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养也随着起身,坚定不移地说:“我这人你还不了解,咬定青山不放松,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我是吃了称砣铁了心啦。”他问艾婷婷,是想回家,还是就近找一家饭店住下。艾婷婷说,回家。
行驶在宽阔空旷的大街上,艾婷婷第一次用挺括舒展的好心情欣赏北京的海市蜃楼般的迷人夜景,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礼花般地绽放在夜空中,将一个个美丽的童话世界缀入脑海,引发无垠的遐想。她想,此时的寒冰肯定不会沉寂在酣睡中,几分牵挂、几分歉疚勾扯在她的身上,几分思念、几分顾虑随着铁轨延伸到前方。做个男人也真不容易。她相信他的信誓旦旦不是妄言,但也决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命运已经残酷地捉弄过她,生活中的不幸经历在她的心灵上留下伤痕累累的皱褶,当你刻意用新的渴求试图去抚平它时,更残酷的失望也会虎视眈眈地盯着你。命运给出的真理是,要有一颗平常心。宿命论的精髓常常是不容轻蔑的。
寒冰睡得很熟,连梦都难以激活他的脑细胞,半个月超常的亢奋使他身心疲惫,用高价买来的铺位确实物有所值。天大亮的时候,他才睁开惺忪的睡眼,恍恍惚惚地觉出自己是在火车上。他还是不想动,盯着车顶上的斑斑污渍,似乎在辨认污渍的来源。直到列车服务员来找他换票,他的大脑才开始运转起来。他快要到家了,家的概念抽象模糊,甚至有些陌生,而且他的归来是为了离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他的右眼皮急剧地跳动起来,在心里激起无端的忐忑。车到站的时候,他才忙不迭地开始收拾东西,蜂拥而上的旅客将他挤在狭小的过道上,直到列车启动,他才大汗淋漓地移到车门口。列车员尽职尽责地锁上门,毫不通融地挡着他。他也懒得力争,望着渐渐逝去的熟悉的车站,牵强地联想到,这大概也是一种征兆。他的身子和思想一同松懈下来,大脑如同车外的景色一样荒芜。
在下一个车站,寒冰赶上最后一班到临原的末班汽车,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家里只有儿子一个人,儿子对他的归来并不感到意外的惊喜,冷漠地告诉他,姥爷住院了,妈妈整日整夜地陪护着,已经有十天了,大年三十他们是在医院里熬过的。寒冰看看表,踯躅片刻,还是决定去医院看望一下。
他对岳父大人颇有好感,但谈不上敬重,甚至常常怀着同情和怜悯看待他。岳父是个副局级的领导干部,虽然是闲职,但在小小的临原也算名声显赫的。然而,他在家中却没有相应的地位,主宰这个家庭的是岳母。精瘦的老太太不但牢牢地把握着家庭里所有大大小小的事,而且十年如一日坚定不移地干预着岳父的工作。她不无得意地对女儿说,你父亲之所以在领导岗位上从来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包括生活作风,就是因为每时每刻都处在我的监护指导下。男人就像孩子一样,疼爱他,还必须管教他。
六十三
岳父似乎习惯了这种近乎牢笼般的生活,他循规蹈矩地老老实实地如同木偶一样听任老太太的摆布,从不越雷池一步,更谈不上有什么个人的嗜好,烟酒不沾,女色不染,钱财不贪,跳舞、唱歌、打牌样样不会,没有大声说过话,也没有朗朗笑出过声,难得遇上开心的事,也仅仅涨大鼻孔,啃哧几声,将笑声噎在喉咙口,就连吃饭也趋同于老太太素淡的口味。一生中,唯一沾染了点浪漫色彩的事,是在北京开会时结识了一位少数民族女性同行,并且在以后的半年中收到她的两封平淡如水的信。
这件“绯闻”没有逃脱老太太明察秋毫的锐利目光,以大无畏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辣作风,将它扼杀在萌芽状态中。而且以“宜将剩勇追穷寇”的顽强精神,在老爷子的头上栽种出一条小辫儿,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掌心中。寒冰对岳父的好感是基于老爷子的善良。老爷子的善良有口皆碑。当了几十年的领导干部,没有和任何人结下宿怨,就连在文革中整过他的人,事过境迁之后,也拍着良心说,老爷子是个大好人。
寒冰赶到医院时,病房的门已经上锁了。一位查房的护士看见呆立在走廊门外的寒冰,隔着门缝问他干什么。他说出老爷子的名字。护士犹豫了一下,开了门,告诉他老爷子的情况不好,不然不会让他进来的。寒冰的心沉甸甸地坠了下去,踯躅片刻,还是推门进去了。
李啸鸣没有回头,泥塑般地端坐着,幽暗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映出浓浓的忧郁。她和父亲的感情很深,从小见惯了母亲的蛮横,使她对父亲的依恋加进了对母亲叛逆的情结。然而,在性格上,她和母亲如出一辙,只是那场大火将那坚硬的壳烧得酥软了,她无奈地选择了含而不露,把咄咄逼人的锋芒掩藏在不苟言笑的庄重中。
寒冰没有吱声,站在李啸鸣的身后,看着蜷曲在被窝里的岳父。他不时发出轻微的呻吟,那呻吟似乎不是为痛苦而发,仅仅是生命存在的一个信号,让人不要忽略他,抛弃他。他蓦地惊醒过来,睁大深深地陷落在眼眶里的双眸,迷茫地看着女儿,许久“哦”了一声,发出游丝般断断续续的声音:“你怎么还不睡?快去睡一会儿吧。”他终于看见了寒冰,干瘪的脸上挤出皱褶,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微笑,吃力地咳了两声,把痰咳了出来,长吁一口气,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李啸鸣把痰清理掉,用热毛巾擦了擦父亲的脸,坐下来,轻捶着父亲的背,许久才头也不回地说:“你回去吧。”
寒冰说:“你回吧。”
李啸鸣不再吱声,机械地捶着背,把寒冰丢在尴尬中。
值班护士探进脑袋,打着哈欠,敷衍地问:“老爷子没事吧?”没等得到回答,她已经重重地带上门走了。
李啸鸣追了出去,请护士把走廊的门打开,转身回来,对寒冰说:“你走吧。”像是下了一道驱逐令。
寒冰出了医院,空旷的大街上只有出租车不时地在他身边逗留一下。这个时间他不想回家,他没有家门的钥匙,把儿子从梦中叫醒,他会面对一张使他难堪的脸。他盲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窜出残存的不知是哪位名家的断断续续的诗句:我们是稻草人,/脑子里塞满稻草,/有声无形,/有影无声,/瘫软的力量,/无动机的姿态。他不清楚自己的脑子里是否也塞满稻草,但鲜活的心肯定是丢了,丢在即将升起曙光的那一边。路边一家店里喷出辉煌的灯光把他孤独的身影长长地映在地上,他从魔怔中清醒过来,辨认出这是一家新开的加州牛肉面快餐店。这个钟点,里面居然有人在吃饭。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响起来,愤慨地提醒他,整整一天没有关照过它了。他走了进去,不单是为了安抚肚子,同时也想找回没有归宿的心。
有人叫他的名字,循声看去,是文联的副主席王平冉,同桌的还有三位,脸红脖子粗地正在争执什么。王平冉一一作了介绍,都是单位里不大不小的领导干部。听说他是诗人寒冰,一片“久仰”声中,纷纷伸出热情的手,有力地晃动着,邀请他一起入座。王平冉说:“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小子走了这么长时间,音信全无,文联正打算通缉你呢。”又转脸对三位说,“实在对不起,我俩得找个僻静地方单独会晤一下,诸位千万别介意。”
刚一落座,王平冉就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你拐了个小蜜私奔了,此事可当真?”
一句话说得寒冰脸热心跳,亏得服务员走过来问他俩吃什么。寒冰恍惚地说,来一碗面。话一出口,觉出不大近情理,笑着补充了一句,听他的吧。王平冉点了啤酒和几个下酒的小菜,摆出一副持久战的架势。果然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文联最近人事变动很大,老太太改为巡视员,基本上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他王平冉成了文联的代主席,开始整顿这个不死不活的烂摊子。
寒冰说:“恭喜你,有你当家,文联就有希望。”
王平冉说:“你别晕乎我,这一堆乱麻七糟的事里,最难缠的就是你的事。”
寒冰心里咯噔了一下,胸口隐隐有憋闷感,虽然对王平冉的话并不感到突兀,但毕竟是戳在他的软肋上。他的承受能力和他强壮的体魄并不成正比,更何况他自己也觉得干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他难以坦然应对,只能故作惊讶地“哦”了一声。
王平冉牙疼似的吸了口气,皱着眉头,乜斜着像在鸡蛋壳上划了一道缝似的细眯眯的眼睛,神秘地说:“按组织原则,我不应该向你透露,但谁让咱们是铁哥们儿,胳膊肘总得往里拐。有人向纪委写了匿名信,说你打着编辑部的旗号,勾结不法书商,印发色情书刊,大发不义之财。据说,检察院已经准备立案了。”
寒冰的心慌乱地扑腾着,灌了满满一杯啤酒,依旧平静不下来。他嘿嘿笑了一声,掩饰着自己的窘迫,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挥挥手,“继续说,继续说。”
六十四
王平冉的嘴角挂着讥诮的笑意说:“你还让我说什么,其实你心里都明白。你说咋办吧,我听你的。”
寒冰小口小口呷着浮在啤酒液上的泡沫,心头的慌乱渐渐被泡沫吸附了,抬头迎视着王平冉咄咄逼人的目光,慢条斯理地说:“你是党组成员,讨论编辑部的问题时,你也在场。做出承包决议,是党组全体通过的。我不过是党组决议的执行者。如果真的出了问题,党组首先要承担责任的。”
王平冉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像在叩问寒冰的心,“那经济上的问题呢?”
寒冰的心稳稳当当落回原处了,“这次回来就是按签订的合同给文联交钱的。”
王平冉的眼睛瞪圆了,迫不及待地问:“有多少?”
寒冰心有灵犀地停歇了半拍,含糊地说:“大约两三万吧。”
王平冉的眼睛忽闪出亮花花的光泽,紧紧地抿着嘴,仿佛担心会泄露什么秘密,终于按捺不住,做出城府很深的样子,说:“不用急,等我把关系理顺了,咱们再研究。”
寒冰心里豁亮了,紧追不舍地问:“那会不会给别人留下把柄?”
王平冉凛然地说:“别担心,有我顶着,谁也奈何不了你。”
寒冰举杯响亮地和王平冉碰了一下,说:“那一切就听你的了。”
王平冉的同伴在远处喊他的名字,抬起胳膊,夸张地指着手腕上的表,示意他该行动了。王平冉冲着同伴歉意地拱拱手,转回身对寒冰说:“那几位是我的麻友,都是有钱的主儿。我囊中羞涩不说,手气还背,实在是无颜重上战场。”
寒冰心领神会,掏出尚未拆封的五千元,推到王平冉的面前,说:“这是给我老岳父准备的住院的钱,你先拿着,别让人家小瞧了你。”
王平冉不经意地收起钱,脸虽然庄重地绷着,却难以掩饰眼里流露出来的收获颇丰的喜悦。他拍拍寒冰的肩,语重心长地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哥们儿永远是哥们儿,没的说。那边三缺一,恕不奉陪了。改日我请客。”
王平冉走了。寒冰下意识地摸摸空荡荡的兜,却并没有失落感,只是不那么理直气壮地对另一个自己说:我可是没想着要腐蚀革命干部。此刻,他有了食欲,慢条斯理地将早已散尽热气的牛肉面顺溜溜地安顿进肚里。
早晨,寒冰回到父母家。躺在床上想睡一会儿。脑子里却乱糟糟的,杂七杂八的念头无序地搅和在一起,窜来窜去,捉不住,撵不走,理不出头绪,扰得心烦、头痛。他干脆起了床,说是到外面溜达溜达,骑上自行车,身不由己地直奔医院去了。推开病房的门,他惊呆了。
李啸鸣躺在另一张床上,也在输液,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平坦的胸脯纹丝不动,若不是输液器中的液体尚在有条不紊地滴答着,简直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了。守候在病房的护士板着脸,尖利地质问,你是她家什么人,怎么就没见过你的影子?女婿?女婿顶半个儿子,你算哪家的女婿?怎么一点责任感都没有。马上去见医生,他正打电话找你呢。寒冰找到医生。医生还算客气,告诉他,李啸鸣的体质本来就不好,晚上熬夜陪床,白天还要坚持上班,铁打的身子也顶不住,更何况是她。现在的情况很不好,关键是贫血,而她的血型是RH阴性血,就是日本电影《血疑》中的女主角大岛幸子的那种血型,大约一万个人中能找到一例就已经很乐观了。医院的血库里没有这种血,就连省城也很难找到这种血。
寒冰问,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医生耸耸肩,摊开双手,说了声,无能为力。寒冰突发奇想,撸起袖子说,验一下我的血。医生笑着说,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想验就验一下吧。但是奇迹往往就孕育在偶然中,如同无意中买了一张奖券却中了大奖一样,寒冰的血居然就是RH阴性血。医生感慨地说,看来,你们俩是天生的一对儿。
躺在病床上,寒冰清晰地看到自己鲜红的血通过一根细细的塑料管流入李啸鸣的血管中,看到李啸鸣苍白的脸色泛出红晕,看到李啸鸣感激的目光和随即流出的亮晶晶的泪珠。寒冰心想,这大概就是命运,命运将他俩牵扯在一起,并且执着地送了他们一程又一程。
李啸鸣的身体奇迹般地康复了。医生说,没有精神力量的支撑,单纯的医疗手段是创造不了这种奇迹的。年轻的护士说,上帝眷顾天下的有情人。
上帝不单单眷顾李啸鸣,奇迹同时诞生在她父亲的身上,他走出死神的阴影,明媚的阳光也照耀在他的身上。这一切都是在一个星期内发生的。李啸鸣安心地将父亲托付给雇佣的看护,终于回到自己的家。
正月十五最红火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挂在宿舍楼阳台上的大大小小的红灯笼依然喜气洋洋地亮着。寒冰在文联呆了整整一天,上午参加政治学习,中午和王平冉昏头涨脑地喝了一顿酒,王平冉坚持付了账,说是那天借寒冰的福气,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赢得那三位常胜将军鬼哭狼嚎。王平冉说得神采飞扬唾沫星四溅,就是只字不提那五千块钱的事,相反,却拐弯抹角地提起他要装修家的苦恼。王平冉的苦水倒不尽,直到寒冰吐口说,这个忙他可以帮。王平冉方才善罢甘休了,拍着寒冰的肩,情绪激昂地说,什么叫朋友,关键时刻见真情。有你这句话,足够了。今后看我的吧。从饭馆出来,王平冉提议,下午搓麻,仅仅是消遣放松。寒冰对此虽无兴趣,却也只能全当陪太子攻书了。散摊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寒冰输了八百,全都揣进了王平冉的腰包里。
寒冰回到家里,远远看见自家的阳台上亮起红灯笼,疑是自己眼花了,定神儿数了数,确定无疑。心头骤然间窜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惶恐,他驻足吸完一支烟,磨磨蹭蹭进了家门。儿子不在家,说是去姥姥家了。这倒不足为怪,李胜利是姥姥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牵挂的人,那张常年阴沉着的脸,只有李胜利的光芒能照亮它。奇怪的是,家里充溢着浪漫气氛:客厅里没有亮灯,阳台上红灯笼柔和喜气的灯光幽幽地散漫在净洁的瓷砖地板上;餐厅的餐桌上燃着两支红蜡烛,蜡烛头尚未烧平,大约是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才点燃的,烛光活泼地跳跃着,似乎是经不住那四碟精美的小菜和产自法国波尔多的红葡萄酒的诱惑;阴台改建的厨房里却灯火辉煌,抽油烟机低吟着,锅碗盆勺奏起的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