “……我走后,你想我没有?”秀兰见茂生不说话,便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来回地抚摸,一只手揽了茂生的头,偎在自己的怀里。
  “——你再不回来,我可是等不及了……我现在全凭你活着哩。这世上,除了我的父母,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秀兰幽幽地说,温顺的样子像只小猫。
  茂生把秀兰的手慢慢地取了下来,然后挣脱了秀兰的怀抱,坐了起来。
  秀兰发现茂生的眼里有一些游弋的东西,有一些慌乱,有一些茫然的感觉。
  “……我跟你商量件事。”茂生说。
  “什么事?看把你难的。”秀兰幽怨地望着他,眼睛里有一股熊熊的烈焰在燃烧,烤得茂生不敢正视。
  “……我们,”茂生嗫嚅着说。
  “——咱们俩离婚吧。”声音好像来自远方,显得空洞无力。
  “——离婚?”秀兰一怔。
  “跟谁离婚?”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和你——咱们俩个离婚。”茂生说。
  “……你跟你妈已说好了?”
  “——嗯。我觉得咱们这样抽扯下去也不是办法。”茂生说。
  “是不是跟那个叫袁玫的女孩?”
  “……还没决定。——她现在也准备到工艺厂工作,黑陶厂不办了。”
  “就因为我不会生孩子?”
  “——主要是我父母年龄都大了,他们想抱孙子心切。”
  “……哦。”秀兰低下了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对不起你……”茂生伸出一只手,想把她揽在怀里,秀兰推开了。
  她坐了起来,重新穿好衣服,然后在箱子里整理东西。
  那对三尺的大箱子是娘家的陪嫁品,她给茂生留了一个,自己用一只。
  不一会,茂生突然闻见一股烟熏的味道。他忙睁开眼睛,看见秀兰正在把自己的照片和一些书信放在火炉里,然后点燃。
  一封封书信见证着他们的爱情故事,顷刻间便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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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绣着红梅及喜鹊的手帕(结婚后一直由她保管着)也扔了进去,发出刺鼻的布烟味。茂生想把它夺过来,被她粗暴地推开了。
  这时夜已黑尽,休息早的人家已经熄灭了灯。秀兰拉开了门,冲了出去。
  茂生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急急地披了衣服,顾不得趿鞋便追了出去,秀兰已经走到栅栏门口,准备离去。
  茂生在后面拦腰抱住了她。
  “深更半夜的,你到哪里去?”
  “——你不要管我!”秀兰想挣开茂生的手,没有成功,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凄厉的声音在夜空中非常嘹亮。
  “……我爸妈亏了人哩,生下我被人抛弃!——我上辈子亏了人哩……你放我回去,我还要伺候我妈妈哩……”
  秀兰哭得惊天动地,碎骨断肠,双手抱了栅栏的门桩,坐在冰冷潮湿的土地上,任谁也拉不起来。
  她整整哭了一夜。
  第94节
  第二天一大早,秀兰便回了娘家。那天晚上,她的母亲便撒手西去。临死前,她一直拉着女儿的手不放,说是想见茂生一面,有话要对他说……
  秀兰哭得昏死了过去。
  五十八(1) 岳母的葬礼
  秀兰回去的第二天,她大哥就下来给话,说母亲去世了。
  茂生匆匆地赶到东李村,参加岳母的葬礼。
  院子里到处是人,忙忙乱乱。五个儿子披麻戴孝,分不清谁是谁。平日里一见就扑了过来的小舅子个个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一家人好像都不认识他了。
  秀兰的父亲把茂生带到了灵前,秀兰与自己的伯叔姊妹跪在那里,哭得嗓子发哑,眼睛肿得都睁不开了。岳父叫了声岳母的名字,说茂生来了,话没说完声音已颤抖了起来,紧接着跪在灵前的女人们就大声地哭了起来。茂生拿了三根香点燃,对着灵柩拜了三下,然后插在香灰里。
  岳母静静地躺在那里,孱弱得象个婴孩,瘦得只剩下一堆骨头。深陷的眼睛平静地紧闭着,嘴唇上翘,紧紧地包裹着牙齿。没有血色的脸上很平静,像是睡着了一样,茂生觉得她似乎随时都有可能醒来,惊喜地睁大了双眼,招呼他吃好喝好,然后拖着瘦弱的身子里里外外地干活。记得一年前岳母就经常说腰疼,茂生去的时候她一边出牛粪一边用手锤着背子,腰疼得直不起来。直到今年实在不行了,才允许岳父给她看病。订婚到结婚七八年来,茂生从来没见过岳母白天休息过,她永远都有忙不完的活,甚至比岳父还忙。那时候生产队农活忙,岳母是妇女主任,一年四季不缺勤,秀兰兄妹六人的衣服都是她在灯下通宵通宵熬成的,第二天一大早还要给一家人做饭。哥哥结婚后,年轻人瞌睡多,嫂嫂很少起来做饭,岳母也不强求。只有二嫂在家里胡搅蛮缠,挑肥拣瘦,跟岳母吵过几回架,后来就把他们分出去了。岳母在榆城看病一个月,这是她几十年来休息时间最长的一段时间,就那样每天还闲不住,早早起来给他们拣兰炭,几年后他们做饭也用不完。
  可就是这样一位坚强的女性,却被病魔早早就夺去了生命。听说岳母临终的时候想见他一面,有话要对他说。——他哪有脸面见她呀!他知道岳母想说什么,岳母是放心不下她的女儿呀!她哪里知道,秀兰已经被他推进了泥潭,在岳母病重最需要关怀的时候,听从母亲的谗言,把她的女儿抛弃了!
  身后的哭声悲痛欲绝,秀兰跪在那里一声声地哭喊着母亲,声声凄楚。一转身茂生已是泪流满面,跪在那里也哭了起来。
  屋里的哭声此起彼伏,院里的人忙忙碌碌地搭着纸轿。纸轿为三起楼轿,做得很漂亮。糊轿的人都知道茂生会画画,希望他能在轿上画几副八仙过海的人物。茂生犹豫了一下,拿起笔就画了起来,边画边流泪。这个跟母亲一样疼他的人永远不会醒来了,留下了永恒的遗憾。
  大家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样子很陌生。
  那些目光有如无数支利剑一样穿透他的脊背,直透心底。虽然天气并不热,茂生感觉自己已经汗流浃背了。
  岳母入殓的时候岳父叫了一声妻子的名字,猛地就扑了过去,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几个人也拉不开——这个刚毅的男人一辈子在人前没流过眼泪,那天却是被几个人搀扶着才回到家里。
  出灵的时间儿女们拉着灵柩不让走,哭声震天。秀兰更是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趴在地上拉不起来,围观的人都流下了眼泪。秀兰边哭边埋怨母亲不带她一起走:“——妈妈呀,你为什么要走?你咋就忍心撇下我不管了?——茂生不要我了,你叫我咋活呀?——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苦命的女儿呀!你走了,我还在这个世上活啥呀!呜呜呜……”
  村里的人都哭了,一些妇人甚至也跟着大声地嚎了起来。大嫂和两个弟弟使劲地把秀兰往起拽,秀兰象一滩没有筋骨的泥瘫在那里,任谁也拉不起来。白白的孝衣上全是土,脸肿得很大,蓬乱的头发把眼睛也遮住了。大嫂和两个弟弟边哭边劝,秀兰就是不听。
  突然,她长长地喊了一声“——妈妈呀!”就昏了过去……
  五十八(2) 万念俱灰
  埋葬了母亲以后,秀兰象大病了一场,躺在炕上好几天不吃不喝,把父亲急坏了。父亲整天陪着她流泪,给女儿做的饭冷了再热,热了又冷。大嫂不停地做她的思想工作,要秀兰节哀顺便,注意身体。
  三弟四弟不相信姐夫是那样的人,要当面去问,被父亲吼住了。二嫂撇着嘴嘿嘿地冷笑,说你妹子当初为了跟那个穷小子拼命了,现在倒好,人家出去了,不要她了!二哥随手给了她一巴掌,二嫂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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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茂生离开的时候岳父送他到大路上。一路上两人沉默不语。岳父长叹一声,几次欲言又止,茂生知道他心里难受,但是岳父始终没有质问他一句,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
  回到家里,母亲问丧事的情况,茂生没吭声,阴着脸进了自己的房间,吃饭的时候母亲唤他也没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茂生就离开了黄泥村。一路上脑子里都是岳母的身影:刚订婚的时候茂生第一次去,岳母把他招呼到炕上,岳父让他抽烟,茂生不会,岳母便象对待小孩一样给他吃糖,把炸好的油锅子(一种油炸面食)往他手上塞。后来每次只要他去,岳母都会做最好的东西给他吃,几天不重样。秀兰的弟弟甚至都盼着姐夫常来,来了母亲就做好吃的东西。有一次秋收的时候秀兰回了娘家,他去的时候岳母正在院里打链枷,链枷是一种很难用的农具,打起来要有节奏,否则就会伤到自己。茂生以前也曾使用过,于是硬从岳母的手中接了过来,谁知道才抡了几下就打在头上了,岳母心疼得不行,连连怪自己不该把链枷给他。岳父回来说了她几句,茂生看见岳母眼泪汪汪的,心里很难受。
  榆城看病的一月时光给他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岳母身患重病却从来没有躺在床上让他们伺候,每天除了做饭还出去拣柴,用来生火。岳母看他的眼神是那样亲切,女儿对茂生说了不该说的话她就骂秀兰多嘴。晚上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出去溜达,很长时间才回来。茂生知道,她是给小两口亲热的机会。夜深的时候能听见岳母痛苦的呻吟声,她碾转反侧,经常整夜失眠……如今,敬爱的老人去世了,去东李村后再也不会有人那样疼他了!
  泪水顺着茂生的双颊慢慢地流了下来,一路上他都在轻声地啜泣着。
  第95节
  回到厂里的时候已是午后,茂生又饥又渴,在下面的小食堂里胡乱吃了一点。下午的时候郝书记找他,说老吕不在,这两天生产很不正常,要他多费些心。茂生到原料车间转了一圈,发现车间地上很脏,许多杂物都进了原料,产品成型时肯定会开裂,级品率就会下降。原料车间归老吕管,尽管他们都不怕老吕,但人在和不在还是不一样的。茂生进去的时候发现几个工人正在地上打扑克,看见他进来也没理会,大家知道茂生不管他们。茂生生气了,上前收了扑克,转身来到办公室,起草了一份罚款单就贴了出去。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个工人才看见自己被处理了,纷纷找到茂生说他多管闲事。这时郝书记过来了。郝书记狠狠地批评了他们,说茂生罚得好,以后就得这样,谁违反纪律就重罚。几个年轻人灰溜溜地走了。以后见到茂生也客气了许多。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茂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牛毡房。牛毡房一段时间没有人住,落了一层灰尘。靠床的小窗台上茂生养的几盆花也全死了,屋里一片荒凉的样子。
  顶棚上的纸是秀兰在的时候一起糊上去的,秀兰给中间剪了一个很大的团花,红纸被雨水一浸,象血一样四处扩散,样子惨不忍睹。窗上的窗花也开始泛白,一对鸳鸯已经被人从中间撕开,耷拉着脑袋在风中瑟瑟发抖。小屋静极了,除了几只蚊子的嗡嗡声外,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茂生很疲惫,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床单是那年走的时候秀兰给他买的,纯棉布,睡在上面很舒坦。身上的毛毯是秀兰从娘家拿来的,那床毛毯跟随父亲已经多年了,深绿色的颜色已经微微泛黄,秀兰说陕北冷,茂生铺盖寒碜,父亲就给了她。茂生一开始不要,秀兰就生气了,说什么也要他拿着。
  厚实的毛毯柔柔地衾着他不受风寒,象秀兰一样体贴,温暖。
  桃花依旧在,人面何处寻?
  ——啊,秀兰!此时此刻,你还那样躺孤单单地躺在床上吗?心已碎,你是否已经万念俱灰?
  茂生的心开始猛烈地跳了起来,眼睛开始湿润,一些难忘的往事在他的眼前影影绰绰,渐渐清晰起来……
  五十九(1)秀兰,我为什么要伤害你?
  茂生一连几天都提不起精神,上班没精打采,大家不知道他怎么了,整天虎着脸,女工们也不敢跟他开玩笑。
  白天的时候工作忙,时间很快就会过去。晚上回来便感觉异常孤独,牛毡房的一草一木都倾注着秀兰的汗水,留存着她的气息。脑子里尽是她的身影,秀兰悲痛欲绝的哭声在他的耳边回荡!
  一种骨肉之情使他再次为之颤栗,茂生感觉自己已经不能离开她了,深深的眷恋之情油然而生,此时此刻,真想飞回她的身边向她赔礼道歉——什么袁玫,什么没有孩子,什么离婚的鬼话——统统不要了!
  啊,秀兰,善良可爱的女人,我为什么要如此残酷地伤害你?!
  茂生陷入深深的懊丧中不能自拔。
  中午的时候袁玫打来电话说明天要上来,茂生说你不要来了,你来了我就离开!说完一把就挂了电话。
  袁玫不知怎么回事,呆呆地拿着电话愣了好长时间。
  ——人不能这样无耻!尤其是对自己心爱的女人。
  茂生呀茂生,你咋能作出这么没有良心的事呢?!
  痛定思痛,茂生决定给秀兰写一封信,必要时人再回去。
  信纸展开,未开言来泪先流。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会,感觉好多了。
  秀兰:我亲爱的妻!
  ——请允许我还这样称呼你吧,因为毕竟我只是口头上向你提出离婚,事实上我们仍是夫妻,你说对吗?
  离开才三天,却晃若经年。一个人躺在床上看顶棚,看得头晕。失眠已经两个晚上了,一闭眼全是你的身影。你匍匐在床,容颜憔悴,我说什么也不听,你父亲劝你吃饭也不理,泪水淋湿了枕头,你把自己埋在被子里,谁也不见……
  那天晚上,我一时冲动说了那样的话,第二天其实就后悔了。看你悲伤成那个样子,我的心其实也很难受。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全部,把心都操碎了,我凭什么跟你离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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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来,我无限懊悔,上班也没精打采,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匆匆离开?
  岳母的病逝对你打击很大,我还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捅你一刀,给伤口上撒盐。你伤心欲绝的样子同样让我心碎!我亲手把一件完整的工艺品摔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给你纯洁的心灵上留下难以弥合的伤疤!我将为自己的这一错误一辈子忏悔!——秀兰,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别再那样折磨自己,回来吧,回到我的身边,离开那个是是非非的家,到工艺厂来,我们今生将永不分开!我会用实际行动实现我的承诺。
  还记得刚订婚的那段时间,我们两个象两小无猜的小朋友,整天嘻嘻哈哈在一起劳动,每天受那样重的苦,生活上又那样清贫,但是两个人的心是热的,我们每天都在憧憬着美好的生活。为了修窑我们苦苦地在砖厂奋斗,一次次地面对无情的现实摧残,你一直很坚强,并且从始到终地鼓励我,给我以信心和勇气,度过了那不可思议的痛苦年月。随着我离开了家乡,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少,每次的相聚都显得那样匆忙。
  记得有一次回家收麦,你因为淋雨受了凉,浑身起满了风刺,痒得钻心。你佝偻在地,让我给你挠,结果越挠越痒,背上全是血红的指印,都粘在衬衫上了!你的胃不好,一受凉就疼。结果一整天都没有吃饭。暴雨来得疾也去的快,我们都成了落汤鸡,拔开身上的麦草相视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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