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真是个好东西。两人在亚运村的北边买了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虽然在四环外,但便利的交通和优雅的环境让他们感到非常惬意。从小小的破旧的阴暗的而且是租来的农村平房,搬进这明亮宽敞舒适的高楼大厦,一下子觉得扬眉吐气,可以腰板儿笔直地宣称自己是地道的北京人了。这个天地之别的变化就是来自于钱,钱,才是他妈的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站在宽敞的阳台上,俯瞰着已有雏形的小区花园,寒冰叨咕了无数个“他妈的”之后似乎还不尽兴,居然引亢高歌,不伦不类地唱了几句“我站在城楼观山景,眼见的前途一片光明。”艾婷婷说,你可真有点得意忘形了。
房主的名字是艾婷婷,她自然不会亏待这个向往已久的称号,一个人承担起设计、装修、布置的重任。两个多月,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对寒冰也就放任自流了。她只知道寒冰正在策划一个新的方案,而且是和孟了了合作的。对于这种合作关系,她当然是提心吊胆的,甚至梦到过寒冰和孟了了卿卿我我的场景。梦中的场景格外清晰地镂刻在她的脑海中,闪回时竟然觉着这场景是真实的,是她亲眼所见的,心灵的刺痛感便格外强烈,使她的情绪失控,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会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啸,或者随手操起身边的物件让它粉身碎骨宣泄心中的愤懑。
等冷静下来,她会觉着自己可笑,神经兮兮的,是自我迷失的征兆。这是个自由开放的时代,被驯化的动物都要放归回大自然中,让它们恢复野兽的本性,况且是人。囚在笼子里的生活是悖逆天性的。倘若想把情感囚禁在笼子里岂不更荒诞。给他自由比给他枷锁似乎更靠得住。她想明白了,思维梳理得清清爽爽,心灵的重荷也随之轻盈起来。她不再失眠,不再做恶梦。晚上依偎在寒冰的怀抱里,感受到的是温馨、甜蜜。然而这仅仅是一个短暂的周期,像一个圆,起点和终点是吻合在一起的,绕行一周,理智便又混浊起来,沉重又重新缀在她的心上,解不开,脱不掉,恶梦也就接踵而来,乌七八糟的,混混沌沌的。
不管艾婷婷怎么想,寒冰依然正常运行在自己铺设的轨道上,虽然不那么轻车熟路,也难免磕磕绊绊的,但他毕竟走出了困惑。他把目标牢牢地锁定在钱上。去他妈的虚无缥缈的理想吧,他也许原本就不是做诗人的料,再理想下去,他也许会死得更惨。那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七天七夜,已经给了他太多的人生启迪。
还是孟了了的眼光毒,她说,寒老师,你是做书商最好的料。第一,你的智商高;第二,你的文化程度高;第三,你的起点高;第四,你的人品高。当然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还有两高,不是缺点,却是弱点,一是,情商高;二是,理想高。重感情,是从政从商的大忌,没有铁石心肠,当不了官儿,发不了财。重理想,就会眼高手低。只要你扬长避短,你会成为书刊界的领袖人物。
谁说这不是箴言!
寒冰觉得心里亮堂了许多。走上作书商的这条路即便不是他的初衷,而且也不是如鱼得水,但他摸爬滚打了这些年,也能掂量出自己的半斤八两了,他根本就没把胡宝山、刘学养之流放进过眼里,他们不过是混世魔王而已。倒是这个孟了了让他怦然心动。心动绝不是为了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妖艳的女人,打动他的是她的肚量、气魄、精明强干,她比男人更像个男人。由此他认定,孟了了是他在生意场上最佳的合作伙伴。他暗自总结孟了了有四准。一,看人看得准;二,把握市场的脉搏准;三,火候掌握得准;四,利益均衡度量得准。这些长处恰恰是他的短处,取其长,补其短,两人便是天作之合。当然,这“合”不是那“合”。寒冰还不至于让孟了了晃得眼花缭乱,晃得花了心,乱了方寸。他的心里戳着一根定海神针,谁想兴风作浪,谈何容易。他明白艾婷婷的心思,却又不能表白,表白的结果只能是无中生有,越描越黑。君子坦荡荡,只要良心上对得起她,天公是长着眼睛的。
然而,天总有黑的时候,那会儿,天公是闭着眼睛的。往往就在天公打盹儿的时候,故事就发生了。
这是个谁都能想像出的故事,惟独寒冰没有想到过。
那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由寒冰和孟了了共同策划的一套学龄前少儿读物赢得了市场的青睐。这其中也不乏有艾婷婷的聪明才智,她毕竟是个小学教师,不但懂得孩子的需求,也能把握家长的心理,几本书的选题就是出自她的主意。这个成功是他们三个人共同的结晶。庆贺的日子是孟了了定的;庆贺的方式是寒冰定的,先到卧佛寺还愿,后进马克西姆餐厅喝洋酒吃西餐,是个中西合璧的庆贺方式。到了那个日子的前一天,艾婷婷倒霉的日子却突如其来地提前降临了,而且来势凶猛,把艾婷婷折磨得痛不欲生,自然也就没了那份欢庆的心情。孟了了建议改个日子。
艾婷婷不想扫大家的兴。庆贺便只能在孟了了和寒冰之间进行了。卧佛寺在寿安山南麓,与香山植物园相邻,开车去也就是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孟了了选的日子不错,秋高气爽的,蓝蓝的天上连一缕云彩都挂不住。出了繁华的市区,路两边的色彩丰富得烂漫,深浅不一的绿色铺着底儿,菊黄、鹅黄、金黄,斑驳其间,间或有一抹殷红闪亮登场,扑入眼帘,便会在心头燃起欢欣的火苗。
虽是驶在宽敞的高速路上,孟了了还是把车速稳定在八十迈左右,不急不缓。着装亮丽的妙龄女郎驾驶着白色的凌志车也是一道风景线,让超车赶到前面去的飙车族们纷纷减下速来留恋地回头张望。孟了了脸上的微笑便更加妩媚,飞溅出星星点点的撩人心扉的灿烂。寒冰端庄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目不斜视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身子的左侧微波袭来的灼热感和鼻翼间萦绕着馥馥浓香,却在心头荡起微波,浩渺出一片空阔的天地。
还是孟了了打破了沉寂,莺声燕语地说:“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又在酝酿一首诗,念出来也让我饱饱耳福。”
一二六
寒冰不语,连“嘿嘿”一笑的声音都是哽在喉咙口的,心却受了惊似的噗噗乱跳。
孟了了说:“开长途车最忌讳身边坐着一个哑巴。你要是不说点什么开心的,瞌睡虫就会来骚扰我。你看着办吧。”
寒冰嘟囔了一声“他妈的”,像是给自己壮胆儿,清了清嗓子,说:“那就讲个段子。说是有几个动物凑在一起开了个诉苦会。蚊子说,最爱唱高调的是人,口口声声讲无私奉献,我为了活命,才吸了他们一点点血,他们就要千方百计地置我于死地。蜜蜂说,人是最贪婪的,给我一点点糖,就把我辛辛苦苦酿出的蜜全部都拿走了。狐狸说,人是最狡猾的,连他们自己都承认,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猎人的套子。乌鸦说,人是最虚伪最脆弱的,自己心虚,却要怪我这张嘴不吉利。鳄鱼说,人是最残忍的,我不过是吃比我弱小的动物,而他们却连我的皮都要剥下来做成各种各样的包,装一些最没用的东西。海马说,人是最不要脸的……”
孟了了追问道:“怎么不讲了,这大概是最精彩的部分吧。别吊我的胃口,说下去。”
寒冰说:“下面没了。”
孟了了说:“什么没了?”话一出口,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车子都像醉了酒似的晃荡起来。寒冰便有些紧张,忙不迭地说,小心点儿,小心点儿。
孟了了说:“干脆没了,也就用不着小心了。”
寒冰这才理解孟了了的话里潜藏着色情成分。色情话题是自己引发的,这把年纪的人还会出丑露乖,未免太那个了。寒冰的脸上有了发热的感觉。
孟了了把稳了方向盘,爽快地说:“你把下面的故事先藏着掖着吧,我来凑个热闹,也讲个下面的故事,比比谁的精彩。故事不是瞎编的,有据可考。说的是清朝大学士纪小岚的聪明才智。宫里的太监们每日闲着无聊,只要见着纪小岚就会缠着他要听故事。
一天,皇帝紧急召见纪小岚。纪小岚来到宫门口,却被太监们团团围住了,说什么也要听他讲个故事才放行。纪小岚急得满头大汗,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开口便讲,从前宫里有几位太监,说完,拨开人群就要走。
太监们当然不让,一个劲儿地问,下面怎么了,下面怎么了。纪小岚说,下面没了。太监们琢磨了一会儿,才不声不响地给纪小岚让出一条道。”孟了了打住话头,侧过脸看寒冰的反应,看到的是大男孩儿一样腼腆的笑容。由不得想伸过嘴去咬他一口。细碎的银牙咯咯地响了几声,才悻悻地说,“难怪招女人爱。满身的灵气儿用纸糊着,戳个小窟窿就吱吱地往外冒。这才是真正的深沉,真正能体现成熟男人的魅力。”
寒冰说:“你别晕乎我,我这人有恐高症。这种带色儿的话题也打住吧,让佛爷听见了,会遭报应的。”
孟了了真的一声不响了,专注地开车,车速也上去了。
卧佛寺又名十方普觉寺,寺院坐北朝南,有三组平列院落组成。中路入口处有一座琉璃牌坊,牌坊后是一个半圆形的水池,水池内金鱼游弋情态悠哉,也是得道的样子。水池上有石桥通向山门殿,踏上石桥脚下就有了轻盈感,飘然欲仙。水池左右有钟鼓楼护卫,想像晨鼓暮钟的沉浑之声在水池中荡起涟漪的情景,心中也会肃然。山门殿之后,是天王殿,供奉着开口常笑的大肚弥勒佛,那憨态可掬的样子,着实让俗人惭愧。三世佛殿的后面便是卧佛殿,铜铸卧佛右手支颐,左臂直伸,双眼微阖,情态安详,充满慈爱。卧佛身後环立着12尊泥塑佛像,虽形态各异,但神情虔诚肃穆,是在聆听释迦牟尼于树下嘱咐后事。
寒冰肃立在卧佛像前,久久不肯离去,神情恍惚,似有大彻大悟之感。孟了了耐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襟,说,佛也拜了,钱也捐了,该走了。寒冰随她出了卧佛殿,又驻足回头凝望,恋恋不舍的样子,却又脸色黯然,像是敷了一层灰。出了卧佛寺,等他回过神来,孟了了才问道,你是不是中了邪了。寒冰冷漠地一笑,说,咱们改改计划怎么样,找一处幽静的小酒馆儿,一人一碟花生米,一瓶老白干儿,指头就是筷子,裤子就是餐巾纸,咕嘟咕嘟喝个痛快。孟了了说,好,我奉陪。
京城里这种地儿还真难找,转来转去,天黑透了,才在一处还算僻静的胡同口找到一家小饭馆儿。饭馆儿里只有服务员和老板两个人,都胖得离谱,大概是自己先把自己养肥了。虽然脏兮兮的,但笑起来的模样是和弥勒佛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不惹人烦。于是就落了座。上了桌的菜自然不单单是花生米,酒也改成了五粮液。两个人蒙着头一杯杯往肚里灌。
小半瓶下去了,寒冰才开口说:“他妈的,真他妈的,哎……”又把话头打住了。
孟了了也不追问,只是举杯说:“喝!”
寒冰真有些感动,话也随着酒气渐渐浓了起来。他说:“小孟,你说我现在走的是正道,还是邪门歪道。”
孟了了说:“难说。”
“为什么?”
“这年头正道和歪道的界限不那么明显。”
“精彩。真是这么回事,这个世界也快他妈的完蛋了。我在卧佛跟前,想琢磨琢磨释迦牟尼对他的弟子们究竟说了些什么,脑子却像浆糊一样,黏糊糊的。我倒真想和那十二尊佛像站在一起,潜心聆听佛主的教诲。”
孟了了笑着说:“你知不知道,在耶稣的门徒中第十三个是谁?”
寒冰也笑了,说:“你说得对,也许我也会当出卖耶稣的犹大。皈依佛门,追寻真理,都不那么容易。我连做人都很失败,更谈不上立地成佛。”
孟了了说:“没那么悲观吧,我的大诗人。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庆贺咱们大获全胜的好日子。前途一片光明,你怎么反倒闷闷不乐。”
一二七
寒冰说:“大概是乐极生悲。当初,出来做书的时候,想的是给我们那本小刊物找一条生路,以文养文,即使我当不了诗人,也给痴迷于文学的爱好者们开辟一块园地。用时髦的话讲,就是给精神文明做点贡献。你别笑,我这个年纪的人那会儿还就这么单纯。精神支柱就是理想。现在,去他妈的理想吧。金钱就是上帝。这算不算堕落,是不是印证了那句像是调侃的名言,穷得就剩下钱啦。”
孟了了说:“你可真是地道的书呆子。崇拜金钱有什么不对。这只能说明你跟上时代潮流了,是大大的进步,是识时物的俊杰。”
寒冰大声叫道:“喝酒,喝酒,一醉方休,醉了才能防止他妈的修正主义。这是胡宝山讲的名言。”
提起胡宝山,孟了了长叹一声说:“胡宝山和水淼淼也都算得上是书刊界小有名气的人物了,可惜落了个如此悲惨的下场,真让人惋惜。”她把胡宝山和水淼淼的事情大致讲了讲,挥挥手说,“不提他们了,喝酒吧。”
寒冰感到震悚,端着酒杯的手瑟瑟发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一个劲地嘟囔着:“他妈的,真他妈的……”
孟了了笑了:“是不是为水淼淼感到惋惜?你可真是个惜香怜玉的情种。”
寒冰脸上飞红,急不择言地说:“无情未必真豪杰。商场虽然如战场,却也不能铁石心肠,毕竟朋友一场,总有点兔死狐悲。”
孟了了说:“好呀,你骂我。话不投机半句多,用不用把你的红颜知己叫过来。”
寒冰毕恭毕敬地低下头,说:“对不起,冒犯了。其实我是无病呻吟。再加上一辈子梦都没有梦到过能赚这么多的钱,一夜之间就成了大款,神经有点承受不了。见笑,见笑。”
孟了了满满喝了一大杯,一字一句地说:“你他妈的可真招女人喜欢。半疯半狂,半真半假,老辣奸滑,还不失纯真,看着像一碟清水,其实深不可测。这才是时代的精英。”
寒冰说:“你是骂我呢,还是夸我呢。我是该受宠若惊呢,还是该找一条地缝儿钻进去。”
两人间的空气虽然混浊,但气氛却十分疏朗融洽,笑声高一阵低一阵的,此起彼伏,把个胖子老板也逗弄得心痒难耐,扽长了耳朵专心听两位究竟在说些什么。第二瓶五粮液还剩下一小截的时候,寒冰说,适可而止,打住吧。
孟了了的脚下虽有些踉跄,上了车,握住方向盘还算稳当。寒冰想起牧人们说的一句话,醉了酒的汉子也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孟了了虽是女流之辈却也算得上是条汉子了。孟了了坚持要把寒冰送回家。寒冰说,保证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车子开到孟了了的家门口,精神刚一松懈下来,酒劲儿便开始在胃里翻腾起来,“哇”的一声,胃里的东西倾囊而出,吐得稀里哗啦。
寒冰强忍着恶心,搀着,抱着,将孟了了弄到了她的床上。明亮的灯光下,两人的身上都是一片狼藉。寒冰手足无措,傻呆呆地看着孟了了,直到她轻吟了一声“水”,才沏了一杯茶,扶起她的脑袋,一口一口地喂着喝。孟了了勉强一笑,说,上当了,那五粮液肯定是假的。寒冰更加心急如焚,说,要不要去医院。孟了了摇摇头,说,我是丫环的身子,小姐的命。吃的苦,也享得了福。放心吧。你呢,不想回,就睡下。我爱听你说话。要是怕小艾跟你找麻烦,你就走。不过你得先把自己收拾收拾,不然,出租车不让你上,小艾也不让你进门。再劳驾你一下,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