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卒派遣义勇井井有条,很多时候连知州大人都忘记了他是个失忆的人。
忙了许多天,金兵渐渐退散。在县城间奔波多日的宋潜拖着一身疲倦回到官邸,门子忙迎出来说:“宋大人,您夫人又来信来了!”
又来信了?宋潜一怔,伸手接过门子递来的一包信件,随口问道:“什么时候送来的?”
“是前天一个姓秦的家丁送来的,听说大人您带兵抵御金人去了,便留下这包信件走了。”门子恭恭敬敬的回答。
“唔,多谢了。”宋潜拿着那厚厚的一叠信,本来极为疲惫的身体此刻仿佛又有了些精神。她又写了些什么呢?
虽然上回他只给小玉写了两句问候的话,但是其实对小玉寄来那封炽热的情书却是怀着隐隐的欢喜。那个爱他至深的女子,大着肚子不远千里来寻找他的踪影——那一手秀丽的小字,和梦中甜美的笑颜不停在他眼前交叠出现。他感到心底里好像有些冰封的角落在慢慢的融化——
既然他们是夫妻的事实不可改变——那自己,是不是该重新了解这个被人交口称赞的结发妻子呢?
宋潜将那些信一封封拆开来,原来是一首首的花间词。她也喜欢读这种浓艳的小词吗?
随便拈出一张,是温飞卿的《梦江南》: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又拿起一张,同样是温飞卿的《杨柳枝》:
“井底点灯深触伊,共郎长行某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宋潜一张又一张的翻看着小玉让人捎带来的这一大扎信笺,甚至没有注意到窗外已经是落日西斜。直到看不清纸上字迹,才发觉已经到了点灯的时刻。
“大人,怎么不点灯?”官邸中的下人见他摸黑看书,忙进来替他点燃烛火。“大人不要太忙了,前些日子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没好呢。”
宋潜微微一笑,也不解释自己不是在办公,只是看着信笺发呆。
下人见大人在思索事情,不敢打扰,悄然退出,不一会,女仆送来晚饭,宋潜匆匆扒了几口饭菜,顾不上沐浴就研磨铺纸给小玉写回函:“
玉:来信收到。
抄写伤神,多多养生为上,勿要太过辛劳。”
宋潜想了又想,大着胆子在后头附上一首《鹊桥仙》:“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小玉听秦家的家丁说宋潜又带兵出发了,担心得茶饭不思。自己的信能不能送达还是小事,要是宋潜再次出事,她可是受不起打击了!
秦春雁见小玉本来渐露神采的面容又阴沉下来,便每天想法子逗她说笑,还按照小玉在美味居里做的那些药膳给她炖了补身子。
小玉感激秦春雁的好意,再说宋潜也没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她便强自振作,乖乖吃下那一盅盅的补品。自己饿着没关系,孩子可不能挨饿呀。
宋潜的信送来那一天,小玉正在房里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红豆羹。这道是伊慈心创作的美食——不知道在临安的伊慈心和邹铸的感情进展如何了?细姑透露给自己听说伊慈心爱慕邹铸,真是匪夷所思!娇小的伊慈心和豪壮的邹铸——发差也太大了。
小玉胡思乱想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惠娘忽然带了封信喜滋滋的进来对她说:“夫人,老爷来信了!”
“呀!”小玉一喜,不想一伸手拿信,衣袖就将红豆羹打翻在地,洒得到处都是。小玉尴尬的一笑,瞧自己这着急的样子——好羞人!
她将信急急抢到手中,这次可是一点迟疑都没有,飞快的拆开来看了一眼。
天成果然是想着我的!
看到那首缠绵的《鹊桥仙》,小玉心里像倒了蜜汁,甜的无法形容!
她傻笑着,自己什么时候能见到天成呢?
就在小玉梦想着见到宋潜的时候,南宋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情——
皇帝赵构要禅让!
刚被封为建王不久的赵杳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前不久他还是个不怎么受宠的王爷,谁知道没过多久就成了太子,而身体健康的皇帝竟愿意自己下台,禅位于他?
赵杳就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打中脑袋似的晕晕乎乎登上了皇位,而怀着龙胎的嘉儿则被封为贤妃,入住西宫。
有人欢喜有人愁,赵杳的原配郭氏本来应该被封为皇后,但这位运气不好的郭氏夫人,居然就在赵杳被立为太子后重病缠身一命呜呼了。
谁也没想到,赵构居然会出“禅让”这一招——除了小玉。
这到底是为什么?
第一百四十九章:誓不负卿
在镇江大捷之后,时季峰和虞允文双双受到了朝廷的嘉奖。
多亏了戚升的灵药,时季峰捡回了性命。说来也很巧,那天戚升正在从严州去临安的路上,半夜走到镇江就撞上了宋金大战。身为宋人,又是一个医生,戚升当然义不容辞的投入了救助宋人伤兵的队伍中。他当然早就知道时季峰在镇江镇守,一听到时季峰受了重伤,他马上就冲了过去。
也是时季峰命不该绝。要是别的大夫,开的药方再灵也难救他,因为他的气息几乎断了。幸好戚升内功深厚,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的输入到时季峰体内,激发他的潜能,又配以草药,才将时季峰的伤势控制住了。
等到时季峰能开口说话,已经是战争过后的第三天了。
也就在那个时候,戚升才将他如何去严州寻找宋潜,找到宋潜后又发现宋潜失忆的事情告诉了时季峰。时季峰也从未听过有人失去记忆,大为惊讶。但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他想的也开,便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还活生生的,比什么都强。他自己也说了,以前的事记不得没关系,只要从此刻开始重新记忆就好啦。总比缺胳膊少腿的强啊。”
戚升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我还是要尽快找到小玉让她安心。想来她该是回临安了。就算现在不在临安,如今兵祸已除,临安安全了,她很快就会回去的吧。”
时季峰点点头。他总是很少对小玉的事发表意见,但并不代表他心里没有小玉——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太在乎,才不想说出来。
真正爱一个人,是要放在心底的。
时季峰以前不知道什么事爱情。他读诗书看见那些浓词艳句,总是一掠而过,觉得蒋生命浪费在那些情情爱爱上还不如多看些兵书。但和小玉的邂逅改变了他所有的想法——
问世间,情为何物?
小玉的一句话时刻在他心间回荡。
“这回你该升官了吧?别老窝在这儿当个小通判,赶紧回临安,我还等着和你喝酒呢。”戚升说。
承戚升的吉言,时季峰的升迁很快就实现了,被调回临安任枢密院的枢密承旨。不过,任命他的不是赵构,而是新皇帝赵杳!
赵构已经做了三十六年的皇帝。
他从继位到今天,可是说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终日提心吊胆。此时的他,对帝王生涯已经非常非常的厌倦了。
而促使赵构禅让更重要的原因,是当年宋金和议中有规定,宋朝皇帝必须称金国皇帝位叔叔!
赵构已经快六十岁了,然而那个夺了皇位当上金国新主的完颜雍,才不到四十岁,正当盛年。
让年逾花甲的赵构去叫完颜雍“叔叔”,他怎么会甘心?
为了避免受到这种侮辱,赵构选择了退位。
赵杳得到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推让,坚决不接受王位。
谁知道赵构是不是又要考研他?赵杳可是记得,在他住在皇宫的二十多年里,一直受到赵构的各种考研。
嘉儿也为丈夫感到担忧。以她的智慧,也看不透赵构真实的用意。毕竟古往今来,禅让的皇帝太少了,除非是被人拉下马来那种。
“你若是不接这个皇位,就是不孝!”赵构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的时候,赵杳知道父皇这回事认真的了。
举行禅让大典那天,大雨滂沱。天空像是穿了个窟窿,哗哗哗的直往下掉水,有大臣讨吉利彩头,偷偷说着:“风调雨顺,风调雨顺!”
大礼完成之后,赵构把皇位让出来,就要迁往德寿宫。
赵杳见父皇要走,赶紧追了出去,就那样将身上的龙袍脱了下来,扶着赵构的轿子送行。
赵杳就这样在暴雨中扶着轿子一步一步往外走,有太监来给他张伞和举盖,都被赵杳挥手赶走了。
谁都无法阻止这位新任皇帝送走自己的父皇——不,应该说是父亲了。出了宫门的时候,赵杳已经淋成了落汤鸡,可是他还不止步,要一路将赵构送到德寿宫。
“陛下请赶紧回去吧,保重龙体啊!”现在轮到赵构称呼赵杳为陛下了,尽管这是他的儿子。
几番劝解,才将赵杳劝了回去。
坐在轿子上的赵构,慢慢湿了眼眶。
自己选对继承人了!
赵杳虽然不是我亲生,但是比起亲生儿子,还要孝顺。看来以后的国事,可以放心交给他了!
赵杳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为宋金大战善后。他与金国皇帝完颜雍谈判,派出了虞允文作为使者远赴金国。这次谈判,形势对南宋有利得多,南宋在绍兴和议中约定给金国的赔款少了许多。由原来的银绢各二十五万,减少到了银绢各二十万。
新天子登基,当然也免不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惯例。
他将自己的亲信都任命为重要的大臣,第一个升迁的当然就是他的老十史浩。而远在外地的时季峰和宋潜,也没被他忘记。
时季峰被召回京城,任命为朝议、奉直大夫、枢密承旨、太子少詹事。
而宋潜,则被任命为临安府通判!
宋潜要回临安了!
小玉是在宋潜的信上得知这个消息的。
这两个月来,他们一直鱼雁往来,从小玉单方面的相思,变成到后来宋潜也开始写一些饱含情意的诗句——
宋潜还是没有想起和小玉生活的情形。
可是他对这个只活在信笺里的妻子开始越来越想念。
她长什么样子呢?会不会有一头如云的秀发,铺散在自己的膝盖上,娇嗔说“教君恣意怜”——
她的声音是像黄莺出谷,还是低回婉转如同清悠笛音?
他越来越想见到小玉,甚至有种冲动,在下次十旬休假的时候快马到明州去见她——
居然在这个时候,接到了回临安的任命?
同僚对他极为艳羡,认为他真是好运。也有人信息灵通,知道宋潜是“从龙有功”,在赵杳还是普安郡王的时候就跟赵杳有来往,酸溜溜的说:“人家早有预见”——
他想了又想,还是提起笔来,写下了这封信。
小玉接到信笺的时候,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太荒诞了。
三个月前,自己冒险从临安冲出来找宋潜。现在亲爱的夫君找到了,只能两地传书已经够苦,居然——
居然他要调回临安去——
临安和明州隔了一片海,坐船不过是两天的距离。
可是秦春雁告诉她,她最好不要冒险,因为怀胎五月的她实在不适宜出海。
更何况,海上还有那么可怕的海盗——
小玉的脑海中浮现出纳野蛮而英俊的海盗头子烈焰的模样。
现在该怎么办?
宋潜的信中说,他先回临安,等她生下孩儿,再回去不迟。毕竟,她的身体吃不消!
小玉摸着隆起的肚子,她苦笑着说:“孩儿啊,你可知道因为你的缘故,爸爸妈妈又要有很长的时间见不了面了么?”
赵杳新帝登基,正式用人之际,很快的就催着宋潜上任。
知州大人领头给宋潜设了送别宴。
宋潜和同僚们一一饮酒作别。他就是在这里失去了记忆,现在他要回到他完全陌生的临安去了!
“宋大人,家信!”从宴会会场回来后,宋潜又接到了门子送来的家信。
宋潜打开一看,是那首著名的数字诗——
“一别之后,两地相悬,
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是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言千语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倚栏。
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
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
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
五月石榴红胜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
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
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
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
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这是司马相日进京考取功名后,产生了休妻的念头,于是就写了封信给卓文君;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万千百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意为我们从头开始到仙子,可环境变了,我们应该从现在回到起初的样子。卓文君伤透了心,就以他的信的内容展开回了封信,可谓是经典之作。司马相日阅信后大为惭愧,打消了休妻的念头。
小玉是害怕他变心吗?
她如果知道自己这个夫君现在不但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会不会伤心欲绝?
宋潜提起笔来,写下了四个大字:“誓不负卿!”
第一百五十章:贼人掳劫
等小玉收到宋潜“誓不负卿”的家信时,宋潜已经启程到临安去上任了。
小玉将那四个字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把那信笺轻轻捂在胸口,心里有点酸,又有点甜。
两情若在长久时——
天成,你一定不要辜负我的心!
连海棠和青争都听说了宋潜要回临安任职的事情,携手到庄园里来看望她。小玉笑着说:“真难得!怎么都到这儿来看我了,难道我是稀世奇珍么。”
海棠见小玉笑颜如从,一颗心稍稍放下,忙挨着小玉坐下说:“姐姐,我们怕你在庄子里待得无聊呀!青争姐姐说你爱看些‘传奇’、‘说话’什么的,我们去书局里搜罗了一大包给你带来。你看看可合意?”
“真的?”小玉大喜,接过秋岚手里那一大包书看了起来:“嗯,《南柯太守传》、《柳毅传》、《李娃传》——还真齐全!谢谢你们。”她这正闲得无聊呢,又不擅长绣花裁衣啥的,每天就是抄写诗词解闷。不是她自恋,嘿嘿,最近书法大有进步啊——天成的字那么漂亮,她可不要差他太远。
青争又递过一包衣裳:“这是我给宝宝做的衣服鞋子。”
小玉对青争的巧手那是信心十足,知道出自她手的必属精品。果然!
“好可爱的虎头帽啊!”小玉惊喜的拿起那顶好看地不像话的小帽子,这简直就是摆设的艺术品嘛!给小屁孩戴在头上,真是暴敛天物。
海棠兴致也很高:“你看看,还有这双小鞋子,精致极了,就只能放进两个小指头,嘻嘻——”
三个女人一台戏,连带惠娘秋岚在内,这房里可有六个女人了,笑语声声直传到外头树梢上,连雀儿也像是和她们产生了共鸣似的叽叽喳喳欢叫起来。
小玉还是关心海棠的生意:“和苏家谈的如何了?”
说到这个,海棠脸上微笼愁云:“遇到麻烦了。”
“什么麻烦?”秦春雁和小玉齐声问道。她们远在郊外,多日不去海棠的绸缎庄,不太清楚她近日行程。不是让杜掌柜和苏家当家谈判去了吗。
说起来,苏家对青争高超的印染技术当然感兴趣,可是两家在具体操作上有分歧。海棠和青争想让苏家购入她们染好的成品,可苏家算盘子打得贼精,却是想让青争去给他们家染布,这样就不是合作,而是海棠青争给苏家打工。
海棠自然不肯答应。去帮他们染布,让他们掌握了青争的技术,然后就好把她们一脚踢开?想的好美!
做生意的,果然没有一个不奸猾的。
小玉听了海棠的说法,凝神一想,计上心来。
“海棠,苏家贤字有恃无恐,就是仗着你求他们,先找了他们合作。这样,你们把苏家丢下,去找林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