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快去,亲爱的,”她对那护士说,“去喝你那份咖啡饮料。运用起权威她就恢复了自信,心里舒服了些。“现在,孩子们!她叫道。
刚才琳妲曾经不舒服地动了动,睁开过一会儿眼睛,朦胧地四面看了看,然后又睡着了。野蛮人坐在她身边,竭力想恢复几分钟前的心境。“A呀B呀C,维他命D。”他背诵着,仿佛这些话是可以让死去的往昔复活的咒语。但是咒语没有作用。美丽的回忆总顽固地拒绝升起,真正复活了的倒是关于妒忌、丑恶和苦难的可惜的记忆。肩头被砍伤,滴着血的波培;睡相丑恶的琳妲;绕着打翻在床前的美似可嗡嗡乱飞的苍蝇;琳妲经过时对她骂怪话的顽童……啊,不,不!他闭上了眼,死命地摇着头,竭力否定着这些回忆。“A呀B呀C,维他命D……”他努力回忆自己坐在琳妲膝盖上的日子,琳妲用双臂搂住他,晃荡着他,反复地唱着歌,摇晃着他,直到把他摇睡着了:“A呀B呀C,维他命D,维他命D,维他命D……”。
伍丽策瑞安娜的超级女高音逐级上升,已到了如泣如诉的高度。突然香味循环系统的马鞭草香味消失了,换成了浓郁的印度薄荷香。琳妲动了动,醒了过来,莫名其妙地看了几秒钟半决赛运动员,然后抬起头嗅了几嗅刚换了香味的空气,突然笑了——一种儿童式的非常开心的关。
“波培!她喃喃地说着闭上了眼睛“啊,我太喜欢这个了,我太喜欢……”她叹了一口气,又倒进枕头。
“可是琳妲,”野蛮人哀求道,“你不认识我了吗?”他已经竭尽全力,做了最大努力;可为什么总忘不了她?他几乎是使用着暴力紧捏她那软瘫的手,仿佛想强迫她从那淫猥快活的梦里醒来,从那卑贱可惜的回忆里醒来——回到目前来,回到现实来。回到恐怖的现在,可怕的现实里来——而因为使得这一切都可怕的死亡即将到来,那现实又显得崇高,深刻,无比的重要。“你不认识我了吗,琳妲?”
他隐约感觉到了她的手在捏紧,作为回答。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睛,他弯过她的身子亲了亲她。
她的嘴唇动了动,“波培!”她低声说道。他像是被劈头盖脸泼了一桶大粪。
怒火突然在他心里沸腾。他第二次受到挫折,他忧伤的情绪找到了另一个出路,转化成了激动的悲愤。
“可我是约翰!”他叫了起来。“我是约翰!”他因为激怒的痛苦实际上抓住她的肩膀摇晃起来。
琳妲的眼睛瞬动了一下,睁开了,认出了他。“约翰!——可又把他那张现实的面孔,现实的粗暴的手放进了一个想象的世界。把他跟隐藏在她心里的薄荷香、超级伍丽策一样看待,跟变了形的回忆,跟构成她那梦幻世界的离奇的错了位的种种感受一样看待。她认得他是她的儿子约翰,可又把他幻想成闯进她马尔佩斯乐园的人,而她正在那儿跟波培一起度着唆麻假日。约翰生气了,因为她喜欢波培,约翰在摇晃她,因为波培在她床上——好像那是什么错误,好像文明人都不那么干似的。“每个人都彼此相属……”她的声音突然消失了,转化成了一种喘不过气的,几乎听不见的咯咯声。她的嘴唇耷拉了下来,做了极大的努力要让肺里充满空气,可却像忘掉了怎么样呼吸。她想叫喊——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她那瞪大的眼睛里的恐怖表露出她所受到的折磨。她的手伸向了喉咙,然后又抓挠着空气——她再也无法呼吸的空气,对于她说来已经不再存在的空气。
野蛮人站了起来,对她弯过身去。“你说什么,琳妲?什么?”他带着乞求的口气说道,好像求她让他放心。
她在他眼里的样子恐怖得难以描述——恐怖,似乎还在责备他。她想撑起身子,却倒回到枕头上。她的脸歪扭得可怕,嘴唇乌青。
野蛮人转身向病室外走去。
“快!快!”他大叫,“快!”
护士长站在一圈正在玩找拉链的多生子之间,转过了头。她起初是一怔,随即不以为然了。“别吵!为孩子们想想。”她皱了皱眉头,说,“你可能会破坏了条件设置的……你在干吗呀!”他已经钻进了圈子。“小心点!”一个孩子在尖叫。
“快点!快点!出事了!我把她弄死了。”
他们回到病房时琳妲已经死了。
野蛮人呆住了,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在床前跪下,双手捂住脸,无法抑制地呜咽起来。
护土犹豫不决地站着,望望跪在床前的人(那表情可真丢脸!),再看看孩子们(他们真可怜!),他们已经停止了找拉链,从病房那头望了过来,瞪着大眼望着二十号病床边这场令人恶心的表演。她应当跟他说话,让他恢复羞耻感吗?让他明白自己的处境吗?让他知道他对这些可怜的无真无邪的孩子们会带来什么样致命的痛苦吗?他会用他这种恶心的叫喊破坏孩子们一切正常的死亡条件设置的——仿佛死亡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会有人觉得那么严重似的!那很可能让孩子们对这个问题产生最灾害性的想法,搅乱他们,使他们做出完全错误的、反社会的反应。
护士长走向前来,碰了碰他的肩头。“你能不能规矩点?”她怒气冲冲低声说道。但是她四面看看,看见六七个孩子已经站起身子,往病房这边走来了。圆圈快要散了。马上就……不,那太冒险,整个一群孩子的条件设置可能因此而推迟六七个月。她赶快向她负责的遭到危险的孩子们跑回去。
“现在,谁要吃巧克力馅的条糕?”她用快活的口气大声叫道。
“我要吃!”整个波坎诺夫斯基组的孩子们都叫了起来。二十号病床给忘光了。
“啊,上帝呀,上帝呀,上帝呀……”野蛮人不断自言自语。他的心灵充满了痛苦与悔恨,在混沌之中唯一清楚的声音就是上帝。“上帝!”他低声地叫了出来。“上帝……”
“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呀?”一个声音在说,那声音很近,很清楚,很尖利,从超高音的伍丽策婉转的歌声里穿透出来。
野蛮人猛然转过身子,放开了脸上的手,四面看了看。五个穿咔叽制服的多生子站成一排,哈巴狗一样瞪着他,每人右手拿着半截条糕,融化了的巧克力在他们一模一样的脸上染出不同形状的污迹。
他们一见到他的眼睛就同时傻笑起来。其中一个用残剩的条糕指着琳妲。
“她死了吗?”他问。
野蛮人没有吱声,瞪了他一会儿,然后又默默地站起来,默默地向门口走去。
“他死了吗?”那好发问的多生子吧嗒吧嗒跟他走着,又问。
野蛮人低头望了望他,仍然没有说话,只把他推开了。那孩子摔到地板上,立即嚎叫起来。野蛮人连头也没有回。
《美丽新世界》作者:'法' 阿道斯·赫胥黎
第十五章
公园巷弥留医院的体力劳动者共是一百六十二个德尔塔,分成两个波坎诺夫斯基小组,其中有八十四个红头发的多生女和七十八个深色皮肤长脸型的多生男。六点钟下班,两个小组都在医院走廊上集合,由会计助理发给他们每天的定量唆麻。
野蛮人从电梯出来,走进人群,但他的心还在别处——还跟死亡、忧伤和悔恨交织在一起。他只顾从人群里往外挤,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你在挤谁呀?你以为自己在什么地方走呀?”
一大片喉咙之中只有一高一低两个喉咙在说话,一个娇气,一个粗大。两类面孔,像在一大排镜子里一样无穷无尽地复现着,一类是长雀斑的没有毛的月亮,被一个橘黄色光圈包围;另一个是瘦削的尖嘴的鸟脸,留了两天的胡子碴;全都怒气冲冲转向他。两人的话语和使劲抵在他肋骨上的手肘把他从混沌里惊醒了过来。他再次回到了外在的现实。他向四面看了看,明白了他眼前是些什么——他是带着一种坠落的恐怖和厌恶明白过来的。他厌恶那日日夜夜反复出现的热病,那些拥来拥去千篇一律的面孔所造成的梦魔。多生子,多生子……他们像蛆虫一样在琳妲死亡的神秘里亵渎地拱来拱去。现在他面前又是蛆虫,只是大多了,长成了人。现在他们正在他的忧伤和悔恨上爬来爬去。他停住脚,用迷惑、恐怖的眼光盯着周围那群穿咔叽的暴民。他此刻正站在他们之间,比他们高出了足足一头。“这儿有多少美好的生灵!一”那歌声嘲弄着他。“人类是多么美丽!啊,美妙的新世界……”
“领唆麻了,”一个声音高叫,“排好队。那边的人,快一点。”
刚才有一道门已经打开,一套桌椅已经搬到走廊上。说话的是一个神气的年轻阿尔法。他已经捧着一个黑铁的钱箱走了进来。多生子们怀着欲望,发出一阵满意的呢喃,把野蛮人全忘了。现在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黑铁钱箱上。年轻人已把钱箱放在桌上,正在打开。箱盖揭开了。
“呜——哇!”一百六十二个人同声叫了起来,像是在看焰火。
年轻人取出一把小药盒,“现在,”他专断地说,“请走上来。一次一个,不要挤。”
多生子挨次走了上去,没有拥挤。先是两个男性,然后是一个女性,再是一个男性,三个女性,然后……
野蛮人站在那儿望着。“啊,美妙的新世界……”他心里的歌似乎改变了调子。在他的痛苦和悔恨的时刻,那歌词以多么恶毒的讪笑嘲弄着他!它像魔鬼一样大笑,让那噩梦似的肮脏与令人作呕的丑陋继续折磨着他。到了此时,那歌词突然变成了召唤他拿起武器的号角。“啊,美妙的新世界!”米兰达在宣布获得美好的可能,甚至噩梦也可能变成美好高贵的东西。“啊,美妙的新世界!”那是一种挑战,一种命令。
“那边的人别挤。”会计助理大发雷霆、叫道,“你们要是不规规矩矩,我就不发了。”
德尔塔们叽咕了几句,挤了一下,不动了。威胁生了效。扣发唆麻,太可怕了!
“这就好些了。”年轻人说,又打开了精子。
琳妲做过奴隶,琳妲已经死去。别的人却应该过自由的生活,应该让世界美丽。那是补救,是一种责任。突然一片光明闪现,仿佛是升起了百叶窗,拉开了窗帘,野蛮人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办。
“来吧。”会计助理说。
又一个女咔叽走上前来。
“住手!”野蛮人以洪亮震响的声音大叱“住手!”
他往桌子边挤了过去;德尔塔们吃惊地盯着他。
“福帝呀!”会计助理放低了声音说,“是野蛮人。”他害怕了。
野蛮人急切地叫了起来。“请借给我你们的耳朵……”以前他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间说过话,觉得极难表达自己的意思。“那可怕的东西千万别要,那是毒品,是毒品。”
“我说呀,野蛮人先生,”会计助理息事宁人地微笑着说,“你能不能让我先……”
“哪是对灵魂和身体的双重毒品。”
“不错,可是,你先让我发完了再说好不好?好个野蛮人先生。”他像抚摩着有名的危险动物一样拍了拍他的手臂。“你让我先……。”
“绝对不行!”野蛮人大叫。
“可是,老兄,听我说……”
“把它全扔掉——那些可怕的毒品。”
一句“全扔掉”刺透了德尔塔们一重一重混沌的意识,刺痛了他们。人群发出了愤怒的嘟哝。
“我是来给你们自由的,”野蛮人转身对着多生子说,“我是来给……”
会计助理没有再听下面的话,他已经溜出了走廊,在电话簿上寻找着一个号码。
“他自己的屋子里没有,”伯纳总结道,“我的屋子里没有,你的屋子里没有,爱神宫没有,孕育中心和学院也没有。他可能到哪儿去了呢!”
赫姆霍尔兹耸了耸肩。他们刚才下班回来,以为野蛮人会在平常和他们见面的一两处地方等他们,可是那人连影子也没有。这叫他们很扫兴,因为他们原打算乘赫姆霍尔兹的四座体育直升机赶到比雅瑞茨去。野蛮人要是不马上出现,他们就可能赶不上晚饭了。
“我们再等他五分钟,”赫姆霍尔兹说,“他要再不来我们就只好……”
他的话叫电话铃打断了。他拿起话筒。“哈罗,我就是。”他听了很久,“福帝在天!”他咒骂道。“我马上来。”
“怎么啦?”伯纳问。
“是我在公园巷医院的一个朋友打的,”赫姆霍尔兹说,“野蛮人就在那儿,好像发了疯。总之,非常紧急,你愿意跟我去吗?”
两人沿着走廊匆匆向电梯走去。
“可是,你们愿意做奴隶吗?”他俩走进医院时野蛮人正在说话。他满脸通红,眼里闪耀着热情和义愤的光。“你们喜欢做小娃娃吗?是的,哇哇叫,还吐奶的娃娃。”他说下去。他对他想拯救的人畜生一样的愚昧感到烦恼,不禁使用难听的话骂他们,可他的咒骂撞在对方厚重的蒙昧的甲壳上,又蹦了回来。那些人盯着他,目光茫然,表现了迟钝而阴沉的仇恨。“是的,吐奶!”他理直气壮地叫道。现在他把伤心、悔恨、同情和责任全忘光了,这种连禽兽也不如的怪物所引起的难以抑制的憎恨似乎左右了他。“你们就不想自由,不想做人吗?你们就连什么叫人。什么叫自由都不知道吗?”愤怒使他流畅起来,话语滔滔不绝。“不知道吗?”他再问了一句,可是得不到回答。“那好,”他严厉地说,“我就来给你们自由,不管你们要不要。”他推开了一扇朝向医院内部庭院的窗户,把那些装唆麻片的小盒子一把一把扔了下去。
穿咔叽的人群看着这过分亵渎的惊人场景,不禁目瞪口呆,又惊讶又恐怖,说不出话来。
“他疯了,”伯纳瞪大了眼睛盯着,悄悄地说,“他们会杀死他的。会……”人群突然大叫起来。一阵涌动把他们向野蛮人气势汹汹地推了过去。“福帝保佑!”伯纳说,不敢看了。
“福帝帮助自助的人!”赫姆霍尔兹·华生笑了,实际上是狂喜的笑。他推开群众,走向前去。
“自由!自由!”野蛮人大叫,继续用一只手把唆麻扔到院子里,同时用另一只手击打着向他袭来的面目相同的人群。“自由!”赫姆霍尔兹突然到了他的身边——“好赫姆霍尔兹,老兄!——赫姆霍尔兹也在挥着拳头——“终于做了人了!”说着时赫姆霍尔兹也在一把一把把毒品往开着的窗户外面扔。“是的,做了人了!做了人了!”毒品一点都不剩了。他抓起了钱箱让他们看了看那黑色的空当。
德尔塔们呼啸着以四倍的激怒扑了上来。
伯纳在战斗的边缘犹豫了,“他们完了,”他叫。突然一阵冲动支配了他,扑上去想救他们俩,可回头一想,又停了步,随即觉得难为情了,又扑上去;再是念头一转,又站在那儿犹豫了,同时痛苦地感到可耻——他想到如果自己不去帮助,他俩可能被杀死;而如果去帮助,自己又会有生命危险。正在此时,谢谢福帝!戴着鼓眼睛猪鼻子的防毒面具的警察跑了进来。
伯纳冲上去迎接他们,向他们招手。他毕竟在行动,在做着什么。他连叫了几声,“救命!救命!”一声比一声高,他有一种自己在帮忙的幻觉,“救命!救命!救命!”
警察把他推到了一边,自己去执行任务。三个肩上扛着喷雾器的警察向空中喷出了浓浓的唆麻气;另外两个则在手提合成音箱前忙碌。还有四个警察冲进了人群,扛着装满强麻醉剂的水枪,对打得难解难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