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不好了,奶奶刚才气冲冲地出了大堂,谁也不敢问,只见骑马飞一样地出山寨去了。”窦黑子一听才仿佛猛醒过来,火冒三丈道:“奶奶的,愣啥?!还不赶紧派人去找,要是夫人少了一根毫毛,我把你们全都点了天灯!”
梁大鸿一行被窦黑子赶进迷魂滩一天一夜,到了次日正午,梁大鸿还搀扶着妻子林茵芝和学生们在沙漠里苦苦跋涉。此时,烈日当空,热浪蒸腾,起伏的沙丘纵横交错,仿佛风暴中波涛汹涌的大海。梁大鸿、林茵芝和学生们走得脚胀腿硬,晕头转向,趔趔趄趄。正行之间,学生黎雅琴突然指着不远处的地面,兴奋地大喊道:“快看,脚印!”众人看去,果然看见不远处的沙丘下面出现一串串脚印。大家顿时像打了强心针一般,争先恐后地奔下沙丘,来到脚印跟前。一个名叫马庆明的男学生猫下腰来仔细辨认着足迹,突然沮丧地惊呼道:“
天!这是我们自己的脚印,糟糕了,我们走了半天又转回来了。”人们听了,当即像泄了气的皮球,都瘫软地坐在了沙地上,所有人都似乎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攫住了。林茵芝忽然昏迷地倒下去,梁大鸿慌忙将她扶在自己怀里,学生们也都围拢过来。梁大鸿嘶哑着嗓子竭力地呼唤着:“茵芝,你醒醒,你醒醒。”林茵芝听见呼唤,朦朦胧胧苏醒过来,茫然不定的目光看看四周问道:“这……这是哪里?”梁大鸿哄劝道:“快到敦煌了。茵芝,你快醒醒,让你跟着我吃苦了。”林茵芝仿佛身心都崩溃了似的依偎在梁大鸿怀里,断断续续呻吟道:“大鸿……我不行了……恐怕不能跟着你们走出沙漠了……”梁大鸿鼻子一酸道:“不!我们一定能走出去。”林茵芝挣扎着听完,就要闭上眼睛。这时,黎雅琴突然指着远处喊道:“先生,快看!”大家一齐顺着黎雅琴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见远处的沙梁上出现了一匹坐骑,一位身披狸红披风的女子端坐在马上向这边眺望。身后的披风在野风的吹拂中像燃烧的火苗般猎猎飘舞。远处的女子也仿佛发现了梁大鸿等人,纵马向这边急奔而来。女子不停地挥鞭,疯狂地抽打坐骑,奔马如一团火球飞滚而近,在身后扬起团团沙尘。未等梁大鸿一行反应过来,女子已勒马停住,同时翻身下马,一边朝梁大鸿身边走,一边双手打拱道:“请问,先生可是梁大鸿大师?”梁大鸿惊疑地回问道:“你是何人?”红柳道:“小女子名叫红柳。”梁大鸿道:“你来想要干什么?”红柳道:“听说当家的昨儿来抢了先生财物,又将先生和同行赶进迷魂滩,小女子特来赔罪解救。”梁大鸿、林茵芝一听红柳说是她当家的抢了他们,当即引起警觉,以为又遇上土匪,个个做出以死相拼的架势。梁大鸿接下来又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当家的来抢,你却来救?”红柳沉默刹那,眼里盈泪,抬脸看着梁大鸿,真诚道:“小女子曾是艺专学生,几年前听说千佛洞壁画,于是跟一个同学结伴到敦煌写生,谁知途中误入了迷魂滩,那个同学渴死在沙丘上,就在我生命垂危时,窦黑子救了我,后来我就和他……昨儿窦黑子抢了先生,我在所抢之物里发现有先生签名的一本《敦煌石窟画录》的画册。学生早就钦慕先生大名,想来窦黑子抢的很可能就是先生,于是刻不容缓地就来寻救先生。”红柳与梁大鸿正说话,林茵芝却又再次昏迷过去。红柳见状,连忙解下临来时带的几只水袋,奔过去救林茵芝,又把其余水袋分给大家。红柳见林茵芝又苏醒了,就道:“大家快上骆驼,跟我去山寨歇息。”红柳说了,梁大鸿一行却听说要去山寨,就迟疑不动。红柳见此情景,便宽慰道:“先生不必担心,我那当家的虽说是个粗鲁汉子,可在山寨,什么都听我的,绝不敢伤害先生丝毫。”红柳这样说了,大家才将信将疑地随红柳向山寨行来。
窦黑子听说红柳急慌慌出了山寨,赶忙着人去找,几个时辰过去,不见归来,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大堂里团团转。这时候,突然就有一个土匪跌跌撞撞跑进来,窦黑子还以为遇了什么大祸,那土匪却拾了宝贝一般报道:“大当家的,奶奶回来了!”窦黑子急问:“在哪里?”小土匪道:“已回到沙堡下边,还带着咱们赶进迷魂滩的那帮人。打头的就是那个假洋鬼子。”窦黑子眨眨眼“嗯”了一声,小头目就担忧地插话道:“昨天咱们刚把人……”“怕个屁!我窦黑子又不是他的摇尾巴狗!只要奶奶红柳高兴,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小头目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那……”窦黑子呼地转过身瞪着小头目:“还那个屁,快开山门迎接!”
片刻工夫,沙堡子峭壁夹道的山路上,土匪们持枪拿刀排成两行。梁大鸿搀扶着林茵芝朝山寨走来,学生们心有余悸地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红柳见状,怒冲冲策马来到窦黑子面前问道:“你这是干什么?”窦黑子讨好道:“列队夹道欢迎。”红柳愤愤道:“这分明是下马威!”窦黑子哭丧着脸道:“奶奶的,这才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说着又扭头下令,“来人,把弟兄们都撤下去!”土匪们撤走后,窦黑子又小心地赔着笑脸问道:“夫人,这假洋鬼子到底是什么人?”红柳白了一眼窦黑子道:“什么人?大贵人!大画家梁先生。”窦黑子挠着头,嘿嘿笑道:“我这洋芋脑袋,分不清什么画家不画家,只要你说是贵人,保准就错不了。早知道这样,那孙掌柜就是给个金山,我也不干!”红柳朝梁大鸿努努嘴道:“还不快去给人家道个歉!”窦黑子笑着翻红柳一眼,回过身一边顺从地向梁大鸿走去,一边嘟囔道:“这真是脱了裤子放屁!”
红柳和窦黑子将梁大鸿一行迎进山寨歇了。到了傍晚时分,红柳就兴冲冲带着梁大鸿到自己的画室里来。梁大鸿赏识地浏览着四壁墙上挂着的丹青画幅,问道:“这些画都是你画的?”红柳赧然道:“只是爱好,涂鸦而已,让先生见笑了。”梁大鸿啧啧赞道:“不错不错,很见功底。在迷魂滩初见时你说你曾是艺专学生,看来你真的是学有所成啊!”红柳听到这里,眼里湿了,垂头叹道:“原是想着学有所成来着,可是命运却……”这时,梳洗过的林茵芝走了进来,见红柳双眼垂泪,吃了一惊,问道:“红柳姑娘,你怎么了?”“没……没什么。”红柳抹去泪花,在脸上浮出些笑容,接着拿出了那个十字架项链递给林茵芝道:“夫人,给,这是你的。”林茵芝眼睛一亮,接过项链贴在胸前,感动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太谢谢姑娘了!”红柳不好意思,作歉道:“昨儿让夫人受惊了。”林茵芝道:“那个土……”说着仿佛意识到什么,又把到嘴边的“匪”字强咽下去,不好意思地改口道:“那个窦先生真是你丈夫?”红柳沉吟了一下,诚恳道:“他就是粗鲁,其实人并不坏。”梁大鸿见状,意识到林茵芝那个没道出口的“匪”字戳到了红柳的痛处,便指着桌上那幅画坏的“荷花图”,有意岔开话题,问道:“咦?这荷花怎么没画完?”红柳也变了情绪,调皮道:“要画完,先生和夫人怕早就没命了!”林茵芝接上去笑道:“那就让大鸿赔你一幅,他的墨荷画得最好了。”红柳如孩子般高兴道:“太好了!我早想求先生一幅墨宝,就是不好意思开口。”梁大鸿道:“红柳姑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何言求字呢,来,我这就画。”说着便挽起袖头,在画案上挥起毫来。红柳全神贯注地看梁大鸿作画,只见梁大鸿在纸上笔走龙蛇,一支出水的艳美荷花刹那跃然纸上。红柳望着那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不禁泪光闪闪。这时,窦黑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红柳就喊窦黑子道:“快来看,梁先生给我画的画。”红柳说着,兴奋得如得了宝贝一般,炫耀地拉着窦黑子看画。窦黑子装模作样看了半晌,指着泼墨的荷叶道:“就这里黑漆漆的,看不出个眉眼。”红柳撅嘴瞪眼道:“去去,你懂什么!”窦黑子咧着嘴笑道:“是是,我就是狗看星星。”林茵芝听了,忍俊不禁,“噗”地笑出了声。红柳就飞红了脸,乜斜着窦黑子道:“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当你是哑巴。”窦黑子听着就挠着头,觉得尴尬,就憨憨地笑了,明白自己的言谈举止粗蛮鲁莽,于是咬文嚼字地抱拳道:“梁先生,梁太太,这两天多有冒犯。鼻(敝)人已备好酒肉,还特请省城名角满天红献艺,给各位压惊赔罪。”
傍晚时分,山寨场院里临时搭成的戏台上正在演出秦腔戏《穆柯寨》,剧中人穆桂英和杨宗保正在使枪舞矛,厮杀打斗。乐器场里,战鼓催魂,锣声铿锵。戏台下正中摆着三张方桌,窦黑子和小头目们陪着梁大鸿坐一桌,红柳和女眷们陪着林茵芝和女生们坐一桌,其余青年学生则围坐在另一桌。众人都一面啃着手抓羊肉,一面喝着酒,发出划拳行令的怪叫声。窦黑子端起一碗酒要和不胜酒力且已喝得面目通红的梁大鸿干杯。梁大鸿求饶道:“窦……窦先生……”窦黑子一挥手打断道:“什么先生后生的,听着别扭,往后就叫我窦黑子,
山寨里连三岁娃娃都这么叫!”梁大鸿道:“我……我实在喝不下去了。”窦黑子满脸不高兴道:“怎么,看不起我这粗人?”梁大鸿苦不堪言,又无可奈何,只好摇摇晃晃地一边喝酒一边嘴里支吾:“好好,我喝,我喝。”窦黑子见梁大鸿晕头转向喝了酒,就拍着梁大鸿的肩头,咧嘴笑道:“行!够朋友!”梁大鸿此时只觉得肚里翻江倒海地要呕吐,顾不得搭话就扭头朝场外跑。窦黑子和小头目们望着梁大鸿狼狈跑去的背影,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这时,戏班的何班主见梁大鸿去场外呕吐,就从戏台上下来,走到梁大鸿身后不远处,转来转去地等着梁大鸿。待梁大鸿吐完走过来要回坐处,何班主便迎上去道:“先生,你可是从京城来的?”梁大鸿点头道:“我姓梁,有事吗?”何班主叹气道:“实不相瞒,敝人是双庆戏班的班主。本来要去敦煌赶场子,没料想半道上让窦黑子劫上了山。已唱了三天,还不吐个‘放’字。”梁大鸿惊喜道:“你们去敦煌?”何班主道:“敦煌城里的戏牌子早都挂出去了,若误场回戏,让人砸了牌子,往后还怎么在这地面上混呀!先生人大面子大,求你给压寨夫人红柳美言几句,让窦黑子放我们走吧。”梁大鸿苦笑道:“我和你们一样身不由己呀!”何班主不以为然道:“先生说笑话了!我们是唱戏的,您是上座赏戏的,那怎一样?再说,刚才我从上场门里都看到了,窦黑子又敬酒、又夹菜的,先生肯定有来头,就请帮个忙了。”梁大鸿硬着头皮道:“好吧,我一定尽力办吧。”
呕吐完的梁大鸿又回到桌旁。这时窦黑子和小头目们喝三吆四地划着拳,划拳声和台上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杂乱地混成一片,而林茵芝正和红柳说着悄悄话,不知说到什么开心处,俩人像碰了痒痒肉般“咯咯”地笑个不停。窦黑子见梁大鸿回到桌前,也醉醺醺地放下酒碗,走到梁大鸿的桌跟前坐下来,探头对梁大鸿道:“先生,我从没见过红柳像今天这……这么高兴过。”梁大鸿笑道:“是吗?”窦黑子突然问道:“你看老子这山寨怎么样?”梁大鸿应付道:“不错。”窦黑子几分醉意道:“好!那你们就别走了,呆他个一年半载的,天天让你夫人陪红柳喝酒。你教红柳画画,要多少袁大头,只管开个价。”梁大鸿先吃了一惊,随之坚决道:“那不行,明日一早我们就得离开了。”窦黑子酒性合了火脾气,瞪眼道:“这里老子说了算,要你留下你就得留下!”梁大鸿也有几分醉意地拍案而起道:“我偏不留,你又能怎样!”窦黑子也呼地站起来,掏出腰里的枪拍在桌子上,撒凶道:“奶奶的,老子不发话,看谁还能插翅膀飞了!”这时只听“啪”地一声,一只酒碗重重地摔在地上,戏台上的锣鼓声戛然而止,院子里突然静下来,众人的目光一齐循声望去,就见红柳踩着满地摔碎的酒碗渣子,朝窦黑子、梁大鸿这边走过来。红柳挡在梁大鸿身前,怒目圆睁道:“窦黑子,你想干什么?”红柳一句话出口,就使窦黑子酒醒了一半,笑着搪塞道:“咱……咱跟梁先生闹着玩哩。”红柳怒气冲冲道:“哼!喝点猫尿,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为老几了!”说完就一扭头回林茵芝桌上去了。
窦黑子在戏场对梁大鸿撒酒疯耍横,丢了红柳面子,气得红柳回到卧房直流泪,而窦黑子见红柳这样,就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赔不是道:“我的姑奶奶,全是我的不是!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给奶奶认错还不行么?”红柳仿佛压根儿就没听,依旧只落泪。于是窦黑子没奈何就狠狠地一拍脑袋道:“奶奶的,往后啥都听你的,这总行了吧?”红柳这才抬头盯着窦黑子道:“要听我的,你就得给梁先生道歉赔不是。”窦黑子道:“赔就赔,反正咱这辈子干的就是打家劫舍没面子的事。”就在红柳在卧房训斥窦黑子的同时,林茵芝也在客
房里嗔怪梁大鸿。林茵芝望着忧心忡忡地在房子里兜圈子的梁大鸿埋怨道:“这些土匪杀人如踩蚁,喜怒无常,你得罪得起?何必跟他硬碰硬?”梁大鸿就气愤道:“我千里迢迢回国,而窦黑子要我留在这里给他妻子教画画,这岂不是要我留下来给土匪当私塾先生,你说我能答应吗?”林茵芝叹气道:“要早听我的话,就不该回国!”梁大鸿痛心疾首道:“我是有良心的中国人,也是这方面的专家,保护敦煌是责无旁贷的天职。”林茵芝望着梁大鸿白眼道:“刚出迷魂滩,又进土匪窝。你保护敦煌,谁保护你?”梁大鸿横下心道:“我去找红柳姑娘!”林茵芝道:“找也白找,怎么说人家也是两口子,胳膊肘也不会朝外拐!”正这时,房外却有人敲窗户,一边敲就一边叫:“梁先生,我们奶奶和大当家的要见你。”梁大鸿本要去找红柳,听了这话,就当即下床到山寨大堂去了。
刚是入夜时分,大堂里被火把照得通明。窦黑子半躺半坐在木榻上抽大烟。红柳坐在木榻旁边的木椅上朝着门口看。梁大鸿刚一进屋,红柳便起身笑吟吟地迎道:“先生来了。”梁大鸿一见窦黑子半躺半坐抽大烟,就不卑不亢地问道:“红柳姑娘找我有事?”红柳就回头盯着窦黑子高声道:“黑子你哑巴啦?”窦黑子闻声连忙放下烟枪,起身迎上来不好意思道:“梁先生,刚才戏台下多喝了两口,出丑露乖,还望先生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见小人怪。”红柳也在一旁赶紧说情:“他是个粗人,扫了大伙的兴,方才我在卧房已说过他了。”梁大鸿松了脸上的皮肉道:“没什么,只希望窦先生高抬贵手,放我们离开山寨,早日前往敦煌。”“这好说,先生想什么时候走都行,不过,”红柳说着沉吟了一下,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接下来劝道,“不过,我劝先生最好还是回去好。”梁大鸿立即蹙眉道:“此话怎讲?”窦黑子心里有底道:“怕有人挡横。”梁大鸿不明道:“为什么?”窦黑子道:“先生好好想想,过去是不是跟什么人结过梁子,或是在敦煌有什么冤家对头?”梁大鸿笑道:“笑话!我和茵芝刚从海外归来,而且过去也从未涉足过西北,怎么会有冤家仇人?寨主问我此话,是不是……”窦黑子为难道:“我窦黑子不能干卖水总炮的事。”红柳就面有赧色地解释道:“行有行规,黑子干这行的,有些话,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