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衣服她也忘记是何时留在这儿的了,刚从他柜子的角落里翻出来。
她很少在这里过夜,也极少把自己的私人物品留在这里,离开时要么打包带走,要么丢掉。偶尔留一宿,她用的东西向来也都派送新的。
她一向知道江离城有别的女人,他甚至与她在床上时也接过别的女人的电话。虽然他的响应一惯地冷淡不耐烦,但从他的应答与电话里隐约的声响,也知对方正在撒娇卖俏。
不过刚才很幸运,她没发现其它女人的东西。
虽然她不打算介意,但到底眼不见心不烦。
衣服应该是几年前的,她一向不穿紧身的衣服,但这一件将她的胸绷得很紧。
她记得某一年自己特别瘦,江离城那时常捏着她的脚踝说她瘦得像小鸡,也不管她吃惯了清淡,每次与她共餐时都弄了满桌子的大鱼大肉要她增肥。
后来她如他所愿地胖了许多,但就此倒了胃口。现在她一见油腻东西就反胃,几乎成为素食者。
陈子柚看见江离城走近她时,身子不经意地直了许多。
江离城打量了她几眼,眼底似乎有了笑意:“你这副模样可真青春洋溢,就像我刚认识你的时候。”
陈子柚的脸色微微地变了,但迅速恢复了镇定。她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件来时穿的乳白色裙子,对着光线又查看了一下被他撕裂的领口与裙摆,然后揉成一团,丢到他刚才扔文件的杂物箱中。
“奢侈。”江离城淡淡悠悠地说。
“又不是我撕碎的。”
江离城不阴不阳地说:“今晚要回去?你最近体力不错。”
敏感话题。陈子柚小心地回答:“有份明天一早要用的材料,我还没准备好。”
“让江流送你。”
“找车把我送到半山就好。”
“让江流送你回家。”
……*……*……*……*……
江流是江离城的保镖兼司机,比陈子柚还要年轻几岁,容貌清秀,身材高瘦,气质冷淡,表情单薄,明显是被江离城同化的人种。
江流并不是本名。据说他是孤儿,江供他读书,给他母亲付药费,后来他改名,连姓都随了他。
陈子柚习惯坐后座,身子绷得很直。她说了一句“送我回半山“后就一直沉默。
江流则如往常一般目不斜视,开得极稳,也不说话。
车子停好后,江流替陈子柚打开车门。她的车就停在旁边,向前挪一步便可打开车门。
陈子柚说:“我去做水疗。你可以走了。”随后绕过车子径自回到会所建筑里,很快又是满眼的灯火通明。
她是这里的常客。前台立即唤了她最熟的服务员来帮她,但她拒绝了按摩理疗服务,只请她们放好水离开。
陈子柚泡了近一小时,在香氛与音乐中,她的精神与肌肉都渐渐放松,迷迷糊糊几乎睡着。
她找出留在这里的衣服换上,回去开自己的车时,发现江流竟然还坐在车里等她。见她开了车锁,立即开门出来。
陈子柚说:“如果我今晚睡在这儿,你打算在这里等一夜?”
“江先生让我把您送回家。”江流不卑不亢,“您需要我来开车吗?”
陈子柚没理会他,坐进驾驶室,发动了车子。
她有一点点洁癖,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所以,她的车很少载人,她的家,连江离城都没去过。
但江流仍然开着车,不紧不慢地在她后面跟着,隔着几十米的距离。
很快便到了她家。陈子柚熟练地倒车进库。
江流也不作声,只是默默下车,点燃一支烟,静静地抽着,等她将车停好,便将烟熄了,跟在她身后陪她上楼,直到她进了门,(。电子书。整*理*提*供)开了灯,才安静离去。
陈子柚许久没有听见楼下引擎声,好奇地从窗口探头张望一眼。江流还没走,倚着车门继续抽着烟,似在低头看自己的影子。
陈子柚一探身,他便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来,看到她,向她招招手,随即弯腰进车走人。
陈子柚撤回探出的身子,意识到半夜三更,这样的举止很不文雅。
她一一检查了门窗,准备好第二天的用品,习惯性地又去洗睡前澡。
当温热的水再次漫延她的全身时,她想起今天已经洗了很多遍的澡,皮肤都洗成皱纹纸状。
她自小喜欢玩水,在游泳池里一泡半天,洗个澡也总要一两小时。而这些年来,游泳与洗澡之于她,则越来越像某种仪式。
3…雾
3…雾
陈子柚有健康的生活习惯,除了吸烟与喝酒。
她很少熬夜。吃素,只上很淡的妆,每天晨跑。
虽然昨夜回家很晚,但是当窗外有鸟鸣声响起时,她仍像平时一样早早醒来,洗漱一番,换上运动装沿着花园式小区的绿色小路慢跑二十分钟,顺路买份早餐,然后回家洗澡,吃饭,化妆,换衣服,开车上班。
这个季节的清晨,这座城市常常雾气蔼蔼,小区花园里的花木,雕塑,都笼在轻纱一般的缥缈的轻雾里,看不分明。
陈子柚喜欢早晨。
当她年少的时候,那时外婆在世,外公身体也健康,他们住在半山腰的别墅。
她早睡早起,如果天气晴朗,起床后拉开窗帘,跪在窗台上便看得到日出。
起初外面是暗沉沉的,东方的天空一片苍茫,不时何时便有了一线光亮,渐渐变幻着色泽,那小球一般太阳,经历了艰难地挣扎,突然便跃了出来,迸出万丈光芒,燃亮了整片天空。
以前,她每每为那样的景色感动得泪盈眼眶。回身时,眼前乌黑一片,很久后才看得清东西。
以前的空气没什么污染,只要肯早起,日出便像朋友一般准时等候。
而如今,这样寻常的事物,反倒成了一种奢侈。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连蓝天都遮住,更不要提找到一小块宁净的地平线。
陈子柚其实是随遇而安的人。当她再度想拾回儿时看日出的感动,却发现这样小小的愿意已难实现时,她便渐渐喜欢上清晨的大雾天。
最初迷迷芒芒,连自己的手掌都看不到,后来便依稀看得到朦朦胧胧的楼影与树影,再然后,渐渐透明,变成薄纱状,越来越轻淡,终于消散不见。
或许这也是心境的改变。年少时渴望如日出般的瑰丽而热烈的情感,而如今,她只盼人生如同这雾中的晨曦,虽然短暂迷茫,但终能在平淡中便重见晴日,而不必经历涅盘才可浴火重生。
返回时雾气几乎散去,路旁一簇簇花开得甚好,沿途皆是,色彩明艳,清香宜人。
她提着早餐走到楼前时,见到了对门的邻居老夫妻从另一条路走来。老太太手中提着满满的菜篮,另一只手则牵着老伴。
老大爷前几个月刚做了心脏搭桥,做不得重活。老太太将他当作瓷器般对待。
陈子柚甚是羡慕这一对老人。七十多岁的年纪,子女皆不在身边,两人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出门时携着手,互相说话时细语轻声,仿佛恋爱中的少男少女。
陈子柚微笑着与老人打招呼,顺手接过老人手中的菜篮,陪在他俩身边,慢慢地上楼。
赵姓的老大爷扭头看看子柚,皱纹都在笑:“我见过的年轻人里,就属小柚的习惯最好,每天早起,锻炼身体,吃中式早餐,多好的孩子。”
子柚赧然一笑。
王姓老太太则神秘兮兮地说:“我俩昨天晚上回来,见着你男朋友了。真俊的小伙子,跟你很衬。”
“啊?”
“经常送你回家的那个啊。以前只认得车,没见着人,昨儿遇个正着,看见我们朝他笑,还有点害羞呢。对了,又帅又酷。”
原来是江流。陈子柚羞涩地笑笑,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下:“他只是一位朋友。”
……*……*……*……*……
陈子柚中午尚未下班时便收到了一份礼物,两名保全人员小心翼翼地亲自交到她的手中。
她打开一层层的包装与精致盒子,便被突来的光芒晃花了眼。
深蓝色丝绒之上,静静躺着一颗硕大的祖母绿链坠,复古式的底座,嵌满钻石,链子很长,正是昨日在广告图里看到的那一只。
陈子柚觉得非常可笑。与其说这是江离城为了逗她开心,倒不如说这是他又在与她银货两讫。
他总是这样,他俩过夜的隔日,她定然会收到他的礼物。
从他一惯的态度上,她很难把这想象成情人之间的小伎俩,她只能当作他在付她渡夜资。
她不花他的钱,不接受他的房子,令他很没有满足感。所以他需要想别的方法来平衡这件事。
不过这么贵的渡夜资,他也太抬举她了。
陈子柚将那串链子随手挂到脖子上,把原先挂在胸前的装饰项链摘了下来。如此名贵的项链配几百块的衣服,她觉得很解气。
中午吃饭时,谢欢盯着她看。”国人造假功力真绝,这链子几乎可以乱真了。”
陈子柚点头。
“越看越像真的了,瞧这成色与工艺。”谢欢拈起那坠子仔细看,“这个也不便宜吧。”
“还好。”陈子柚语意模糊。
“你什么东西都是三天就烦了,随便一扔。这回等你再烦了,还是割爱给我吧。”
陈子柚摇头:“这回不行,这是朋友送的。”
旁边的工会大姐立即搭腔:“男朋友?”
“很熟的……男性朋友。”陈子柚斟酌着字眼。
大姐自动忽略她的解释:“原来小柚真的有男朋友啊?我一直以为你是不想去相亲的托辞呢。”
陈子柚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浅笑,希望她们视为默认。
谢欢说:“得,别忽悠了,什么时候你带出来看看,我才能相信哪。”
恰在此时有人将餐厅的电视换了台,娱乐台正在回放选美比赛。冠军只有18岁,含苞待放花朵一般的年纪与面容,身材却如成熟的果实。
她笑靥入花,驾轻就熟地对着话筒依次感谢父母,老师,朋友,评委,观众,最后她感谢提供活动的主办方盛世集团,以及盛世的江离城先生。为了响应江先生捐助巨资建孤儿院的善举,她也要将奖金的一半捐出来。
提到盛世江先生时,那张年轻美丽的面孔泛起一点嫣红。
谢欢说:“切,小小年纪这么会作秀,她也不怕别人都认为她被江离城给潜规则了。”
工会大姐说:“说不定她就是故意误导大家,有江离城做靠山,以后她的路子就顺多了。说不定是真的呢,主办方跟模特那些事啊,大家都心知肚明。”
谢欢说:“江离城真是神秘,只贡献名字和金钱,人影都不露一个。我敢说如果他本人愿意露面,那可是比什么宣传效果都好啊。哎这个小丫头片子,越看她越是故意的。江先生若是真看上她,我倒觉得江先生才吃亏了呢。”
“这话怎么讲啊小欢?”
“姐姐,你不知道江离城有多帅。太帅了啊简直。你说是不是啊子柚?”
陈子柚嗯嗯啊啊地吱唔过去。
午休时间很长,恰有一家新的大型商场开业,有特惠活动,女人们招呼着结伴去购物。
别人都去看衣服,只有陈子柚始终在香水摊位前流连,仔细欣赏每一个瓶子。
谢欢拖她走:“真受不了你。你一年要买多少香水?都可以开香水店了。”
陈子柚在被她拖走前指着其中一款对服务员说:“请给我开单,谢谢。”
谢欢翻白眼:“那是男士香水好不好,造型跟品牌都这么怪。你要送谁?”
“瓶子好看啊,我喜欢收集香水瓶子。”
“败家子!”谢欢说完这句话,突然后悔,又连声说,“对不起小柚,我开玩笑的。”
陈子柚捏捏她的手,示意她不介意。想来八卦的谢欢从昨晚开始早已将她的家底调查得彻底。
下午陈子柚被领导找去谈话,说最近有个外资项目需要技术翻译人员,局里要调用她一个月。
她点头。她们公司是省属某局的下属单位,组织的命令,岂能不服从。
晚上她在灯下细细欣赏那瓶香水。厚重的透明的瓶子,像一瓶威士忌的造型,蓝色的液体,在灯下闪着妖异的光。
她拉开玻璃柜门,那里摆了各种形状的香水瓶子,玻璃的,陶瓷的,金属的,应有尽有,已经排满三排架子。有些香水已经飞到一半,有些则从来没有打开过。
她打开香水瓶盖,在屋里四下喷了一阵子。
虽然她买了这样多的香水,却对它们没什么研究,她有一点点鼻炎,所以自己也很少用香水,前调后调,她也分不太清,只知道哪种味道她喜欢,哪种味道令她难受而已。
屋里的香味渐渐蔓延开,她呛得自己直咳嗽,去把窗子全打开。又将那串祖母绿项链丢进保险箱里。那里有外婆与妈妈留给她的传家宝贝,更多的是江离城送的。到底有多少东西,她从没仔细清点过。她不爱珠宝,而且极少参加宴会或者正式场合,也没什么机会戴。
江离城今晚没再找她。她想起今天电视上的那个年轻模特,她但愿江离城真的对她感兴趣,与她有一腿,这样他就会忘记来找她的麻烦了。
她从抽屉里找到一盒烟,到另一个房间坐下,放一张钢琴曲的音乐碟,将有毒的气体慢慢纳入自己的心肺。
江离城不喜欢她吸烟,当年却是他教会她吸烟。
那时他也是学生,年轻得很。他礼貌而客气地问:“不介意我抽烟吧?”
陈子柚点头。
他点烟与抽烟的样子都十分好看。陈子柚说:“我可以来一支吗?”
他微露一点诧异的表情,但还是递上烟,俯身替她点着。
那时陈子柚使劲吸了几口,把自己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几乎要把肺咳出来。
他笑得很舒心。笑够了,才上前帮她拍后背,给她递水,然后教她如果不会被呛到,如何吐烟圈。
她是聪明学生,一教便会。但是他说:“女孩子别抽烟,对身体不好,而且不好看。”
这句话她记得十分牢,所以后来她到国外念书时,像要报复谁一般地往死里抽,直到因为肺不好住院半个月,又休养了一个多月,才终于收敛。
她又点上一支烟,但没有吸,只是夹在指间,不时吹一口气,让它快些烧完,另一只手把玩着手里一枚袖珍的香水瓶,只有手掌的四分之一大,透明可爱的心形,因为被她喷过太多回,现在里面只剩了一丁点粉色的液体。她忆起这是回国时买的第一瓶香水,用自己赚到的钱。
那时候她对未来的生活重新充满了希望。她用了几年的时间,终于战胜了自我,她已经学会遗忘过去,也学会了憧憬将来。只是当时她还是太年轻,她以为,只要她肯放过自己就一切雨过天晴,她没想到,有人仍是不愿放过她。
陈子柚将那支燃到一半的烟吸了一口后掐灭了。她讨厌医院,一天也不想待在那里,所以她给自己限量,每天至多一支烟。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她最不爱回忆往事,但是这一天她回忆了不只一次,她不忍回想的童年时的日出,以及她从来不愿回想的与江离城的初识。
每当她反常地回想一些往事时,总会有一些故人突然出现。这个预感总是非常的应验。
她从来没有渴望重见的故人。所以她讨厌这种预感。
屋里的音乐停了下来。她的第六感来得更强烈了些。
生怕她失望一般,她的手机叮叮咚地响了几声,她僵了一下,退出那张碟,换成节奏稍稍强烈的英式摇滚。
手机又接二连三地响了一串,音响也受到干扰,爆出一些杂音。
陈子柚不情愿地去看手机,陌生的号码,一共来了三个短信。
“小柚,你好吗?我是乔凌。”
“我不知道你还在留在国内,直到堂哥告诉我。”
“小柚,真的对不起。”
她盯着那几行字,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勾起唇角,将短信一一删掉,然后关机。
她并不恨乔凌。昨晚看见乔熠时,她费了一点劲,才忆起乔凌这两个汉字所代表的含义。
当年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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