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地更新的生物;这些生物在活动,也交织着,彼此拥抱在一起一个小时,然后倒下,而另外一些又站了起来;哪儿缺少生命,生命就跑到哪儿;哪儿空气稀薄,空气就涌向哪儿;没有一点混乱,全都安排有序,标好了号,用金字书写,用火一般的隐语拟就;一切都按着天国的乐声在沿着无情的小道永远向前;而这一切又都不算什么!而我们,可怜的无名梦幻,苍白而痛苦的表象,难以看到的蟀鲢生物,我们是别人为了使死亡得以存在而吹了口气之后勉强活着的,我们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以便能够证明我们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但我却不知有谁会注意我们。我们犹豫着,不敢在自己的胸膛上开上一枪,也不敢轻蔑地砸碎自己的脑袋。好像我们如果自杀身亡,马上就又要天下大乱了;我们拟就了并写下了神的和人的戒律,而我们又害怕我们的理教;我们忍受了三十年,一声不吭,而我们相信我们是在进行争斗;总之,痛苦是最强者,我们奉上一小撮尘土到智慧的圣坛上,而我们的坟头上就会长出一朵鲜花来。”
当我说完这番话时,我便把手中握着的刀子伸到布里吉特的胸前。我已经无法自持,我疯癫狂乱,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掀开床单,找到她心脏之所在,但我却瞥见她那两只雪白的乳房中间有一个小小的乌木耶稣受难十字架。
我一阵恐惧,倒退了一步。我的手松开了,刀子落在了地上。这个小小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是布里吉特的姑妈在临终时交给她的。可我却没想起来看见她戴过。想必是在动身之前,她才把它戴在脖子上的,作为保佑旅途平安的护身符。我突然双手合十,不由自主地跪到地上,声音颤抖地说道:“全能的上帝啊,全能的主啊,您一直都在这儿了广
但愿不信基督的人能读一读这一页。我也是不相信基督的。无论小的时候,上学的时候,还是长大了以后,我从未进过教堂。如果说我有什么宗教信仰的话,那我的宗教信仰则是既无仪式又无偶像的,我只相信一个无形的、无偶像的、不显灵的上帝。自少年时起,我便中了上个世纪所有的著作的毒了,我过早地吮吸了绿亵宗教的不洁的乳汁。人类的自尊心这个自私者的上帝,封住了我的嘴,不让我祈祷,而我被惊吓了的灵魂却躲藏在虚无的希望之中。当我看到布里吉特胸前的耶稣像时,我简直是如痴如醉了。尽管我本人不信奉耶稣,但我知道她信,我便退缩了。并不是一种徒劳无用的恐惧此时此刻使我住了手的。有谁会看见我?我独自一人,又是夜深人静。是不是世人的偏见使然?有谁能阻止我不去看这一小块黑木头呢?我可以把它扔进灰堆里去,可我扔掉的却是我的刀子。啊!这块小小的黑木头我已感到它深入到我的灵魂中了,我现在还觉得它就在我的心中!那些曾嘲笑过这小小黑木头能拯救一个生灵的人是多么地可悲呀!名称、形式、信仰,那都有什么关系?所有好的东西不就是神圣的吗?人怎敢触犯上帝?
如同皑皑白雪被阳光照射之后,便融化了,从山上淌下来,而威胁着苍天的冰峰,在山谷中变成一条溪流,同样,一股清泉喷涌而出,流进了我的心田。悔恨是一种纯洁的圣香,它把我所有的痛苦全都化成了青烟。尽管我几乎犯了一个大罪,但是,我手中的利器一旦落去,我便感到我的心是无罪的。只一会儿工夫,我便恢复了平静,恢复了气力和理智。我又向凹室走去,我俯身向着我的偶像,我亲吻她的十字架。
“安心地睡吧,”我对她说道,“上帝在护信你!当你在梦中微笑的时候,你可是刚刚逃过你有生以来所能遇到的最大的危险。但是,威胁了你的那只手将不会再去加害任何人了。我愿以你的耶稣发誓。我将不会杀你也不会杀我自己了!我是个疯子,一个狂徒,一个自以为是个大人了的孩子。感谢上帝!你年轻又活泼,而且你又美丽绝伦,你将会忘掉我的。如果你能原谅我所给你造成的伤害,你会康复的。安心地睡吧,睡到天明,布里吉特,然后你再决定我们的命运吧。不管你做出什么判决来,我都将毫无怨言地接受的。而你,耶稣,你救了她,请你原谅我,别把这事告诉她。我生在一个不信教的世纪中,我有许多的罪孽要去赎。被人们遗忘的可怜的上帝之子,人们没有教会我爱你。我从未到教堂里去参拜你,但是,多亏了上天,我在这儿看见了你,我还未学会见到你而不发抖。在我死去之前,我总算有一次机会用我的嘴唇在充满着你的那颗心上亲吻一下。只要这颗心还在跳动,就请你保护它吧。留在这颗心里吧,神圣的救星。请你记住,有一个不幸的人因为看见你被钉在十字架上而不敢轻生了。他是个不信教的人,你把他从恶行中拯救了出来。如果他早先就信奉你的话,你本会安慰他的。原谅那些使他不信教的人吧,既然你已经使他忏悔了。原谅所有那些亵渎神明的人吧!他在陷入绝望之中时,想必是没有看到你!人类的欢乐是嘲弄人的,它们无情地鄙视一切。啊,基督!世上的幸运儿们以为永远也不需要你!你就饶恕他们吧,当他们以自己的傲慢冒犯你的时候,他们的眼泪迟早要为他们做洗礼的;你就可怜可怜他们吧,他们自以为暴风雨袭击不着他们,而为了奔向你,则需要接受严厉的不幸考验。我们的智慧和我们的怀疑在我们手中就像是小孩子的宝贵玩具。原谅我们吧,我们幻想自己是不信教的人,而你却在戈尔柯塔脸挂笑容。在我们所有的一时的不幸之中,最坏的莫过于,我们为了虚荣而试图把你给遗忘了。但是,你都看到了,那只不过是一些阴影,你只需目光一瞥便将它们扫得一干二净。你自己以前不也是个人吗?是痛苦使你成为神的。是一个刑具使你得以升天,使你张开双臂,扑进你光荣的父亲的怀抱中去的。而我们,那也是痛苦把我们带到你的面前的,如同痛苦把你送到你父亲的面前一样。我们只是戴着荆冠前来跪在你的像前,我们只是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来触摸你的鲜血淋漓的脚,而你忍受痛苦,甘做殉道者,是为了受到不幸的人的爱戴。”
晨熹微露,一切都在渐渐地苏醒,空气中满是那遥远而模糊的声音。我绵软无力,疲惫不堪,正要离开布里吉特去歇息一下。当我往外走的时候,扔在扶手椅上的一条裙子滑落在我身边的地上,从裙子中掉出一张折叠起的纸来。我把它拾了起来。原来是一封信,我认得是布里吉特的笔迹。信封没有粘上,我打开信来,读到这番内容:
当您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将远远地离开您了,但也许您永远也收不到这封信的。我的命运是和一个男人连在一起的,我为了他而牺牲了我的一切,没有我他是活不下去的,我将试图为他而死。我爱您,永别了,您可怜可怜我们吧。
-XX年十H月H十五日
我看完信后把它翻转过来,只见上面写着:“N城亨利·史密斯先生收,留局待领。”
第七章
第二天中午,在十二月的晴朗的一天,有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位妇人挽着胳膊穿过王宫花园。他俩走进一家珠宝店,挑选了两只一模一样的戒指,微笑着相互交换了戒指,然后各自戴在了自己的手指上。稍许散了一会儿步过后,他们便到普洛旺斯兄弟饭店去吃午饭。他们订了一间雅座,从其全部陈设可以看出,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饭店之一。当侍者退下之后,他俩便亲切地独自呆在一起。他们倚在窗前,轻轻地握住手。年轻男子一身出远门的打扮,看他脸上喜气洋洋的,人们会以为他是个新郎,第一次在向他的新娘介绍巴黎的生活和娱乐。如同人在幸福时那样,他的快乐是温馨而平静的。但凡有经验的人都能从中看出这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其目光更加自信,心理也开始成熟了。他时不时地仰望一下天空,然后回望自己的女友,眼里噙着晶莹的泪珠。他任随泪水在面颊上流淌,只是挂着笑,不去擦拭。那女子面色苍白,若有所思,眼睛只是盯着她的男友。她的脸上流露着深深的痛楚,但她并不去努力加以掩饰,可又不敢抗拒自己所目睹的快乐。当她的同伴在笑的时候,她也跟着在笑,但却不光笑。当他说话的时候,她便回答他,并且在吃他替她挟的菜,但她心中却有着一种沉默,似乎不只是一瞬间的沉默而已。从她那据倦无力、懒洋洋的样子来看,人们能够清楚地辨别出她心灵中的那份柔弱,那种相爱的两个人中女性的无奈,而这个女性则只是依赖着男方而存在的,而且是通过回应才显出生机来的。年轻男子对此看得很清楚,而且因此而显得很自豪,也很感激。但是,即使从他那份自豪之中,人们也可以看到他觉得自己的幸福很新鲜。当那女子突然间忧伤起来,低下头去的时候,他为了让她放心,便努力装出一副开朗、坚定的神态来,但是他无法次次做得到如此,有时候自己也心神不宁,惶惶不安。对于一个漠不关心的旁观者来说,这种坚强和软弱、快乐和忧伤、烦乱和平静的交织是无法理解的。人们可能会认为这两个人忽而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忽而又是最不幸的人。但是,不知道他俩的秘密的人,就会以为他俩都很痛苦,但是,不管他们有着什么样神秘莫测的苦难,人们还是可以看出他们已经在自己的痛苦上盖上了一个比爱情还要强有力的封印——友谊。当他们握着手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是纯洁的,尽管只有他们俩人在一起,他们说话的声音总是低低的。他们好像被自己的思绪所困扰,把额头彼此贴在一起,但嘴唇却没有接触。他们彼此神情温柔、端庄地对视着,好像软弱之人想显出好人的样儿来。当时钟敲响一点时,那女子长叹了一声,半转过验去说道:
“奥克塔夫,万一您弄错了怎么办!”
“不,我的朋友,”年轻男子回答道,“这一点您放心,我不会弄错的。您还得受很多的苦,也许还得长时间地痛苦,而我则会永远痛苦的,但是,我们俩都将摆脱的:您,时间久了,就会好的;而我,则有上帝来拯救我的。”
“奥克塔夫,奥克塔夫,”那女子重复道,“您肯定自己没有弄错?”
“我亲爱的布里吉特,我不相信我俩会互相忘记,但我认为在此时此刻,我们还无法相互原谅,而这又是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做到的,即使我们永远也不再见面了。”
“为什么我们不能再见面呢?为什么,有一天……您还那么年轻!”
她面带微笑地补充说道:
“当您另有所爱的时候,我俩再相见时就不会有危险了。”
“不,我的朋友.因为,您该知道,我绝不会没有爱而同您再见的。但愿我把您留给他、交与他的那个人能配得上您!史密斯是个正直的、善良的、诚挚的人,但是,不管您怎么爱他,您都会清楚地看到,您还在爱我,因为,如果我肯留下来,或者把您带走,您是会同意的。”
“这倒确实是。”那女子回答道。
‘确实?确实?”年轻男子定睛注视着她,重复道,“如果我愿意的话,您真的会跟我一起走吗?”
接着,他又温情地继续说道: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永远不该再相见了。生活中,有某些爱情是会使人头晕目眩,神魂颠倒,魂不守舍,心乱如麻的;而其中惟有一种爱,是不扰乱人心的,是沁人心肺的,而这种爱只是在它在其中落了根的那个人死时,它才会消失的。”
“您总该给我写信吧?”
“会的,开头一段时间是会的,因为我必须忍受的痛苦太大了,以致自己一向所习惯了的、并且喜爱的一切形式都没有了,眼下我可是受不了的。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与您音讯全无的时候,我会不无害怕地接近正常,更加习惯一些,最后……咱们别提往事了。我的信将会日渐稀少,直到最后,一封信也不再写了。我将就这样从一年来我攀登的山上走下来。这中间会有很大的痛苦的,不过,也许也有迷人之处。当人们在坟地上停下来,站在一座绿色的新坟前时,看到墓碑上刻着两个亲爱的名字,人们会感到一种充满神秘的苦痛,会使人洒下并不苦涩的泪水来。我正是这样有时想要回想一下我是曾经生活过的。”
那女子听到最后几句时,便扑倒在一张扶手椅上,抽泣起来。年轻男子泪如雨下,但他站着未动,仿佛他自己不想看见自己的痛苦似的。当泪水止住了以后,他走近他的女友,抓起她的手来,吻了一下。
“相信我,”他说道,“被您所爱,不管是以什么名义,不管在您心中占有什么位置,那都会给人以力量和勇气的。您对此永远不要怀疑,我的布里吉特,没有谁比我更能理解您了。另一个人将会更般配地爱您,但谁也不会比我更深深地爱您的。另一个人将会尊重我所轻蔑的您的优点,他将用他的爱来呵护您:您将有一个更好的情人,但您却不会有一个更好的弟弟。把手伸给我,让不懂得那个崇高字眼儿的世人去嘲笑吧。‘永别了,但友谊长存。’当我们第一次相拥在一起的时候,此前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有点什么东西就要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了。但愿我们身上在上帝面前拥抱的这一部分不知道我们在尘世间就要分手了,但愿那一时的争吵,不要拆散我们永恒的幸福介
他抓住那女子的手。她站起身来,脸上仍旧泪水涟涟的。她带着一种奇异的笑往镜子前面走去,拿起一把剪刀,剪下了一段长长的辫子,然后,她又对镜端详了片刻,看见自己变了模样儿,身上最美的地方少了一部分。她随即把剪下的那段辫子给了她的情人。
时钟又敲响了。该下楼去了。当他俩又走过走廊的时候,他们好像跟进来时一样地高兴。
“阳光真好!”年轻男子说。
“是美好的一天,”布里吉持说,“什么也无法从我这里把它抹去!”
她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心口。他们加快步子,消失在人流中。一小时过后,枫丹白露关卡后面的小山坡上,有一辆驿车驶过。只有那年轻男子独自一人在车上。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那座远去的故乡城市,并感谢上帝的恩惠,使因他之过而使得均曾受苦的三个人中,只剩下一个不幸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