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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呢!可我呢!’我大步穿过街道继续想道,“可我却不愿睡觉,我今晚身上的钱足以让他睡上一年的了,我是那么地自豪,那么地疯狂,竟不敢走进一家酒馆,我竟没有想到,如果说所有的不幸者之所以进酒馆,那是因为出酒馆的时候,不幸者变成了幸福的人。啊,上帝!一串葡萄酿造的佳酿,足以消除人间最大的忧愁,足以粉碎魔鬼在我们的路上布下的看不见的所有罗网。我们像女人似的哭哭啼啼,我们像殉道者似的受苦受难。在我们悲伤绝望之时,我们觉得世界塌下来了,砸在了我们的头上,我们像亚当被逐出伊甸园时哭成个泪人。而为了治愈一个比世界还要大的伤口,只须手稍许动一下,用美酒滋润一下胸膛。我们既然让人如此这般地来安慰我们,我们的忧伤是多么地悲惨呀!我们十分惊讶,上苍明明看见了我们的忧伤,却不派天使前来接受我们的祈祷;它无须为此而那么操心;它看见了我们的一切痛苦,一切欲望,看见了我们对颓废思想的一切自豪以及包围着我们的罪恶之海,可它只是在我们的路旁是上一颗小小的罪恶之果。既然这个人在这张长椅上睡得那么香甜,我为什么就不能在我这张长椅上睡上一觉呢?我的情敌也许在我情妇那里度其良宵;拂晓时分,他将从她家出来;她将半裸着身子把他送到门口,他们将看见我睡在那里,他们的亲吻将惊醒不了我,他们将拍拍我的肩膀;我将翻一个身,然后又继续睡觉。”
于是,我怀着一种异样的欢乐,开始去寻找一家酒馆。因为已过了午夜,几乎所有的酒馆都关门了。这使我十分气恼。我心想:“怎么!连这么点安慰也不给我?”我便到处去找,去敲每个酒铺的门,大声喊着:“打酒!打酒!”
最后,我总算找到一家尚开着门的酒馆:我要了一瓶酒,没有看它是佳酿还是劣酒,便大口大口地喝光了它;然后,我又要了一瓶,又再要了第三瓶。我把自己当成了病人,硬着头皮喝,就像这是医生开的药,不喝就没命了。
不一会儿,酒劲儿上来了,我像是坠入云雾之中。因为喝得太猛,我一下子便醉倒了。我感到神志不清,然后清醒了些,随后又昏昏沉沉的了。最后,脑子不灵了,我抬头望天,好像在与自己诀别,随即便双肘贴桌,趴在了桌子上。
这时,我才隐约感到店堂里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酒馆的另一头,有一伙形容丑陋的人,他们面庞苍白,消瘦,声音粗哑。从他们的衣着可以看出他们虽不是有产者,但也不是一般的老百姓。总而言之,他们是属于来历不明的那一类人,是最卑劣的人,既无职业,也没钱财,更无一技之长,除非是干下流的勾当,他们既不是穷人,也不是富人,但却有着富人的恶习和穷人的痛苦。
他们玩着讨厌的纸牌,一边在低声地争吵着。在他们中间,有一位很年轻、很漂亮的姑娘,穿得干干净净,除了她的嗓音同他们一样沙哑、微弱而外,她与他们毫无相同之处,若不是她的面容艳若玫瑰,你会以为她是个干了六十年的街头小贩哩。她在注意地看着我,想必很惊讶我独自一人呆在小酒馆里,因为我穿得很漂亮,几乎可以说是十分讲究。她慢慢地走了过来。走过我的桌子前面时,她拿起桌上的酒瓶,发现三只酒瓶全都空了,便菀尔一笑。我看见她的牙齿洁白整齐,白得可以照人。我拉住她的手,请她在我旁边坐下来。她高高兴兴地坐了下来,并让侍者给她送育夜来。
我默然无语地望着她,眼里满是泪水。她看见我流泪,便问我因何悲伤。可我无法回答她。我一个劲儿地摇头,好像是要让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下来似的,因为我感觉到泪水在我面颊上流淌。她明白我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想刨根问底。她掏出自己的手帕,一边在快活地吃着宵夜,一边不时地在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
在这个姑娘的身上,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极其可怕而又极其温馨的东西,还有着一种极其奇特地夹杂着怜悯的不知羞耻的神情,使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倘若她在大街上拉住我的手的话,她会让我感到恐惧;但是,我觉得真是奇闻,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子,也不知她是何许人,跑到我面前来吃宵夜,一句话也不跟我说,还用她的手帕替我擦眼泪,致使我既反感又像是被迷住了。我听见酒馆老板在问她是否认识我,她回答说是认识,叫人别打扰我。不一会儿,玩牌的人走了,酒馆老板关好外面的窗户和店门之后,回到店后面去了,店堂只剩下我和这个姑娘了。
我刚才所做的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的,而且我是听命于一个极其奇特的绝望的举动,所以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的思维像是在一座迷宫里挣扎。我觉得我不是疯了,就是听命于一种超自然力的摆布。
“你是谁?”我突然嚷道,“你想干什么?你在哪儿认识我的?谁让你替我振眼泪的?你是在干你的活儿吗?你以为我会要你?我连指头碰你一下都不愿意。你想干什么?说呀。你想要的是钱吗?你的这份怜悯要多少钱?”
我站起身来想走,但我感到摇摇晃晃的。同时,我两眼模糊,浑身发软,支持不住,随即跌坐在一只凳子上。
“您很痛苦,”那姑娘挽住我的胳膊对我说道:‘德像个孩子似的乱喝一气,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在这把椅子上坐着,等看街上有马车过来。您告诉我您母亲住哪儿,马车将把您送回家去,既然您真的,”她笑嘻嘻地补充说道:“既然您真的觉得我很丑。”
她这么说的时候,我抬起了头。也许是因为醉了,我弄错了。我不知道在这之前,我是否看错了,或者是我此时此刻看不清楚。可是我突然发现这个风尘女子的面容同我情妇酷似。我这么一看,顿时浑身发冷。人有时会觉得头发倒竖。老百姓说那是死神从你头顶经过,但从我头项经过的并不是死神。
那是世纪病,或者这个姑娘本身就是世纪病。而正是她,脸色苍白,面带嘲讽,还带着那副沙哑的嗓子,走到酒馆尽头的我的面前坐下来。
第十章
当我发现这个女子酷似我的情妇时,我那病态的脑子被一种丑恶的、无法抗拒的念头所攫住,于是我便立即把它付诸行动。
在我们恋爱之初,我的情妇有时候会出其不意地跑来看我。这时候,我的小房间里就像是过节似的。鲜花有了,壁炉里升起了旺火,我忙着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床也装扮得像喜床一般,以迎我的心上人。我常常看着她坐在镜前长沙发上,我静静地欣赏着她,一连几个钟头,我俩谁也不说话,只有两颗心在交谈。我定睛凝视着她,觉得她就像是玛帕仙女一样,能把我在其中哭了不知多少次的这间孤寂冷清的小屋变成天堂。她就坐在那儿,在所有那些书籍中间,在所有那些散乱的衣服中间,在所有那些破烂家具中间,在这凄凉的四面墙壁之间。但在这寒怆潦倒的环境中,她在慢慢地闪烁出光芒!
自从我失去了她之后,这些回忆便紧缠住我不放,使我夜不能寐。我的书籍、我的墙壁都在跟我谈起她,这使我简直受不了了。我不敢靠近床,只好跑到街上。当我不趴在床上哭泣的时候,我对床怕得要命。
于是,我把那姑娘带回我那小屋,我让她背对着我坐下。我让她半裸着身子。然后,我在她身边把屋子收拾一番,就像从前收拾屋子迎接我的情妇那样。我把那两把扶手椅放在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曾放过的地方。
一般来说,在我们所有的幸福回忆中,有某一个回忆是占着主要位置的,譬如,有这么一天,这么一个钟头是比其他的日子、时刻更加幸福的,或者,即便并非如此,那它也是幸福的典型代表和不可磨灭的范例。在所有这一切之中,有这么一个时刻来到了,那么人们就会像洛普·德·维加喜剧中的泰奥多尔一样地嚷叫起来:“幸运女神啊!放一根金针在你的轮子上卡住它吧。”
把一切都收拾停当之后,我生起了一炉旺火,然后盘腿而坐,开始沉醉在一种无尽的绝望之中。我沉入心灵深处,以便深切体味心的绞痛。这时候,我脑子里在低吟着蒂罗尔一支山歌小调,那是我的情妇经常唱的一支歌:
昔日,我冰肌玉肤,
如花似玉;
可今朝,我纵欲过度,
香消玉殒。
我在我心的荒漠中倾听着这支凄凉歌曲的回声。
我说道:“这就是人的幸福;这就是我亲爱的天堂;这就是我的玛帕仙女,她是个马路天使。我的情妇并没好到哪里去。这就是人们喝过神的甘露之后在杯底所发现的东西;这就是爱情的尸骸。”
那个可怜的女子听见我唱,自己也唱了起来。我听了她的歌声,脸色如死人一般苍白,因为从这个酷似我情妇的女子口中发出的这沙哑而难听的声音,使我觉得它就像是我所感受的一切的一个象征。这是淫荡本身在她这个正值青春花季的女子的喉咙中作怪。我觉得我情妇在背弃我之后,也该是这么个嗓音。我记起了浮士德,他在布罗报与一位年轻的裸体女巫跳舞时,突然看到一只红老鼠从女巫嘴里蹲了出来。
“别唱了。”我冲她吼道。我站起身来,走到她身旁,她笑吟吟地坐在我的床上,我在她身旁躺了下去,宛如我的墓地上我自己的一个雕像。
我请求你们,本世纪的人们,你们在此时此刻,正在寻欢作乐,跑舞场,奔剧院,而且,今天晚上,在你们睡觉的时候,为了尽快人睡,将读点老伏尔泰的陈词滥调的亵渎神明的文章,读点保尔一路易·库里埃的很有道理的调侃文章,读点我们议会某委员会的什么经济演说词,总之,你们将通过你们的某个毛孔呼吸到理性这朵巨大的睡莲种在我们的城市心脏中的那冷香。我请求你们,万一这本无名之作落到你们的手中,请勿高傲地不屑地一笑置之,请勿把肩膀耸得太高;也别过于自信地认为我在悲叹一种主观臆断的世纪病;不要认为人的理性总归是我们才能中最美好的才能,不要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交易所的投机买卖、赌场上的纸牌、波尔多佐餐酒、身体的康泰、对他人的漠不关心,以及夜晚被香气扑鼻的肌肤贴紧着的淫荡的肌体才是真实的。
因为,某一天,在你们呆滞安稳的生活中,可能会突然刮来一阵风。你们用忘乡河水浇灌的那些漂亮的树木,上苍可能会扇起狂风将它们吹倒。无动于衷的先生们,你们可能会沮丧绝望的,你们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我不会对你们说,你们的情妇可能会背弃你们,这对你们来说,并不像丧失一匹骏马那样让你们伤心悲痛,但我要对你们说,你们在交易所中会失利。你们在赌博时会输钱。而假若你们不去赌博,那也想一想你们的埃居、你们用钱换来的宁静、你们建筑在金子银子上的幸福,全都掌握在银行家的手中,而后者是会破产的,或者是在公共基金中,但后者也可能会不付你们钱的。我将要对你们说,总之,尽管你们冷酷无情,但你们是会爱上点什么的。在你们的五脏六腑之中,可能有一条神经会松弛的,那你们就可能会发出一声类似痛苦的喊叫来。某一天,当你们在泥泞的街道上游荡的时候,当物质享受已不复存在,无法消耗你们空泛的精力的时候,当你们缺乏实际的日常之所需的时候,你们就可能会突然双颇深陷他环顾四周;而茫然地于午夜时分坐在一张无人的长椅上。
啊,冷酷无情的人,最自私自利的人,大言不惭的人呀,你们从未做过失望之举,也未打错过算盘,如果万一你们碰上了这种情况,在你们遭殃的时候,请你们再回忆一下失去了爱罗绔丝的阿贝拉吧。因为他爱她胜过你们爱你们的骏马,胜过你们爱你们的金钱和情妇。因为他是在与她分离之时失掉她的,这要比你们所失掉的痛苦得多,要比你们的魔鬼从天上再次跌落下来所失去的更多。因为他对她的那份爱是报章上所不谈及的某种爱,是你们的妻女在我们的剧院和我们的书籍中所看不到的某种爱。因为他半辈子在吻她那纯洁的额头,在教她唱颂大卫的颂歌和索勒的颂歌。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而上帝也安慰了他。
相信我好了,当你们身遭不幸,想到阿贝拉的时候,你们将不会用同样的眼光去看老伏尔泰的舒心的亵渎文章和库里埃的调侃文章。你们将会感到,人的理性能够治好幻想,但却医治不了痛苦。你们将会感到上帝把人的理性造就成了好的主妇,但却不是慈悲的修女。人的心在说:“我什么都不相信,因为我什么都看不到。”在这时候,你们将会发现人的心没有说出它要说的话来。你们将在自己的周围寻找某种像希望一样的东西。你们将去摇动教堂的大门,看看它能否被推开来,但却发现大门被封死了。你们将会想到要去当苦修会修土,可是,嘲讽你们的那个命运却用一瓶水酒和一个娼妓来回答你们。
而如果你们喝了那瓶酒,如果你们把那娼妓带回家去,弄到床上,你们就该明白因此而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第一章
翌日,当我醒来时,我对自己深恶痛绝,觉得自己是那么地卑劣,那么地堕落,以致第一个反应,就是恐惧,恶心。我一下子蹦下床来,喝令那个女子把衣服穿上,马上给我离开。然后,我坐了下来,忧伤的目光溜过房中墙壁,本能地将目光停在了我的手枪挂着的那个墙角落。
即使当痛不欲生的念头在把我们推向自我毁灭的时候,当我们下了狠心的时候,似乎在取下手枪,装好弹药的具体动作中,在接触到铁器的寒冷中,有着一种实实在在的、不受意志控制的恐惧之感油然而生;手指颤抖,不听使唤,手臂发僵。但凡走向死亡的人,他的整个身心都是处于恐惧之中的。因此,当那个女子穿衣服的时候,我无法描述我当时是什么感觉,仿佛觉得我的枪在对我说:“想想你要干什么吧。”
后来,我的确是常常想到,如果那个娼妓照我说的,赶紧穿好衣服,立即离去的话,我可能会怎么做。无疑,因羞耻而产生的最初的难堪是会过去的;忧伤并不是绝望,而上帝把忧伤和绝望像兄弟似的结合在一起,为的是不让忧伤或绝望单独地同我们在一起。一旦我房间里没有了这个女子的存在,我的心可能就平静下来了。因而,对我来说,剩下的只是懊悔,而慈悲为怀的天使是不会让懊悔杀死任何人的。无疑,我至少一辈子不会得病了。放荡生活被永远逐出我的家门,我也永不会再有它第一次光顾我时所产生的那种恐惧心情了。
但是,事情却完全不是这样子的。我内心的斗争,压迫着我的痛心的反思,厌恶,害怕,甚至愤怒(因为我是百感交集),所有这些致命的压力把我死死地钉在了扶手椅上,而当我处于极端危险的神志不清之中的时候,那个尤物正对镜端详,细心地整理衣着,神态极其平静地含着笑在挽着头发。她如此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