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了下巴,盯着看这个罕见的奇景。一、二。三,他们数着。打到第八鞭年轻人停止了自我惩戒,跑到树林边去,猛烈地呕吐起来,呕吐完了,回来又抓起鞭子狠打。九、十、十、十二……
“福帝!”驾驶员低声说,他的弟兄们也有同感。
“福帝呀!”他们都说。
三天以后,记者来了,像兀鹰落到了尸体上。
尸体已在鲜叶燃成的文火上烘干,可以用了,野蛮人在忙着做箭杆。三十根樟树条已经削好烤干,用尖利的钉子做了箭镞,弦口也仔细地刻好了。有天晚上他袭击了帕特南家禽场,现在他已经有了足够制造一个武器库的羽毛。第一个记者找到他时他正在往箭杆上安装羽毛。那人的气垫鞋没有声音,悄悄来到了他的身后。
“早上好,野蛮人先生,”他说,“我是《每时广播》的记者。”
野蛮人仿佛叫蛇咬了一口,跳了起来,箭、羽毛、胶水罐和刷子掀了一地。
“请原谅,”记者说,真心地感到过不去,“我不是故意的……”他用手碰了碰帽子边缘——那是一顶铝制的烟囱帽,镶嵌了无线电收发报机。“请原谅我不能脱帽致敬,”他说,“帽子有点重。噢,我刚才在说,我代表《每时广播》……”
“你要干什么?”野蛮人皱着眉头问。记者用他最讨好的微笑回答。
“当然,我们的读者会非常感到兴趣的,如果……”他把脑袋偏到一边,微笑得几乎有点献媚的意思。“只需要你说几句话,野蛮人先生。”他做了几个礼貌性的手势,迅速把两根电线解开(电线连.接着系在腰间的移动电池上),分头插进他那铝制帽子的两侧。然后碰了碰帽子顶上一根弹簧,呛,一根天线射了出来;他再碰了碰帽檐上的一根弹簧,一个麦克风就像玩具弹簧人一样蹦了出来,悬在离他鼻子六英寸的地点,摇晃着。他再拉下受话器盖住耳朵,按了一下左边的按钮——一种轻微的黄蜂般的嗡嗡声出现了;再扭了一下右边的把手,嗡嗡声便为一种听诊器里的咝咝声、咯咯声、打嗝声和突然的吱吱声所代替。“哈罗,”他对麦克风说,“哈罗,哈罗……’帽子里突然响起了铃声。“是你吗,厄泽尔?我是扑莱莫·梅隆。对,我找到他了。现在野蛮人先生要接过话筒说几句话,野蛮人先生,是吗?”他又堆满他那讨好的微笑看着他,“请告诉我们的读者你为什么到这儿来,是什么叫你这么突然离开伦敦的,(厄泽尔,听着!)还有,当然,那鞭打。”(野蛮人吃了一惊,他们怎么会知道鞭打的事呢?)“我们都非常迫切想知道关于鞭打的事。然后再谈点关于文明的问题。你知道那类东西的。‘我对于文明姑娘的看法,’只说几个字就行,只要说几个字……”
野蛮人照他的话办了,只说了几个叫人烦恼的词,一共五个,再没有多的——就是他对伯纳谈起坎特伯雷社区首席歌唱家时的那五个词。“哈尼!松厄索策纳!”他揪住记者的肩膀一扭,扭得他转过身子(那年轻人出面时包装得很招人爱).像个职业足球冠军一样,鼓足力气准确地踢了出去,给了他狠狠的一脚。
八分钟以后最新版《每时广播》已经在伦敦街头出售。第一版通栏大标题为:“《每时广播》记者尾骶骨惨遭神秘野人踢伤”,“轰动苏瑞”。
“连伦敦也轰动了。”记者回家读到这话时想道,但是那“轰动”却疼得厉害,他坐下来吃午饭时得非常小心。
他的另外四个同事却没有因为他尾骶骨上那警告性的损伤而胆怯,当天下午便分别代表了《纽约时报》、法兰克福《四维闭连报》、《福帝科学箴言报》和《德尔塔镜报》来到灯塔采访,受到了几次接见,一次比一次粗暴。
“你这个不通情理的混球,”《福帝科学箴言报》记者揉着还在痛的屁股,站在安全距离之外大叫,“你怎么不吞点唆麻?”
“滚!”野蛮人摇着拳头。
对方倒退几步、转过身子。“吞下一两克,坏事就不是现实的了。”
“阔哈夸咿呀特拖可呀仪!”口气带着讽刺,咄咄逼人。
“痛苦就成了一种幻觉。”
“啊,是吗?”野蛮人说,拾起一根樟木条子,大踏步扑了过来。
《福帝科学箴言报》记者急忙往他的直升机里躲去。
然后野蛮人有了一会儿平静。几架直升机飞来,围着灯塔探索地悬浮着。他对最靠近的一架烦扰人的飞机射了一箭,射穿了机舱的铝制地板。一声尖叫传来,飞机以其超级充电器所能提供的最高加速度像火箭一样蹿上了天空。别的飞机从此以后便总保持在一个敬而远之的距离。野蛮人不理会飞机的嗡嗡声,一味地挖着他未来的菜园子。他在想象中把自己比做了玛塔斯吉姑娘的求婚者之一,在有翅膀的害虫包围之下岿然不动。过了一会儿,害虫们显然是厌倦了,飞走了。他头上的天空连续好几个小时空空如也,除了云雀叫,再也没有声音。
天气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空中有了雷声。他已经挖了一上午他,现在正四仰八叉躺在地板上睡觉。对于列宁娜的思念变成了真正的现实。列宁娜赤裸着身子,可以触摸到,她在说,“亲爱的“伸出你的手臂拥抱我!”她穿着鞋袜,洒了香水。不要脸的婊子!可是我我!她那两条胳臂竞搂住了他的脖子!啊,她向他抬起了那乳房,仰起了嘴唇!列宁娜!我们的目光和嘴唇便是永恒……不、不、不、不!他翻身跳了起来,光着半截身子跑了出去。荒原边上有一丛灰白的杜松。他对它冲去,刺进他怀抱的是一片绿色的松针,而不是他所渴望的滑腻的肉体。无数尖利的松针扎着他,他努力想着可怜的琳妲,喘着气,手乱抓,眼里有说不出的恐怖。可怜的琳组,他发誓要记住的琳妲!但是萦绕在他心里的仍然是列宁娜那身子。即使松针扎得他生疼,他那畏缩的肉体感觉到的还是真切得无法逃避的列宁娜。“亲爱的,亲爱的,既然你也想我,为什么就不……。”
鞭子就挂在门边的钉子上,好在记者来时取用。野蛮人一发狂,跑回屋抓住鞭子,唰的一鞭,打了结的绳咬进了自己的肉。
“婊子!婊子!”每抽一鞭便大叫一声,好像抽的是列宁娜,(他多么疯狂地希望那就是列宁娜,自己却没有意识到,)白生生、暖烘烘、喷了香水的列宁娜!他就像这样抽打着她,那不要脸的列宁娜。“婊子!”然后是一种绝望的声音说,“啊,琳妲,原谅我”上帝呀,我讲!我邪恶,我……不,不,你这个婊子!你这个婊子!”
这整个过程已被感官电影公司最行家里手的大腕摄影师达尔文·波拿巴特观察到了。他正躲在三百公尺以外精心建造的掩体里。耐心与技巧获得了报偿。他在一棵伪装橡树的树洞里坐了三天,在石南丛里爬了三夜,把麦克风埋藏在金雀花丛中,把电线埋在灰色的软沙里。七十二小时里他备尝了艰辛,现在伟大的时刻来了——这可是自从他拍摄了咆哮震天的立体感官电影猩猩的婚礼之后的最伟大的时刻,达尔文·波拿巴特在他的工具之间活动时想道。“精彩!”野蛮人一开始那惊人的表演,他就对自己说,“精彩片他小心地调着望远摄影机的镜头,盯紧了那移动着的对象。他开动了更大的功率,逼近拍摄了一个疯狂歪扭的面部特写(太好了!);随即转为半分钟慢镜头(他向自己保证会产生绝妙的喜剧效果),同时细听着记录在他的胶片边上的鞭打声、呻吟声和呓语声。他把那声音稍微放大一点听了听(喔,精彩多了,绝对)而在暂时的平静里他又听见了一只云雀的尖声欢叫,他感到很高兴;他希望野蛮人会转过身子,让他给他背上的血痕拍个漂亮的特写——而几乎就在他转念之间(多么惊人的幸运!)那位通情达理的家伙竟真地转过了身子,让他拍了一个十全十美的特写。
“噢,了不起片拍完之后他自言自语说,“的确是了不起!”他擦着脸。到摄影棚配上感官效果准会成为一部精彩的电影的。几乎跟《抹香鲸的爱情生活》一样捧,达尔文·波拿巴特想道——而那,福帝呀!说明的问题可就多了!
十二天以后《苏瑞郡的野蛮人》已经放映,可以在西欧任何一家一流的电影宫里看见、听见和感觉到。
达尔文·波拿巴特的影片立即产生了效果,巨大的效果。电影放映后的当天黄昏,约翰在乡下的孤独突然被头上一窝蜂出现的直升机打破了。
他在他的园子里挖地——一边挖地,一边挖掘着自己的心,苦苦翻掘着他的思想的实质。死亡——他铲了一铲子,又铲了一铲子,又是一铲子。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是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一声有说服力的霹雳通过这话隆隆炸出。他铲起了另一锹土。琳妲是为什么死的?为什么要让她慢慢地变,变得越来越没有个人样,然后终于?……他打了一个寒碜。一块大可亲吻的臭狗肉。他把脚踏在铲子上狠狠地往结实的土地里踩。我们在上帝面前就像顽童眼里的苍蝇;他们杀死我们只为了取乐。又是一声炸雷。那可是千真万确的道理——在一定的意义上比真理还要真实。可是那同一个格罗斯特又把他们叫做永远温柔的神灵。你最好的休息是睡眠,你也常常渴望睡眠,可你又愚蠢地怕死,而死只是不存在而已。死亡不过是睡觉,睡觉,也许还做梦。他的铁锹铲在一块石头上,他弯下身子要拣起石头。因为在那死亡的梦里,会出现什么样的梦?……
头顶的嗡嗡声变成了轰鸣;一片阴影突然遮住了他,有什么东西插到他和阳光之间了!
他吃了一惊,停下挖土和思想,抬头一看。眼前的景象使他头昏眼花,混乱糊涂。他的心还在另外一个世界游荡,在那比真实还真实的世界里,还集中在死亡与神灵的汗漫天涯里,抬头却看见了那黑压压一大片悬浮的直升机向他的头顶逼了过来。直升机像蝗虫一样飞着,悬浮在空中,在他四面八方降落,落到石南丛里,然后从这些硕大无朋的蝗虫肚子里走出了穿白色黏胶法兰绒衫的男士,和因为怕热穿着人造丝山东宽袍、天鹅绒短裤、或无袖坦胸连衣裙的女士——每架飞机一对。几分钟之内已经下来了好几十对。他们围着灯塔站成了一个大圆圈,瞪着眼看着,哈哈地笑着,照相机咋哒咋哒响着,向他扔着花生、性激素口香糖和泛腺小奶油饼,像扔给猴子一样。他们的人数在每时每刻增加,因为现在野猪背上飞机的洪流还在不停拥来。几十个立即变成了上百个,然后是几百个,仿佛是一场噩梦。
野蛮人已往隐蔽处退却,此刻正背对着灯塔,摆出一副暴虎凭河的架势,瞪着眼前的一张张面孔,恐怖得说不出话来,像个疯子。
一包口香糖准确地打在他脸上,把他从茫然状态惊醒过来,让他感觉到了更为直接的现实。一阵惊人的疼痛,他完全清醒了,清醒而且暴跳如雷。
“滚!”他大叫。
猴子说话了!欢笑和掌声爆发。“可爱的老蛮子!乌拉!乌拉!”他从杂乱的人声里听见了叫喊,“鞭子,鞭子,鞭子!”这话启发了他,他抓住门背后钉子上那把打了结的绳,对折磨他的人们摇晃起来。
一阵带讽刺意味的欢呼爆出。
他气势汹汹地向他们扑去。一个妇女吓得叫了起来。人群里受到最直接威胁的几个人犹豫了一下,却随即稳住了,站定了。数量上的绝对优势给了观光者们勇气,这可是出乎野蛮人对他们的估计之外的。他倒退了一步,站住了,四面看看。
“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够让我安静安静?”他的愤怒中几乎带着悲凉。
“吃点镁盐杏仁吧!”那人递出了一包杏仁,野蛮人若是进攻他就会首当其冲。“挺好吃的,你知道,”他带着颇有些紧张的微笑,和解地说下去,“镁盐可以让你永远年轻。”
野蛮人没有理会他递出的东西。“你们要拿我干什么?”他望着一个又一个傻笑的面孔问。“你们要究竟要拿我干什么?”
“鞭子,”上百条喉咙乱七八糟地叫了起来,“玩一个鞭子功。
让我们看看鞭子功。”
然后,众口一声叫了起来,缓慢、沉重而有节奏,“我们——要——看——鞭子——功,”背后的人群也叫了起来,“我们——要——看——鞭子——功。”
其他的人也立即跟着叫喊,重复着那句话,像鹦鹉学舌。他们叫了又叫,声音越来越大,叫到第七八遍时什么其他的话都不说了。“我们——要——看——鞭子——功。”
人群全都叫了起来。受到那喊声,那团结一致,还有作为补偿的节奏感的刺激,他们仿佛可以就像那么叫上几个钟头——几乎可以没完没了地叫下去。但是重复到第二十五次时,那进程却被惊人地打断了。
又一架直升机从野猪背飞了过来,在人群头上悬浮了一会儿,然后在野蛮人附近几码处停下,停在人群和灯塔间的空地上。螺旋桨的轰鸣暂时压倒了叫喊。在飞机着陆、引擎关闭之后,同样坚持的、单调的高叫又爆发了出来。
直升机的门打开了,踏出门来的首先是一个面孔红扑扑的漂亮青年,然后是一个女郎,绿色天鹅绒短裤,白色衬衫,骑手小帽。
野蛮人看见那女郎便吃了一惊,退缩了,苍白了脸。
那女郎站在那儿对他微笑着——一种没有把握的、乞求的、差不多是低三下四的微笑。时间一秒秒过去。她的嘴唇动了,在说着什么。但是语声被反复的高叫压倒了。
“我们——要——看——鞭子——功。”
妙龄女郎双手压在左边,那张蜜桃一样明艳、玩偶一样美丽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渴望而痛苦的不和谐的表情。她那蓝色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大了,更明亮了。两颗泪珠突然滚下面颊。她又说话了,仍然听不见。然后她突然做出一个急速的冲动的姿势,伸出了双臂,向着野蛮人走了过来。
“我们——要——看——鞭子——功……”
他们的要求突然得到了满足。
“婊子!”野蛮人像疯子一样向她冲去。“臭猫!”他像个疯子一样挥起细绳鞭向她抽去。
她吓得魂不附体,转身便跑,绊了一下,摔倒在石南丛上。“亨利,亨利!”她大叫。但是她那容光焕发的同伴早已经逃离了危险,躲到直升机后面去了。
人群又兴奋又快活,哇哇大叫。圈子散了,人们往磁力吸引的中。动乱跑。痛苦是一种迷人的恐怖。
“惩罚,淫乱,惩罚!”野蛮人发了狂,又抽了一鞭。
人们迫不及待地围了过来,像猪锣围着食槽一样乱拱乱挤。
“啊!肉欲!”野蛮人咬着牙,这一回鞭子落到了自己肩膀上。“杀死肉欲!杀死肉欲!”
苦痛的恐怖吸引了人群,出于内心的需要(那是他们的条件设置埋藏在他们心里,无法抹去的),受到合作习惯的驱使和团结补偿欲望的支配,他们也开始模仿起野蛮人的疯狂动作来,用野蛮人鞭打自己背叛的肉体的疯狂彼此殴打起来,或是殴打着他脚边石南丛中那丰腴的抽搐着的肉体——那堕落的体现。
“杀死肉欲,杀死肉欲,杀死肉欲……”野蛮人继续喊叫。
这时有人开始唱起了“欢快呀淋漓”。顷刻之间大家都唱起了那句复句,唱着唱着又跳起舞来。欢快呀淋漓,一圈一圈地跳着,以六八拍子彼此拍打着。欢快呀淋漓……
最后的直升机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