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婷婷诡秘地一笑:“难道必须是非此即彼?”
九
两人的笑声搅在一起,将倚着栅栏热吻着的一对儿小年青惊散开来。笑声噎在喉咙间,她们向前猛跑了几步,又畅快地释放出来。
突然,艾婷婷觉着自己撞在一堵墙上,身子忽悠了一下,几乎摔倒,浑身的血液骤然凝止了。
戳在艾婷婷面前的是许建国。
艾婷婷努力稳住神儿,颤抖着说:“你想干什么?”
魁梧的许建国萎靡了许多,雄浑的嗓音也喑哑了:“跟我回家。”他说得极不自信,隐隐透着哀求的味道。
“不!”声音虽小,却斩钉截铁。
许建国瞪圆血红的眼睛,低吼着“回家!”便伸手拽住了艾婷婷。
安谧举起拳头啪地打开许建国的手,厉声喝道:“你干什么!”
许建国认识安谧,他被安谧的气势镇住了,嗫嚅地说:“她得回家。”
艾婷婷说:“绝不!”推开许建国,径直往前走去。
许建国紧随身后,步子有点趔趄,说话也结巴起来:“我认错,认错还不行?咱们先回家。”
艾婷婷说:“我已经没有家了。”
一路引来许多探究的目光,艾婷婷像被蚊蝇叮咬着一样难受。
安谧把艾婷婷扯在一边,悄声说:“躲是躲不掉的,还是谈谈好。”
艾婷婷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地方是安谧选的,一家小咖啡馆,灯光幽幽的,背景音乐柔柔的。小姐麻利地把他们引领到一处僻静的地方,轻声细语地询问他们喝点什么。安谧点了速溶咖啡,端着杯子移到吧台旁的吧凳上,随手翻阅着一本杂志,却在留心他们两人的动静。
开场白是艰涩的,谁也不愿挑起这沉甸甸的负荷。许建国一口将一杯咖啡喝了,却还是觉得嗓子发干。他在一个开发区作保安,任务是保护开发区的财产,打交道的重点人群是开发区周围的农民。当年,开发区圈地的时候使当地的农民吃了不小的亏,疼醒过来的农民自然不会消停,痛定思痛,堤内损失堤外补,齐心协力打起开发区的主意。弱势群体的惟一选择就是偷,当然,保安就成了他们的头号敌人。许建国面对这些视他为敌的农民却恨不起来,当兵前他也是个农民,他的血管里流淌着他们的血,面对被他抓住的农民跪在脚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乞求他,怎么也横不下心咬不紧牙,十有八九他会雷霆般地吼一通,却连毛毛雨都不下就放掉他们。日子久了,农民们把准了他的脉,也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常跟他玩老鼠逗猫的游戏。而他的主管却对他大为不满,年终奖扣得一分不剩,还扬言要他下岗。他真想扒掉那张灰色的保安皮,跳进大海扑腾去,却又没那份勇气,舍不得砸掉飘满油花儿的铁饭碗。一米八的一条汉子,却挺不直腰杆,他活得窝囊。他只有在老婆面前称英雄,借着酒精的催化作用,把愤懑、积郁倾泻在柔弱的老婆身上。暴风雨过后,他又后悔,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他在艾婷婷的面前发过誓,写过血书,保证再不动她一指头。然而誓言常常在酒精中融化,形成恶性循环。此刻,面对冰雕一般的艾婷婷,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铁了心的艾婷婷依然柳条般柔弱,看着懊恼沮丧的许建国霜打了似的耷拉着脑袋,把捧在掌心中的咖啡递了过去。
许建国像注射了兴奋剂,双眼迸出希望的火花,结结巴巴地说:“你原谅我啦?我保证……”
艾婷婷把话打断了,“一切空话都不必说了,做点实际的吧。明天上午八点,我在办事处门口等你。”
许建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眨巴着眼睛,张口结舌。
艾婷婷平静得如一池秋水:“你把户口本、结婚证、身份证和单位介绍信都带齐了。”像是丈夫要出远门,细心的妻子絮叨地叮咛一样。
许建国终于明白了,艾婷婷要和他离婚。“别说傻话,我不答应。”他咬紧牙关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
“那就上法院。”柔弱的语气中透着坚韧,这比唾沫星飞溅扬洒着高八度的尖啸,更令人畏惧。
心头的火苗呼地窜到脑门子上,许建国啪地拍响桌子,两只空杯战栗着倾倒了,“你敢!”兽吼似的咆哮把正在冲泡咖啡的小姐吓得手一哆嗦,滚烫的开水洒在她的手上,开水壶、咖啡杯清脆的碎裂声伴着小姐的尖叫把咖啡馆的幽雅搅碎了。许建国从座位上弹起,伸手拽起艾婷婷:“跟我回家!”
安谧从高高的吧凳上跳下来,踉跄着扑过去,打掉许建国的手,怒吼着:“混蛋,不许撒野!”
许建国顺手拨开安谧,说:“这是我的家事,你别瞎搅和。不然对你也不客气。”
安谧冲着小姐喊:“打110报警!”
十
许建国冷冷一笑:“她是我老婆,我们是合法夫妻,谁也管不着。”说着重新揪扯起艾婷婷。
咖啡馆见多识广的老板娘笑吟吟地横过来,拍拍许建国的肩膀,柔声柔气地说:“小伙子,有股子英雄气。我就喜欢你们这些硬硬朗朗的小伙子,有股子男人劲儿。来,快坐下,今天我请客。上啤酒!”老板娘居然把火药捻儿掐灭了。只有安谧明白,老板娘已经打发服务员去请警察了。不到十分钟,两名警察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不由分说便把许建国拷了起来。许建国挣扎着破口大骂。艾婷婷挡住警察问,他犯了什么法?警察纳闷儿,不是你俩报的警?老板娘作证,是那个姑娘让叫警察的。艾婷婷说,他是我丈夫,喝了点酒,冲我发脾气,惊动了你们实在对不起,请把他放开。老板娘沉不住气了,损坏了我的东西怎么办?艾婷婷温和地笑笑,我赔。老板娘说,你赔得起吗?损坏的不单单是东西,还有我店里的声誉,你们把我的老顾客都吓跑了。安谧见老板娘现出本色,本想把被许建国拱起的火撒在她的身上,看看艾婷婷息事宁人的样子,也就算了,拿出自己的记者证亮了亮,说,回头我给你拍个免费广告怎么样,足可以弥补你的损失了吧。老板娘拿过安谧手中的记者证仔细看了看,突然大惊小怪地喊道:“我认识你,在电视上见过,真想不到,怎么会是你呢,天上的月亮也落在我这小小的店儿里了。我真是有眼无珠。快请坐,我有上等的巴西咖啡豆,意大利咖啡、法国咖啡、土耳其咖啡、爱尔兰咖啡、皇家咖啡、冰拿铁咖啡、摩卡霜冻咖啡,你们随便点。安谧真担心她会岔了气,强行将这热情的火焰扑灭了,说,等我把摄制组带过来,再品尝你的咖啡吧。
走出咖啡馆,许建国的精气神水银泻地似的流失了,他用脚后跟蹂躏着栖息在路上的枯叶,眼里滚出亮晶晶的一滴泪,砸落在自己的脚面上。
艾婷婷平静地说:“你不是个坏人,挺朴实,但咱俩做夫妻不合适,离了,咱们还是朋友,谁也别伤害谁。”
许建国嗫嚅着:“我不离,不离,拖着你一块死,也决不离。”他悻悻地走了。
第三章
好来顺的生意一向火爆,要不是安谧和这里的老板打过交道,在大堂里找张空桌都困难。在红叶轩坐定后,寒冰自嘲道,小地方的土坷垃在哪儿都找不到位置,今天你俩唱主角,我只管结账。
这桌酒宴是请《花苑》主编黎明的,主题是取经。寒冰力邀萧雨浓坐陪,被拒绝了。寒冰记起给他出主意的艾婷婷和对萧雨浓颇具影响力的安谧,死磨硬缠把她俩请来了。
艾婷婷没有心情参与热闹,能得到一份清净已满足奢望了,但寒冰的影子不时地在她的脑海里游荡。她能读懂他的诗,却读不懂他这个人,神秘、好奇诱惑着她,使她不由自主地踏进热闹中。而安谧完全是为了她能缓解伤痛。
茶已经喝了两杯,黎主编还是不见踪影。寒冰说:“架子不小,挺牛气。小姐,上菜。佛爷不肯受香,咱自己拜自己。”艾婷婷明白寒冰宁肯得罪主客,也不愿怠慢了她俩,便对寒冰增加了一分好感,领情一笑,阻止了。
黎主编带着三个随从姗姗而来,进门拱手道:“抱歉,抱歉,市委李书记宴请外商要我作陪,我辞啦。黎某重友轻官,有朋自远方来,天塌地陷,我也要迎一迎。”
寒冰已有几分不悦,一脸庄重地说:“书记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不能因小失大。我还要呆几天,咱门改日再聚。”
黎主编脸上潮红,仰头大笑,说:“你的酒我喝定了。就冲你能邀来我们文坛两佳丽,便知寒主编魅力非凡。佩服,佩服。”说着伸出双手一左一右紧紧攥住安谧和艾婷婷的手,凑到嘴边一一亲吻。然后拥抱寒冰,渲染出汪洋恣肆的热情。
四人坐定,黎主编一一介绍三位随从:小黑胖子是位西安的书商;叫胡宝山,浑身透着浓缩的精明。胡宝山一身西装革履,件件闪烁着名牌的光彩,西装的袖口缀着金色的标记,仿佛怕埋没了身价,皮肤粗糙的脸和骨节突出的双手雕刻着昔日的艰辛。胡宝山谦恭地将自己的名片一一奉送后,嘴角研出白色的泡沫,媚笑着说:“认识诸位三生有幸,今天我埋单。”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是杂志社编辑部的主任;叫吕海涛,和在座的诸位见过一两面,打声哈哈,便随遇而安,不再显山露水。另一位年轻靓女,说是胡宝山的搭档,暧昧地声称自己姓水,花瓶似的陈设在黎主编和胡宝山的中间,脸上浮着甜腻的笑,艳红丰腴的嘴唇闪烁着诱人的性感。黎主编建议调整一下座位,男女插花坐开,戏称:花间一壶酒,同酌更相亲。说着便把安谧扯到自己身边。
十一
寒冰拼凑出一缕笑意和大家共饮一杯,又单独敬黎主编一杯,称黎主编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望多多赐教。黎主编激情澎湃,说:“在座七位,五位是诗人,可谓诗人兴会,更喜三位佳人助兴,恰是,红酥手,黄滕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今天咱们一醉方休,谁也不能扫兴。”沉寂的吕海涛率先应和,称自己目标专一,就是要把胡宝山经理照顾好,让胡经理强烈感受一下北国的豪爽。胡经理已有几分畏惧,惶惶然称自己不胜酒力,望多多包涵。黎主编大人大量,放话说,只要有人肯替代,便不追究。说着笑吟吟地把目光栖息在水小姐的脸上。水小姐脸上添彩,愈加娇艳。黎主编亲自把盏,把一杯酒送进水小姐的嘴中,一只手自然落在水小姐裸露的肩上。水小姐妩媚地笑着,回敬了黎主编一杯。黎主编就着春笋般的纤手干了,随口吟道:“嫣然一笑酒席间,桃李漫山总粗俗。”寒冰凑趣说:“竹篱改酒席,应景应得妙。为黎主编的精彩,共饮一杯。”
酒宴渐入佳境,笑声此起彼伏,或暧昧,或豁朗,或娇媚。满屋子欢欣。
艾婷婷融不进这欢欣之中,悄然起身躲进卫生间,虽有异味儿不时入鼻,但脑子清亮了许多。此刻,黎主编正在引吭高歌,歌声穿透许多屏障窜进了卫生间。艾婷婷不苦不甜地一笑,记起她第一次见黎主编的情景。三年前,她鼓足了勇气,敲开黎主编的门,忐忑不安地把她精心挑选的十首诗摆上主编的案头。黎主编在诗行间扫了一眼,便把目光从她的胸部贪婪地舔食到脸上,然后热情地请她坐下,倒了一杯矿泉水递给她。送给她的第一句见面礼就是,你有诗人气质,一定会在诗坛上耕耘出一片新天地,我愿意收你这个学生。她被感动得眼睛潮润,从肺腑间吐出“老师”两个字。“老师”便把她的手亲昵地握在掌心中,久久不愿松开。电话铃响了,他不接,专注地给她讲第一课。写诗首要的是感情,没有饱满激昂的感情,便没有诗魂。爱是情感中最高的境界、最美的天使、最富魅力的诗。你应该用爱浇灌自己,充实自己,同时也要敏锐地扑捉爱,享受爱,在爱的海洋中畅游。他滔滔不绝,听着让人眩晕,如在云雾中漂浮。要不是有人执着地敲门,这节课会延续到什么时候,真不得而知。她给安谧讲过这段经历,安谧捧腹大笑,说,接下去他该给你讲,热爱文学就应该有献身精神。艾婷婷的懵懂才被点破。从那以后她对黎主编便敬而远之了。
安谧不愿让孤独和艾婷婷作伴儿,强行把她拽回到酒席上。
胡宝山已醉意朦胧,把座位移到寒冰身边,咬着寒冰的耳朵,搅动着被酒精泡大的舌头,把自己此行的目的兜了出来。胡宝山是西安一个赫赫有名的书商,以做期刊为主,在全国大部分省城都铺设了网点。他的手上掌握着一批可为他操刀的笔杆子,名气大,出手快,只是决不用真名。编一期刊物他只需三天的工夫。他仔细研究过《花苑》,觉得它有潜力可挖,《花苑》已经走上了通俗的路,却像个小脚老太太似的扭扭捏捏迈不开步子。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那是做梦。下了海你就得扑腾,不然就得被淹死。《小草》他没有看过,但他可以重新包装它,让丑小鸭变成白天鹅。胡宝山薄薄的嘴唇不停地蠕动着,唾沫星张扬地喷到寒冰的脸上,仿佛要给他做一次洗礼。寒冰隐忍着,他自己都佩服自己能有如此坚强的神经。不胜酒力的胡宝山被酒精浸泡得膨胀起来,打着酒嗝,涨红着脸,拍着寒冰的肩膀,气壮山河地说,听我的没错,我保证你一年内变成十万元户。胡宝山的话让寒冰感到忿忿然,小期刊的命脉竟然把握在这样一群半文盲的手中,让他们逼良为娼,任意蹂躏。却又觉着悲哀,《小草》已经走进了死胡同,不是灭亡,就得转向,路在何方?他很迷茫。倒是胡宝山豁亮,就认准一个字:钱!钱就是上帝,上帝认可的路,就可以勇往直前。
正在和水小姐交杯换盏的黎明听到十万元,蜂蜇了似的,敏捷地转过身,擂了胡宝山一拳,说:“好你个小胡,拉拢腐蚀革命干部。你知道他是谁,全国著名的诗人,冰清玉洁,几个小钱儿想让他动心,除非黄河水倒流。”
寒冰勉强一笑,言不由己地感叹道:“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有钱就是爷,黄毛孺子也可叱咤风云。”
胡宝山气壮山河地说:“寒主编说得好,我赞成。当年我是个穷小子,拣破烂出身,谁把我当人看!后来我卖报纸,十块钱起家,第一次贩了二十张报,刚挤上火车,就被抢了十张,人家说我占了他的地盘,要地盘钱。我一拳打了他个满脸开花,说这就是地盘钱。结果让人家暴打了一顿,可我没求饶,连一滴眼泪都没输给他们。打架,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楞的怕不要命的,我就是不要命才赢得一块地盘。后来我发了,那帮小子见了我谁不点头哈腰!”
水小姐笑吟吟地插话说:“胡经理又在痛说革命家史了。”
胡宝山说:“今天我能和两位大主编坐在一张酒桌上,凭什么?凭我的实力,凭我能掌握市场脉搏。我劝两位大主编一句,咱可不能捧着金碗要饭吃。”
水小姐笑得愈加魅力无穷,说:“酒壮松人胆,能把牛皮吹破。”蜻蜓点水的两句话说得娇痴,却得体,将胡宝山的丑态遮上了一层纱幕,使人不由得对水小姐刮目相看。水小姐给大家斟满酒,含情脉脉地举杯对已是一脸阴霾的黎明说:“我代胡经理敬您一杯。粗俗中见真情,黎主编不会见怪吧?”
黎明的脸舒展了许多,故作庄重地说:“酒是浇灌感情的甘泉,为加深感情,咱们喝个交杯酒。”
水小姐坦然伸出胳臂和黎明缠在一起,鼻尖顶着鼻尖,交融着呼吸,把酒干了。
黎明的眼里燃烧起炽热的火焰,不依不饶地提议:“百灵鸟儿双双地飞,要喝就得喝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