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纪儿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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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世纪儿的忏悔-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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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踢进棺材,而用嘴在同你谈情说爱?如果你还活下去,你将变成什么样?难道还不是时候吗?难道还没受够吗?当你,你自己,可怜的活证据,可怜的见证,不被人家信任的时候,你又能为你的痛苦提供什么样的证据来让人家相信你呢?还有什么苦你没有受过的,你还想忍受什么样的折磨呢?你将用什么样的折磨,什么样的牺牲来平息你那贪婪的、无法满足的爱情呀?你将只是个笑柄,你找不到任何一条僻静的街道可走的,你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戳你的脊梁骨的。你将丢失一切廉耻,甚至包括你曾经极为看重的脆弱的表面的德行。你将为之堕落的那个男人将会是第一个起而惩罚你的人。他将责怪你为他一人而生活,责怪你为了他而与世人挑战,而当你自己的朋友们在你身边窃窃私语时,他会从他们的目光中寻找,看有谁流露出过多的怜悯。如果有一个人还在同你握手,如果在你人生的荒漠之中,你偶然间遇到一个能顺便为你抱屈的人的话,他将指斥你欺骗他。啊,上帝!你是否记得夏季的一天,有人在你头上戴上了一顶白玫瑰花冠吗?是不是这个脑袋戴的那顶花冠呀?啊!这只把它挂在祈祷室墙上的手,没有同它一道化作灰尘!啊,我的山谷!啊,我那现已平安长眠的老姑妈!啊,我的菩提树,我的小白山羊,我的那些非常爱我的正直的农民!你们是否还记得曾经见过我幸福、自豪、平静和受人尊重吗?是谁在我的路上投进来这个陌生的人,让他剥夺我所有的这一切呀?是谁赋予他权利,让他走过我村中的小路呀?啊!不幸的女人!第一天,当他跟随在你身后,你为什么要回过头来呀?你为什么像接待一个弟弟似的接待他呀?你为什么要开门,向他伸出手去?奥克塔夫,奥克塔夫,如果一切终将如此结束,你当初又为什么要爱我呀!”

  她快要支持不住了,我扶住她,让她坐进一张扶手椅里。她头靠在我的肩上,瘫坐了下去。她刚才在痛苦地向我倾诉时尽了最大的努力,现在精疲力尽了。突然,我觉得她不是一个受到侮辱的情妇,而是一个痛苦呻吟的孩子。她的眼睛闭上了,我用双臂搂住她,她一动也不动了。

  当她苏醒过来时,她直喊疲乏慷倦,用温柔的声音求我离去,她好躺到床上去。她几乎一步也走不动。我把她抱到凹室,轻轻地将她放倒在床上。她没有任何难受的样子:她驱除了自己的痛苦,就像消除了疲劳一样,而且似乎已经记不得痛苦了。她娇嫩、纤细的身体已支撑不住了,而正如她所说的,我给她造成的压力大大地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她依住我的手;我吻了吻她;我俩仍像情人似的不知不觉地亲吻着。经过这番可怕的闹腾,她像我们初恋时一样,枕着我的胸脯睡着了。
    


            




第六章

  布里吉特睡着了。我沉默无语,一动不动地坐在她的床头。我像一个农夫,经过一场暴风雨之后,在查看受到摧残的农田的损失,我在反躬自省,在估摸我所造成的伤害。

  我没有早点去思考,我认为我造成的伤害是无法挽回的。有些痛苦,由于过分的激烈,已经在预示我们它的极限了,而我越是觉得羞愧和懊悔,我就越是感觉到,经过这么一番争吵,我们剩下的只有互道永别了。不管布里吉特能有多大的勇气,她已经把她的可悲的爱情的苦酒喝到最后一滴了。如果我不想看到她死的话,则必须让她摆脱这种爱情。她曾经经常狠狠地责备我,而且比这一次都更加地气愤不已。但是,这一次,她说的不再是因自尊心受到伤害而吐出的空洞的气话,而是被压在心头的、突然迸发出来的心里话。我们所处的环境以及我拒绝带她一起走,也使一切希望化作了泡影。她本想原谅我的,可她没有这种力量。这种酣睡本身、这种无法再忍受的一个人的暂时的死亡,已足以说明了这一点。这种突然而至的沉默,这种如此悲伤地重新回到生活中来时所表现出的柔情,这张苍白的面庞,直至那亲吻,凡此种种都在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不管有什么纽带在联系着我们,也都被我永远砍断了。如同她现在睡着了一样,很显然,如果我再稍微给她一点点痛苦,她就会从此长眠不醒了。时钟敲响了,我感觉到流逝的时间把我的生命也一同带走了。

  我不想叫仆人,便自己把布里吉特屋里的灯点亮了。我望着那微弱的灯光,我的思想似乎也同这摇曳不定的光亮一样,在黑暗中飘忽着。

  不论我曾经可能说了些什么或做了些什么,但却从未想到过会失去市里吉特。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要离开她,但是,这个世界上,但凡恋爱过的人,有谁会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只不过是一时的失望或愤怒使然。只要是我知道自己为她所爱,我就肯定我也是爱她的。那种无法克制的彼此需要第一次在我俩之间出现了。我感到仿佛有一种麻木的倦俯,什么也分不清道不明。我弯着腰呆在她的床边,尽管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我的不幸有多大,但我却并没因此而感觉出痛苦来。我的理智所能明白的东西,我那脆弱而恐惧的心灵却好像故意在退缩,不愿看到它们。“得了,”我寻思,“这已成定论了。是我原来愿意的,而且也这么做了。毫无疑问,我们不再可能去一起生活了。我不想害死这个女人,因此我只好离开她了。这是肯定无疑的了,所以我明天就走。”而且,尽管我在这么想,但我却既没有回想起我的过错,也没想到我的过去和未来。我既没有想起史密斯,也没有想到此时此刻的任何事情。我既说不出是谁把我领到这儿来的,也不知道一个小时以来我都干了些什么。我望着房间的墙壁,我想我一门心思都放在了盘算第二天坐什么车走。

  我在这种奇特的平静之中呆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像一个被捕了一刀的人一样,一开始并没觉出那凶器的冰凉来,还往前走了几步,惊恐地、两眼迷茫地在想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渐渐地,鲜血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然后,伤口张开了,血便喷涌而出,地上流了一滩紫黑的血,此人一看,吓得猛一哆嚷,感到死到临头;叭地一声摔倒在地。我也是如此,外表平静如常,等着不幸的到来。我低声重复着布里吉特对我说过的话,并且把我平常所知道的女佣给她准备的夜间需用的东西全都在她的身旁放好,然后,我看着她,再走到窗前,额头贴在窗玻璃上呆在那儿,看着阴沉而广表的天空。后来,我又回到她的床边。我一心想着明天就走,渐渐地,这个“走”字在我脑子里清晰了。我随即嚷叫道:“啊,上帝!我可怜的情妇,我要失去您了,而我却未曾明白怎么爱您!”

  这么一说,我不禁浑身一颤,好像不是我而是别人在说这话。这些话宛如被大风吹断的一只绷紧了的坚琴一样,在我心中震颤。霎时间,两年的苦痛穿过了我的心头,这之后,我一下子便回到现在来了。我将怎样表述这样的一种痛苦呀?对于那些恋爱过的人来说,也许只消一句话便表达清楚了。我抓住了布里吉特的手,她想必是在做梦,在梦中喊出了我的名字来。

  我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泪水像喷泉似的涌了出来。我伸出双臂,好像要重新抓住正在离我而去的整个“往昔”。“这怎么可能?”我重复道,“什么!我要失去您了?我只爱您一个人。什么!您要走?永远结束了?什么!您,我的生命,我钟情的情妇,您要逃走,我再也见不着您了?绝不,绝不!”我大声说道,然后,我冲着熟睡的布里吉特说道,好像她能听见似的:“绝不,绝不,您甭想,我永远也不会答应这样的!这到底是怎么啦?为什么要如此高傲?难道就没有任何方法弥补我对您的冒犯了吗?我求求您了,咱们一起来想办法吧。您不是原谅过我千百次了吗?您是爱我的,您不会走的,您没这个勇气的。您想我们今后怎么做好呢?”

  我突然一阵可怕地、吓人地发疯了似的。我走来走去,语无伦次,在家具上找寻可以致人以死的工具。最后,我跪倒在地,用头在床上猛撞。布里吉特动弹了一下,我便立刻停止了。

  “要是我把她吵醒了的话!”我颤抖地暗想着,“你在干什么,可怜的疯子?让她好好地睡到天明,你还有一夜时间看到她。”

  我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我十分害怕吵醒布里吉特,所以连大气也不敢出。我的心同我的眼泪一样似乎同时停止了。我浑身冰凉,冷得发抖,仿佛是为了逼使自己默不作声似的,我在心里想着:“你看着她,看着她,还是允许你看她的。”

  我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而且感觉到更加温情的泪水在我的面颊上慢慢地流淌。在我感到一阵狂怒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柔情。我感到有一声哀叹划破了寂静的房间。我偏向床头,开始看着布里吉特,仿佛我的守护神最后一次在要我把她的可爱的面庞深印在我的心中。

  她的脸色是多么地苍白!她那长长的眼睑围着淡蓝的一圈,被泪水润湿了,还在闪亮着。她的腰肢从前是那么地娇柔,现在像是被重物给压弯了。她青灰瘦削的面颊由纤纤玉手托着,枕在她那绵软无力的玉臂上。她的额头上显露着逆来顺受做成的血淋淋的荆冠所留下的印痕。我想起了那间茅屋。半年前,她是多么地年轻呀!她是多么地快活,自由,无忧无虑呀!我是怎么搞的,竟把她弄成这样?我觉得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给我反复唱着我早已忘却了的一支古老的情歌:

  昔日,我冰肌玉肤,

  如花似玉,

  可今朝,我纵欲过度,

  香消玉殒。

  这是我第一个清扫唱的情歌,而我第一次觉得这支忧伤的民歌意思如此清晰。我反复地在唱着它,好像此前我只是记住了歌词而并未明白歌意似的。我以前为什么学会了这支歌,而且为什么我仍旧记得起来呢?她就在那儿,我那朵凋谢的花,它已被爱情耗尽,快要死了。

  “看着她,’哦抽泣着自言自语道,“看着她!想想那些抱怨自己的情妇不爱自己的男人吧。你的情妇是爱你的,她曾经属于你了,可你却要失去她,你并没懂得爱。”

  可我太痛苦了,我便站起身来,又走动起来。“是的,’俄继续说道,“看着她,想想那些被烦恼困扰的人,他们跑到远方去忍受那无人分担的痛苦。你忍受的痛苦,别人也在忍受,你身上的一切痛苦并不是你一个人独有的。想想那些没有母亲,没有亲属,没有爱犬,没有朋友,孤苦伶件的人吧;想想那些整天在寻求而又一无所获的人吧;想想那些在痛哭而又遭别人的嘲笑的人吧;想想那些想爱别人又遭蔑视的人吧;想想那些刚刚死去而又被人遗忘了的人吧。在你的面前,就在那儿,在这凹室的床上,躺着一个大自然也许为你而造就的人。从精神的最高境界一直到物质和形态最无法测度的神秘来看,这颗灵魂和这个躯体都是你的手足兄弟。半年来,你的嘴每说一句话,你的心每跳动一次,另一张嘴和另一颗心都在回应着你的。这个上帝赐给你就像赐给青草以露水的女人,她一心想着的就是与你心心相印,灵犀相通。这个女人,她面对苍天,张开双臂向你走来,为的是把她的生命和她的灵魂献给你,她将像影子似的消失了,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当你的嘴唇接触到她的香唇的时候,当你的双臂搂住她的粉颈的时候,当永恒的爱神用肉欲这血缘关系把你俩像一个人似的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你们俩人却相距遥远,恍如两个流放者,天各一方,被整个世界隔断开来。看着她吧,千万不要吵醒她。如果你的抽泣不吵醒她的话,你还有一夜的时间看到她。”

  渐渐地,我的情绪激动起来,一些越来越阴暗的念头在我心中浮动起来,让我恐惧不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在把我往下拖曳着。

  干坏事!这就是上苍强加给我的角色!我,去干坏事!我,即使当我暴跳如雷的时候,我的良心还在对我说,我是个好人!我,一种残酷无情的命运在不停地把我往深渊底下拖去,而与此同时,一种隐秘的恐惧还在不断地告诉我这个我跌入的深渊有多么地深!我,不管怎样,即使我到处作孽,让这双手沾满鲜血,但我还是要反复地说,我的心是无罪的,是我弄错了,不是我要这么做的,而是我的命运,我的魔鬼,是那个我不知道寄附在我身上的什么东西,不是我生下来就有的东西让我这么做的!我,去干坏事!半年来,我已经完成了这个使命了:没有一天我不是在干这罪恶的勾当的,而且就是现在我眼前还有这种证据存在。那个曾经爱过布里吉特的男人,他冒犯她,然后又辱骂她,再遗弃她,离开她又找回她,让她满怀恐惧,遭受怀疑的围攻,最后被扔在这张我看见她躺着的痛苦的床上,那个男人就是我!我跌足捶胸,我看着她,无法相信竟会搞成这种样子。我凝视着布里吉特。我摸摸她,以证实我不是在做梦。我从镜子里隐约看见的我那张可怜的面孔,在惊奇地望着我。这个长得同我一个模样的家伙到底是谁呀?这个用我的嘴在亵渎、用我的手去折磨人的无情男人到底是谁呀?我母亲叫奥克塔夫时就是在叫他吗?我十五岁时,在树林中和在草地上,抱着一颗如水晶一般透亮的纯洁的心俯身清澈的泉边看到的就是他吗?

  我闭上了眼睛,回忆着童年的美好时光。宛如一线阳光透过一朵云彩,无数的回忆穿过了我的心田。“不,”我心中自语,“我没有干这事、在这间屋子里,包围着我的所有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我回想起我天真无知的时代,那时候我感到我的心在朝着我迈向生活的头几步敞开着。我回想起一个老乞丐,他坐在一户农家的门前的石长凳上,有时候,早上,家里人让我把早餐后我们吃剩的食物送去给他。我看见他伸出两只皱巴巴的手,弱不经风的样子,佝偻着腰,微笑着为我祝福。我看到一阵晨风轻抚着我的面颊,我不知道有什么比宛如天降露珠滴到心头更清凉的了。然后,我突然重新睁开双眼,借助灯光,我又看到了我眼前的现实。

  “难道你不认为自己有罪吗?”我恐惧地在反躬自问,“嗅,昨天刚学坏的浪荡子呀!就因为你哭了,你就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吗?你用以证明你的良心的东西,那也许是一种内疚。而有哪一个凶手不感到内疚的呢?如果你的德行在冲你叫嚷它很痛苦,谁告诉你说它这不是因为感到死期已到了呢?啊,不幸的人呀!你听见在你心中呻吟的这遥远的声音,你以为是呜咽,但那也许是海鸥的鸣叫,它可是海上遇难者召唤来的暴风雨中的不祥之鸟啊。有谁跟你叙述过那些浑身是血而死去的人的童年了?他们活着的时候也是好人,他们也以手掩面,有时也回忆回忆过去的。你干了坏事,而你后悔了?内隆杀了自己的母亲之后,也后悔了。谁告诉你用泪水能洗刷罪孽的?

  “即使果真如此,就算你的灵魂中有一部分从未沾染过罪恶,那么你又将如何处置你那沾过罪恶的另一部分呢?你将用你的左手来抚摸你右手弄出的伤口;你将把你的德行用作裹尸布,以掩埋你的罪恶;你将像布鲁迪斯那样,把柏拉图的空话刻在剑上,去袭击别人!对于将张开双臂欢迎你的人,你将把这柄浮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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