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走不开,就派她先来看一看。刘学养一拍大腿说:“这就整对路子了,北京是啥地儿,祖国的心脏,血脉连着五洲四海,什么营养不是从这咯哒输出去的。书是啥,书是文化,书是精神文明,传播文化,传播精神文明,不靠北京,那不是瞎掰吗。”刘学养云山雾罩一顿神侃,把唾沫星子喷了艾婷婷一脸,半句实在话都没说。酒菜摆了一桌倒很丰盛,刘学养热情迸发地劝吃劝喝。艾婷婷一时不知如何招架,心里愈加没了底儿,咬咬牙,鼓足了勇气,把刘学养敬的满满一杯酒灌进肚里。
酒液像无数条火虫从喉咙口一直窜进五脏六腑,搅得艾婷婷差点吐出来。她强忍着,脑子却觉得灵动了许多,中听的话顺溜溜地从舌尖蹦出,晕糊得刘学养把白酒当水一样往肚里灌。刘学养开始掏心掏肺地说:“你是个文化人,不拿我当回事儿,以为我是瞎猫逮了只死耗子,撞上大运了。可不那么简单。我也曾是吃官饭不操闲心的主儿,当过办公室主任,撇点油水什么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可我的心大,嘴里嚼着驴肉,眼却瞅着天上的鹅肉,心里还惦记着海里的鲍鱼、龙虾。我先在通化整了家小书店,挺红火,每天打闹个三五十的没问题。可往远了看,这日子长不了。瞅着你眼热的人多了,这碗饭就端不稳当了,谁都想蹭碗热乎的吃。你就得往前看,就得铆着劲儿往高窜。我把一年赚的钱都带在身上,全国兜了一圈,除了西藏、海南,对,还有台湾,我都溜达遍了。”
艾婷婷托着腮帮子,注视着刘学养,一副专注的神情,心里却在想,男人怎么都一个德行,喝上二两酒,就以为天老大,自己老二,再面对一个中意的女人,愈加腾云驾雾找不到北了。
刘学养打着酒嗝,从内衣兜里掏出个小本儿,啪地拍在桌上,神气活现地说:“你看这是什么,坐山雕朝思暮想的联络图,书刊发行全依仗着它,这是我多年心血熬炼的精髓。”
艾婷婷不经意地说:“刘总你别蒙我,在当今的信息时代,搞一个书刊发行网,不过是举手之劳。”
刘学养急得眼珠子差点蹦出来,舌头也打不过弯儿了,结结巴巴地说:“举手,连蹄子一起举,你试试看,累得你吐了血,也未必能搞出这么一张网。别看就这么几个名字,几个地址,几个电话号码,里面的学问大着呢。这些东西都是死的,可在你的脑子里它应该是活的。这个人的诚信怎么样,给他发书刊保险系数是多少,是先发书后收款,还是必须先收钱后发书;他的能量有多大,能不能包一个省;实在发行不了的书刊谁能帮你兜底儿。俗话说,无奸不商,搞书刊的没个干干净净的主儿,你还得利用他,怎么用,你得心中有数。怎么样,听得傻眼了吧?”
艾婷婷给刘学养斟满酒,一副茅塞顿开、无限崇拜的样子,唏嘘感叹地说:“北霸天,刘总真是名不虚传!从您的身上,我明白一个真理,有‘智’者事竟成。这个智,是聪明智慧的智。刘总聪明过人,有大智慧,能成大气候。”艾婷婷说得自己都觉着肉麻,她问自己,你是怎么啦,真要脱胎换骨变一个人啦?
刘学养撑大朦胧的眼睛盯着艾婷婷,甩着发僵的舌头,说:“你可真是女中豪杰,我把你看走眼了。来,我敬你一杯!”
艾婷婷脱掉外衣,爽快地说:“和刘总这样有大气象的人喝酒,真是痛快,来,干!”
出了饭馆,刘学养的脚下已没了根,踉踉跄跄走两步退半步,定定神儿,稳住身子,再往前走,心里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喝多了,却打着酒嗝一个劲儿地喊:“好酒,好酒,回去咱们接着喝!”
艾婷婷虽有些晕乎,脑子却格外清醒,她想不到自己有如此大的酒量,说不准还有什么潜能没有开掘出来,兴许就是克拉玛依,表面荒芜,地下却蕴藏着珍贵的资源。她想把刘学养送回书店,刘学养却坚持要给她找饭店。艾婷婷便随着他走,没有忐忑,没有顾忌,直直地挺着胸,将丰满的乳房豪迈地展示在阳光下。这种感觉真好!
四十一
这是一家三星级饭店,刘学养抖擞起精神,给艾婷婷定了房间。刚进门,他倒抢先一头扎在床上,云里雾里地飘忽到一个浩瀚的空间。艾婷婷也不惊慌失措,沏了两杯茶,坐下来,专注地将淡黄色的茶水吮嘬出甘醇的滋味。寒冰曾对她讲过品茶的三要素:好茶、好水、好心境,其中尤以心境为重。艾婷婷想,自己的心境一定处在最佳状态。刘学养的鼾声起伏跌荡,像是晃悠在海浪间,由不得让人为他悬着心。
骤然间,鼾声止歇了,刘学养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挣扎着要起来的样子,仅仅只翻了个身,便又轰然倒下了。那个珍藏在内衣兜里的小本,在这剧烈的动荡中,跳了出来,落在地上。艾婷婷的心也随之蹦到喉咙口,把没来得及咽进肚里的半口茶挤到岔道上,呛得她猛咳了几声。艾婷婷的目光从小本移到刘学养的身上,发现他的身子起伏得不大均匀,鼾声也有些做作,心想,这是他设的陷阱,诱饵就是那个小本,一旦触动,他便会像猎豹一样扑上来,蹂躏她,吞噬她。她决不会上当。
但那小本的磁场太强了,她的目光被牢牢地吸附着,无法移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豁出去了。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艾婷婷蹑手蹑脚地凑过去,屏着呼吸,终于把小本拿在手中。就在这一瞬间,一声警报似的长鸣响起,艾婷婷一屁股坐在地毯上,险些惊叫起来。刘学养吐出粗重的鼾声后,归于平静之中。艾婷婷总算透过一口气,强撑着酥软的身子站了起来,想了想,拿起挎包把自己锁进卫生间。小本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姓名、地址、电话号码,旁边标注着几种不同的符号,符号肯定包含着丰富的信息,一时难以破译。艾婷婷抄下第一个姓名的时候,眼前浮现出电影中常见的女间谍工作时的镜头。强烈的兴奋和刺激竟使她流出莫名其妙的一滴泪,滴落在小本上,留下一处清晰的印记。艾婷婷顾不得这些,迅疾地把本上所有的名录都记了下来。终于将小本放回刘学养的内衣兜里,艾婷婷的心也安稳地落回原处。
这时她才注意到天已经黑透了,霓虹灯璀璨的光芒将外面的世界装点得玲珑剔透、五彩缤纷,被遗忘的暗影中却潜伏着诡秘的诱惑。她想,该离开这里了,但把刘学养像利用完的废料一样丢弃在这里,又于心不忍,何况这个时候她能去哪儿呢。艾婷婷抖开被子,把自己紧紧地裹起来,蜷曲在另一张床上,眼皮发涩、发粘,脑细胞却欢腾雀跃着,揪扯出许多鸡零狗碎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刘学养醒了,踉踉跄跄进了卫生间,翻江倒海地呕吐着,不时还要骂一句:“真他娘的!”此刻的马桶是他最可信赖的倾吐对象。出来的时候,他的脚步已轻盈了许多。他停在艾婷婷的床前,辨认了片刻,思索了片刻,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倒在自己的床上。艾婷婷长吐一口气,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这时她才觉得疲惫不堪,胳膊、腿儿仿佛都不是自己的,身子悠悠荡荡地飘忽着,又沉沉地坠下来。她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去他妈的,睡吧!”就真的睡去了。
艾婷婷醒来,屋里已经透亮了,天空阴得糊里糊涂,隐约飘着雪,辨不清是什么时辰了。刘学养拥着被子,嘴角扯着长长的涎液,还沉迷在梦乡中。直到艾婷婷梳洗停当,他才睁开眼睛。
吃早点的时候,刘学养怪模怪样地看着艾婷婷,仿佛识破了什么秘密,又摇摇头,无奈地一笑,像在甩掉难以言传的憾恨。艾婷婷虽有些忐忑,却做出很有胃口的样子,有滋有味地吃着。刘学养终于耐不住,嘶哑地说:“喝酒最怕三种人,红了脸儿的,冒热气儿的,梳小辫儿的。这回,我可真是服了。”
艾婷婷说:“你是个实实在在的东北汉子,我是豁出命来陪你的。”
刘学养朗朗一笑,说:“你是为寒主编豁出命了。可惜寒主编也是书生气十足,捧着金碗要饭吃。”
艾婷婷一下子被点醒了,却不动神色地说:“你是说,我们应该自己干?”
刘学养说:“这是你悟出来的,于我无关。胡宝山和我是哥们儿,我可不想拆他的台。”
艾婷婷对这个东北汉子产生了几分好感,便坦率地说:“其实我们早想自己干,但是条件不成熟,没有资金,没有稿源,没有发行渠道。刘总能不能帮我们一把?”
刘学养开怀大笑,把餐厅里许多双目光都吸引过来,他俯下身子,悄声揶揄道:“你以为俺们东北人个个都是活雷锋。时代不同了,雷锋的观念也应该有所转变了,首先自己得先富起来,然后再谈济贫扶难,行善积德。”
艾婷婷说:“刘总菩萨心肠,不会在乎几个香火钱的,发发慈悲,指点迷津,普度众生。”
刘学养敲了敲脑门说:“我这人一见漂亮女人骨头就酥了。给你提供条信息吧。新华社有几个人的手中握着很多热门稿件,保险系数大,而且肯定畅销。可惜我和他们不熟,只能靠你去撞大运了。”
艾婷婷想了想,知道再说下去不会有什么收获了,便专心把一份早点吃得干干净净。分手前,刘学养告诉她,住宿费已经预付了两天,还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他。这已经让艾婷婷非常感动了。
刚才刘学养提及新华社的时候,艾婷婷的脑子里已闪现出一个人,他曾是新华社驻省记者站的副主任,痴迷文学,因而有过接触,艾婷婷很敬重他,但交往不很深,她的天性中缺乏结交人的基因。前两年他调到北京,自然也就失去联系。现在他是她唯一的希望所在。
找到新华社,已近中午。传达室没人认识汪一凡,新华社成千上万的员工,除了名声赫然的人物外,能在传达室挂上号实属不易,没有电话,没有具体的工作单位,仅提供一个名字,无异于大海捞针。传达室的人虽有一副热心肠,却也爱莫能助。艾婷婷并没有感到绝望,虽是阴霾的天,但轻盈、疏落的雪花将喧嚣的尘埃滤去,潮润的空气中飘浮着甜丝丝的气韵,心情自然阳光灿烂。艾婷婷站在大门口素装的槐树下,神情透着赏雪的怡然,也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进进出出的人流不时顿出小小的漩涡,又笑意盎然地流去了。蓦然一声轻呼:“小艾!”震落伏在树枝上的一团雪,坠到艾婷婷俏丽的鼻尖上,亮晶晶的一滴水苏醒了,绽放出鲜活的喜悦。艾婷婷滋润地回应道:“汪老师,您好!”
汪一凡带着两位南方的客人准备到外面吃饭。对北京人来说,整天应酬南来北往的客人真是苦不堪言。他们脸上的笑都调和着灰色的无奈。汪一凡正是披挂着这种灰色的笑走出来的,然而,当他看见银装素裹女神般的艾婷婷时,笑容便绽放出艳丽的辉煌,他紧紧攥住艾婷婷的手,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喷涌而出:“哎呀呀,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整整三年没见着你了,暗无天日呀。说说看,到北京来干什么,有什么需要我效力的,是不是有大作问世,要我引见一家出版社。还是到北京旅游,需要我当导游。”艾婷婷见汪一凡冷落了他的客人,有些过意不去,说:“汪老师,您先招呼客人,下午我再来找您。”汪一凡也不忌讳身后的客人听着不舒坦,说:“你就是最尊贵的客人,走,一块吃顿便饭!”
返回汪一凡的办公室兼宿舍,屋里已有两个年轻人在等着他。汪一凡向他们介绍艾婷婷,说她是家乡来的诗人,是诗坛冉冉升起的璀璨明星。然后安顿了他们几件事情,两人一起走了。汪一凡刚想和艾婷婷安静地说说话,电话铃响了,他用腮和肩夹着话筒,腾出手在本上急速地记录着,脸上已泛出暗黄色的焦虑,低沉稳重的声音渐渐一路走高,锋芒毕露地将谴责刺入话筒。难得他还能注意到艾婷婷不安的神情,从激奋的漩涡中拔出来,捂住话筒,告诉艾婷婷,不必介意,可以随便走走看看。
而后,他又斗志昂扬地重新投入战斗。艾婷婷不便走开,也不想走开,她像置身在作战指挥部,耳边是指挥员的喧嚣,四周的墙上是琳琅满目的各种图表。她对这些图表倒是饶有兴趣。一张图表上罗列着一系列书名,其后标注着内容简介、作者姓名、字数、交稿日期、备注。另一张图表上,罗列着类似刊物的名称,后面的标注大同小异,这些刊物似乎尚未问世,大概是孕育在母腹中的胚胎。其余的图表有些费解,破译它们不那么容易。
四十二
艾婷婷对它们也缺乏强烈的好奇心,她专注地看着前两张图表,不由得为这些精妙的构想暗暗喝彩。汪一凡打电话虽然简洁明了,但电话铃像接力棒一样传递着,其间还不断地有手机的谐奏曲穿插着,间隙中,汪一凡对艾婷婷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只能报以歉疚的一笑。艾婷婷表示,只要不防碍汪老师的工作,她可以耐心地等下去。汪一凡对不间断的电话终于感到厌恶了,他拔掉电话插头,关掉手机,活动着酸痛的脖颈,脸上沉睡的笑又苏醒了。汪一凡说:“现在的我完全属于你了,雷打不动,神圣不可侵犯!”他的真诚击溃了艾婷婷的矜持,艾婷婷直截了当地说,她在为《小草》工作,想在北京组一期纪实文学的稿件,希望汪老师能帮忙。汪一凡说:“烧香找对庙门了,我的手头恰好有二十万字的稿件可供你选择。”说话间,他已经把一个稿件袋放在艾婷婷的面前,眼里闪烁着无所不能的上帝的慈爱目光。艾婷婷解开袋口的时候,手有些颤抖,看完第一页的目录和简介后,欣喜像沐浴春风的花蕾一样绽放在脸上:“太好了,太好了!”转瞬间,舒展的花蕾又凋谢了,艾婷婷轻抚着稿件袋,喃喃地问:“稿酬需要预付吧?而且千字不会低于一百吧?”
汪一凡开怀大笑,说:“你可真不是干这行的料!这是在谈生意,碰上中意的,偏要皱眉头,千般挑剔,万般指责,贬得它一无是处,然后再给金子开出石头的价。直到把唾沫耗干了,买卖才能最后敲定。你可倒好,一张口就吐实心。人家不拿你当傻瓜对待,那才是遇上更大的傻瓜了。告诉你,咱俩换个位置,这些稿件每千字,我最多出到八十,其中还包括你的中介费。”
艾婷婷禁不住也开心地笑着说:“那个更大的傻瓜偏偏让我遇上了。”
汪一凡说:“当了一辈子的精明人,偶尔客串一次傻瓜的角色,也很幸福,尤其是傻瓜对傻瓜的时候。”
艾婷婷愈加坦率地说:“我的兜里空空荡荡,一文不名,但我还是想把稿件拿走。汪老师,能不能让我也体验一回做精明人的感受。”
汪一凡愣了一下,随即扮出垂头丧气一脸无奈的样子,说:“客串傻瓜的代价太昂贵了,也许我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傻瓜。好吧,要傻就傻个彻底,稿件你拿走。”
艾婷婷的喉咙淤积起一股暖流,眼球上挂起了泪帘,掘开坚实厚重的失望、无奈、悲凉、凄楚之后,一星闪亮的收获都会唤醒生命的昂扬。
第九章寒冰回到西安,发现艾婷婷的东西虽在,人却不见了踪影,印刷厂的人不清楚,就连胡宝山和水淼淼也去向不明。寒冰南方一行是晚秋农田里的巡礼,虽未收获累累硕果,却也品尝到丰收的欢乐。他急于把这一切和艾婷婷分享,并且精心设计了一个戏剧场面:他垂头丧气地走进门,熄灭了闪烁在艾婷婷眼里的惊喜,冷凝出疑惑和忧虑。他一言不发,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