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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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文选-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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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朴公和雷委员走向屋内时,踏在焦脆的竹叶片上,一直发着哔剥的碎声。朴公和雷委员走进屋内书房时,赖副官早已经端着两盅铁观音进来,搁在一张嵌了纹石的茶几上了,然后他又弯着身点着头向雷委员说: 
  “雷委员请用茶。” 
  朴公进到书房里,并没有摘下帽子,便径自走到茶几旁边一张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捧起了一盅热茶,暖了一暖手,吹开浮面的茶叶,啜了一口,然后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他举目看见雷委员仍旧立着时,便连忙用手示了一下意,请雷委员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下。 
  书房内的陈设十分古雅,一壁上挂着一幅中堂,是明人山水,文微明画的寒林渔隐图。两旁的对子却是郑板桥的真迹,写得十分苍劲雄浑: 

    锦江春色来天地 
    玉垒浮云变古今 

  另一壁也悬了一副对联,却是汉魏的碑体,乃是展堂先生的遗墨。上联题着“朴园同志共勉”。下联书明了日期:民国十五年北伐誓师前夕。联语录的是国父遗嘱: 

    革命尚未成功 
    同志仍须努力 

  靠窗左边是一张乌木大书桌,桌上的文房四宝一律齐全。一个汉玉鲤鱼笔架,一块天籁阁珍藏的古砚,一只透雕的竹笔筒里插着各式的毛笔,桌上单放着一部翻得起了毛的线装《资治通鉴》。靠窗的右边,有一个几案,案头搁着一部《大藏金刚经》,经旁有一只饕餮纹三脚鼎的古铜香炉,炉内积满了香灰,中间还插着一把烧剩了的香棍。 
  “你们老师——”朴公坐下后,沉思良久,才开言道。 
  “是的,朴公。”朴公说了一句,没有接下去,雷委员便答腔道。 
  “你们老师,和我相处,前后总有五十多年了——”朴公顿了一顿才又说道,“他的为人,我知道得太清楚。” 
  “是的,朴公,”雷委员答道,“恩师和朴公的厚谊我们都知道。” 
  “‘狂狷’二字是你老师的好处,可是他一辈子吃亏,也就是这个上头。孟养——他的性子是太刚了些。”朴公点着头叹了一口气。 
  “恩师的为人,实在是叫人景仰的。”雷委员说道。 
  “虽然这样说,跟他共事就有点难了,”朴公转向雷委员,“你做过他这些年的幕僚,你当然知道。” 
  “是的,是的,”雷委员赶快接口道,“恩师行事,一向令重如山,口出必行,那是没有人敢违背的。” 
  “你们背地下都把他比做七月里的大太阳——烈不可当,是吗?”朴公侧过身去,微笑着问道。雷委员会心地笑了一下,却没敢答腔。朴公把头上的貂皮帽摘了下来,用手搔了一下头上那几绺白发,又独自沉思起来。 
  “其实,他晚年也是十分孤独的——”隔了半晌,朴公才喃喃自语地说道。 
  “嗯,朴公?” 
  “我说,”朴公转头过去提高了声音,“孟养,他的性子太烈了。做了一辈子的事,却把世人都得罪了。就是我和仲默两人还能说说他。” 
  “恩师对朴公和仲公二位一向推崇备至。”雷委员欠身转向朴公,脸上充满了敬意地说道。朴公持了一捋他胸前那挂银须,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和仲默倒未必真有什么地方叫他折服。不过,我们三人当初结识,却颇有一段渊源——这个,恐怕连你也不太清楚呢。” 
  “我记得恩师提过:他和朴公、仲公都是四川武备学堂的同学。” 
  “那倒是。不过,这里头的曲折,说来又是话长了——”朴公轻轻地叹了一下,微微带笑地合上了目。雷委员看见朴公闭目沉思起来,并不敢惊动他,静等了一刻工夫,才试探着说道: 
  “朴公讲给我们晚辈听听,日后替恩师做传,也好有个根据。” 
  “唔——”朴公吟哦了一下,“说起来,那还是辛亥年间的事情呢。仲默和他夫人杨蕴秀,刚从日本回来,他们在那边参加了同盟会,回来是带了使命的:在四川召集武备学堂的革命分子,去援助武汉那边大举起义。那时四川哥老会的袍哥老大,正是八千岁罗梓舟,他带头掩护我们暗运军火人武昌。其实我们几个人虽然是先后同学,彼此并不认识,那次碰巧都归成了一组。我们自称是‘敢死队’,耳垂上都贴了红做暗记的,提出的口号是‘革命倒满·倒满革命’。一时各路人马,揭竿而起,不分昼夜,兼水陆纷纷人鄂。仲默的夫人杨蕴秀到底不愧是个有胆识的女子!”朴公说着不禁赞佩地点了几下头。 
  “仲公的夫人确实是位巾帼英雄。”雷委员也附和着赞道。 
  “你知道吗?那天运军火进武昌,就是由杨蕴秀扮新娘。炸弹都藏在她的花轿里。孟养和我呢,就打了红包头扮抬轿夫,仲默却是一身长袍马褂骑在马上做新郎官。加上几个袍哥同志,吹吹打打便混进了正阳门。哪晓得一进城,里面早已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了。原来文学社的几个同志走漏事机,总督下令满城捕人,制台衙门门前已经悬上了我们革命同志的头颅了。我们马上接到胭脂巷十号的命令:事出仓猝,提前发难,当晚子时,以炮鸣为号。任务是炸制台衙门,抢救狱中同志。我们几个人便藏到了杨蕴秀姊姊家,伺机而动。那天夜晚,也真好像天意有知一般,竟是满城月色,景象十分悲肃。我们几个人都换上了短打,连杨蕴秀也改了男装。大家几杯烧酒一下肚,高谈国家兴亡,都禁不住万分慷慨起来。你老师最是激昂,我还记得,他喝得一脸血红,把马刀往桌上一拍,拉起我和仲默两个人,便效那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在院子里歃血为盟,对天起誓:‘不杀满奴,誓不生还。’约定日后大家有福共享,有难同当。那时倒真是都抱了必死之心的,三个人连姓名生辰都留下了。算起来,我是老大,仲默居二,你老师年纪最小,是老么。他那时才不过二十岁——” 
  “哦?”雷委员惊讶地插话道,“我倒不曾知道,原来恩师和朴公、仲公,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呢!” 
  “你哪里能得知?”朴公又捋了一下他胸前的银髯,笑道,“那段过往,确实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那晚我们才等到十时左右,城东工程营那边便突然间枪声震响起来了。几个人正还犹疑,你老师便跳了起来,喊道:‘外面都动了兵器了,我们还在这里等死吗?’说着便抢了几枚炸弹,拖起马刀往外面冲去,我们也纷纷涌了出去。原来外面人声汹汹,武昌城内早已火光冲天了。混战了一夜,黎明的光景,大势已定,武昌城内,到处都飘满了我们革命军的白旗了。于是我们一队人便走向蛇山楚望台去集合,经过黄鹤楼的时候,你老师突然兴致大发,一下子跑到了上面去,脱下了一件血迹斑斑的白布褂子,用竹竿挑起,插到了楼檐上去,然后他站到黄鹤楼的栏杆上,挥着一柄马刀,朝了我们呼喊道:‘革命英雄——王孟养在此。’他那时那股豪狂的劲道,我总还记得。”朴公又微微地笑了一下,停下来喝了一口铁观音。 
  “要不是朴公今天提起,恩师那些事迹竟埋没了,”雷委员说道,“这些都该写人传里去的。” 
  “可以写,”朴公点首赞许道,“你老师年轻时那些任侠事迹,只有我才最清楚。那次起义,虽然事出仓猝,由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闯成了革命,可是也就是那么一闯,却把个民国给闯了出来呢。第二天我们便通电全国,称中华年号为‘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朴公沉吟了片刻,又缓缓地说道,“也就是从那时起,日后几十年间,我们三个人东征西讨,倒也真还能做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地步。你老师当了总司令的时候,官位比我们都高,背着人,我和仲默一样叫他‘老幺’。”朴公朝雷委员点头笑了一下,雷委员也笑了起来。“他也始终把我和仲默以兄长看待,所以只有我和仲默还够拘阻他一些。我一生谨慎,吃亏的地方少。仲默厚道,与人无争。不过,平心而论,讲到才略机智,我要首推你们老师——”朴公竖起了一双寿眉,举起了大拇指说道,“我老早背地下就和仲默说过:‘老二,日后叱咤风云,恐怕还要看我们那个小的呢。’后来果然应了我的话,你老师的成就确实在我们之上。” 
  “恩师的才智实在是令人钦服的,”雷委员说道,“只可惜还没能展尽就是了。” 
  “不是这样说,”朴公摆了摆手止住雷委员道,“他倒真是做过了一番事业的。不过你老师发迹得早,少年得志,自然有他许多骄纵的地方,不合时宜。这不能怨天尤人,还是要怪他自己的性格。孟养——”朴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他确实太刚烈了。”说完朴公和雷委员对坐着,各自又默默地沉思起来,隔了一刻工夫,雷委员才轻轻地喟叹了一声说道: 
  “不过——今天总算是风光了。难为人到得那么齐全,连王钦公、李贤公、赵冕公竟也亲自来了。” 
  “是吗?”朴公微感惊讶地问道,“他们也来了吗?我怎么没见着呢?” 
  “他们来得很早,一会儿工夫就告辞了。” 
  “哦——”朴公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也有多少年没有见着他们了。他们几个送来的挽联,挂在灵堂里,我倒看了。王钦之的挽联还嵌了两句‘出师未捷身先死。中原父老望旌旗。’虽然他和你老师有过一段恩怨,可见他对你老师也还是十分推重的。” 
  “是的,朴公。”雷委员赶忙应道。 
  “今天的公祭倒也还罢了,”朴公说道,“虽说身后哀荣,也不能太离了格。我看孟养的那个男孩子,竟不大懂事。大概在外国住久了,我们中国人的人情礼俗,他不甚了解。” 
  “家骥兄刚从美国回来,他对国内的情形是比较生疏一点。”雷委员解说道。 
  “治丧委员会的人,和他商量事情,他一件件都给驳了回来。我主持这个治丧会,弄得很为难,他是亡者的家属,又是孝子,我也不便太过专揽。后来我实在看不过去,便把他叫到一旁,对他说道:‘当然古训以哀戚为重,可是你父亲不比常人,他是有过功勋的。开吊这天,是国葬的仪式,千人万众都要来瞻仰你父亲的遗容。礼仪上有个错失,不怕旁人物议,倒是对亡者失敬了。’我的话只能说到这一步,我看他的情形,竟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家骥兄办事,确实还少了一点历练。”雷委员点头附和道。 
  “还有一件事,我也对他直说了,孟养的夫人早过世,孟养在医院卧病这两年,侍候汤药,扶上扶下,都还靠他那位继室夫人。他们这次发讣文,竟没有列她的名字。她向我哭诉,要我主持公道。以我和你老师的情分,我不能不管。可是这到底是他们的家事,我终究还是个外人,不便干预。最后我只得委婉地和孟养那个男孩子说了:‘看在你亡父的份上,日后生活,你们多少照顾些。’”朴公说到这里,却太息了一下,揪然说道: 
  “看见这些晚辈们行事,有时却不由得不叫人寒心呢。” 
  雷委员也跟着点头,唏嘘了一番。朴公手里一直捧着那盅早已凉掉了的铁观音,又默然沉思起来。雷委员看见朴公面上,已经有了些倦容,他便试探着说道: 
  “朴公身体乏了吧;我该——” 
  朴公抬起头看看雷委员,又望望窗外,说道: 
  “天色已经不早了。这样吧,你索性留在我这里,陪我对一盘棋,吃了晚饭再走。” 
  说着他也不等雷委员同意,便运自走向棋桌,把一副围棋摆上,雷委员也只得跟着坐到棋桌边。刚坐下去,朴公抬头瞥见几案的香炉里,香早已烧尽,他又立了起来,走到几案那里,把残余的香棍拔掉,点了一把龙涎香,插到那只鼎炉内。一会儿工夫,整个书房便散着一股浓郁的龙涎香味了。朴公和雷委员便开始对奕起来。下了两三手的当儿,书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走了进来,他穿了一身整洁的卡其学生制服,眉眼长得十分清俊,手里捧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爷爷,请用药。”他小心翼翼地把那碗汤药搁在茶几上便对扑公说道。朴公抬头看见他,脸上马上泛出了一丝笑容,但是却厉声喝道: 
  “还不快叫雷伯伯?” 
  “雷伯伯。”男孩子赶快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朝着雷委员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这位就是令孙少爷了吧?”雷委员赶忙还礼笑道。 
  “我的小孙子——效先。”朴公指了一指他的孙子。 
  “好聪明的长相!”雷委员夸赞道。 
  “他今年小学三年级了,在女师附小念书,”朴公介绍道,“他是在美国生的,我的男孩子两夫妻都在那边教书。前几年,他祖母把他接了回来。他祖母过世后,便一直跟着我。他刚回来的时候,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简直成了个小洋人!现在跟着我念点书,却也背得上几首唐诗了。” 
  “哦——?”雷委员惊讶道。 
  “你能背首诗给雷伯伯听吗?”朴公捋了一捋他的银胡须。 
  “背哪一首诗,爷爷!” 
  “你还能记得多少首?”朴公喝道,“上礼拜教给你的那首《凉州词》还记得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朴公的孙子马上毫不思索摇着头琅琅地把那首《凉州词》背了出来。 
  “了不得!了不得!”雷委员喝彩道,一这点年纪就有这样的捷才。朴公,”他转向朴公又说道,“莫怪我唐突,将来恐怕‘雏风清于老凤声’呢。” 
  “不要谬奖他,”朴公说道,脸上不禁泛满了得意的笑容,向他的孙子说了句:“去吧。” 
  朴公的孙子离开书房后,朴公便把那碗热汤药捧起来,试着喝了几口。 
  “朴公近来贵体欠安吗?”雷委员停下了棋,关怀地问道。 
  “倒也没有什么,”朴公答道,“你还记得我和你老师北伐打龙潭那一仗吗?我受了炮伤。” 
  “是的,是的,我记得。”雷委员赶忙应道。 
  “那时还年轻,哪里在意,现在上了年纪,到底发着了,天寒的时候,腰上总是僵痛,电疗过几次,并不见效,我便到奚复一那里去抓了一帖药,服着好像还克化得动似的。”朴公说着,已经把那一碗汤药饮尽,然后又开始和雷委员对弈起来。下到二十手的光景,雷委员有一角被朴公打围起来,勒死了,他在盒子里一直抓弄棋子,想了差不多十来分钟才能下手。 
  “朴公——”他抬头时,发觉原来朴公坐在那里,垂着头,已经矇然睡去。他赶忙立了起来,走到朴公身旁,在朴公耳边,又轻轻地唤了一声: 
  “朴公——” 
  “嗯?”朴公睁开了惺松的睡眼,含糊地问道,“该我下了吗?” 
  “朴公该休息了,打扰了一个下午,我想我还是先告辞了吧。恩师那边还有许多后事等我去了结呢。” 
  朴公怔怔地思索了半晌,终于站了起来说道: 
  “也好,那么你把今天的谱子记住。改日你来,我们再收拾这盘残局吧。” 
  朴公送雷委员到院子里的时候,雷委员再三请朴公止步,朴公并没有理会,径自往大门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却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对雷委员说道: 
  “下月二十五日,是你老师的‘七七’。” 
  “是的,朴公。” 
  “你老师那边打算在家里做呢?还是到寺里去呢?” 
  雷委员的脸上现出了难色,隔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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