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家人面色不好,郭大全也恼怒,心想就小舅子那副德行,媳妇也真敢想,难怪爹娘不高兴。因朝蔡氏喝道:“什么那一步!你说哪一步?咱小妹还能嫁不出去?笑话!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男人很少发火,蔡氏吓一跳,再看一眼公婆,惴惴低头。
吴氏横了大儿媳一眼,不知为什么居然没发作她。
“老大,明儿你跟你媳妇陪我去镇上。家里织的锦和布也该拿去卖了。”她对郭大全吩咐,跟着又很随意道,“顺便也带清哑去逛逛。”
郭大全听了一怔,顿了下就急忙答应。
郭守业也诧异地看向吴氏,不明白这大忙的时候,她怎么忽然想去镇上逛了。忽听她又问蔡氏“这农忙的时候,江家铺子也不关门?”心中一动,遂明白过来。
蔡氏笑道:“不关门。江明辉一年到头都在铺子里。”
吴氏“哦”了一声,扭头对郭守业道:“田里的事也不能耽搁,就出些工钱,叫老杨和老朱带人帮忙收拾。明早我和二媳妇起早做些饼带着,再装些蜜枣、菱角,去镇上卖了贴补回来。”
郭守业点头,道:“叫老三也去。问问棉花什么价。”
至此,大家都明白了吴氏的意思,彼此心照不宣。
闲言少述,次日鸡叫头遍,郭家婆媳就都起床了,进厨房忙碌;郭家父子也里外张罗、将所带土产搬上船。
清哑终于也被惊醒,而吴氏也上楼来叫她。
听说要去镇上,清哑很欢喜,她正有好些东西要买呢。
这里什么都没有,电视网络那些就不说了,书籍也没有,想弹琴也没有,连画个图样、写几个字也找不到纸笔,她最耐得住寂寞安静的一个人,也觉得难以煎熬。
当下,她取出自己全部私房银子,有一两多,下楼去了。
出发的时候,郭勤三小闻声赶到水边,死活也要跟去。
郭守业一嗓子喝住郭勤郭俭,却让郭巧跟去。
这样安排有两个用意:一是老大夫妻走了,老二夫妻留在家干农活,带他闺女去逛,以示公平;二是有郭巧一路上陪着清哑说话,清哑自在些,这相亲就不露痕迹。
双桨荡开,乌篷船游入荷叶深处。
清哑揽着郭巧静静坐在前舱,姑侄两个都看不够似的望着外面。前方,郭大全和郭大贵轮换摇浆,一推一拉悠然自得;身后舱内,蔡氏“呱啦呱啦”高门大嗓子跟吴氏说话,什么“这块田是谁家的”,又什么“那屋子是谁家新盖的”等等,清哑总也没听真切。
等到了乌油镇,只见两边灰墙青瓦的民居、前方跨水而坐的拱桥,都尽显六个字:小桥、流水、人家,她便痴了。
船在水中行,人在画中游。
前世,她没能上学,爸妈除了尽可能教导她,还领着她跑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高原海滨,让她认识各地风土人情和历史。旅游开销是她家最大的支出。爸妈所有的收入,加上她开书屋一年十几万的收入,基本上都用来旅游了。大部分还都是自助游,花费很节省。只要能挤出一点空,一家三口就会出行。
她去过的地方,少不了江南水乡。
眼前这地方,便像极了江南水乡——
乌镇、西塘、周庄……
却比那些地方更古朴、更原始。
乌篷船靠近乌油镇渡口,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
清哑深吸了一口水乡浓郁的气息,四下打量。
渡口建在一处堤岸下,沿岸水中并列停泊了无数大小船只,黑压压盖住这片水面;形形色色的人或上船、或下船去镇上,川流不息。
郭家兄弟找了一处空挡,将船插进去挂住缆索。
“你看船还是我看船?”郭大全问郭大贵。
“当然是……大哥看船。”郭大贵笑道,“大哥,我也想去镇上逛逛。你待这吧,回头我带几个油炸果子给你吃。”
郭大全无奈摇头,道:“好,好!当什么好差事。别忘了,还要卖东西呢。你要怕难为情,张不开口,还是让我去。”
郭大贵忙道:“我皮厚的很,不怕难为情。我卖!”
说完俯身搬起一只竹篓下船。
蔡氏和吴氏也各自挽了一只篮子,招呼清哑下船。
当下,几人进入集市。
清哑牵着郭巧,徜徉在街市上,心头弥漫熟悉的感觉:青石地面,窄窄的街道……若是临水的街市,则家家廊檐都盖得伸出好长一截,廊下支着货摊,无论晴雨天气,都不受影响做买卖。
她的心便悠闲下来,仿佛来旅游的。
心里记挂着正事,吴氏不愿耽搁,径直转入后街。
说是后街,就像村庄一样。
相比集市,只少了铺面,却有许多挑担小商贩。
拐弯抹角的,他们来到乌油镇最东头。
这里有几家大院子,门前朗阔,一看就是富家。
来到一家门前,吴氏赔着笑脸招呼一个妇人,“张妈妈,还记得我吗?去年你说要蜜枣的……”
吴氏言语活络,又是老主顾生意,很快身边就围了一圈人。
当下郭大贵装货,蔡氏过秤,吴氏算账收钱,忙开了。
清哑见这样,便扯了扯郭大贵的袖子。
郭大贵回头,见妹妹朝前方示意,忙问:“小妹你要去那边?你去吧。别跑远了。有事叫我。”
清哑点点头,遂牵着郭巧往前走去。
吴氏忙对他道:“你跟你妹妹去。这有我跟你嫂子照应。”
郭大贵巴不得一声,抽身退出人丛,追着清哑去了。
前方有座老宅院,主人姓方。
方家乃有名织锦世家,祖籍本在临湖州。数十年前,两湖之地织锦业发展迅猛,朝廷便在湖州和临湖州交界的霞照县设锦署衙门,管辖两地织锦生产及交易,每年的织锦大会也在霞照县召开。
方家便是在那时令二房一支迁来霞照县拓展。
因乌油镇水陆交通便利,二房在这里盖了宅院,以作后图。
然其后发展出乎意料,方家长房势微,二房逐渐撑起家业。
几年前,他们搬去湖州府城,这地方便搁置荒废了。
此时,方家高墙内,大少爷方初正和好友韩希夷急匆匆往后院码头行去,却被小厮圆儿拦住。
他脚下不停,嘴上问道:“什么事,快说!”
圆儿忙道:“遵少爷嘱咐,屋里摆设都换了。那些旧的……”
方初不等说完,便道:“这个也问!或送人或扔了。你要舍不得,卖几钱银子打酒喝也随你。”
圆儿道:“不是啊,少爷……”
方初停步,看着小厮沉脸。
见圆儿惶然,韩希夷忍不住笑了。
圆儿也觉得自己惹怒了少爷,赶紧长话短说:“是古琴!少爷从小用的那架古琴!碰坏了的,小的不敢随便就扔,所以来问少爷:是找人送去修好了搁着呢,还是扔了?”
韩希夷笑道:“原以为是个蠢的,原来是个有心的。”
方初也笑了,对圆儿道:“你这样心细很好。不过我才买了新的,那架琴岳山碰坏了,纵然修好了我也不会再用,不过做个摆设当念想,还是别费心费力了。你拿去……”
他沉吟了一下,道:“还是别扔了,扔了太煞风景。你随那些家具一块处置吧。或者有人要呢,也算物尽其用,不辜负它跟随我一场。”
圆儿忙道:“是,少爷。”
方初又问:“还有事吗?”
圆儿笑道:“没有了,少爷。小的一切布置妥当了,等少爷和谢姑娘回来。”
韩希夷笑道:“好小子,你竟比你家少爷还盼着谢姑娘来。”
圆儿赔笑道:“谢姑娘将来是少夫人,小的当然盼了。”
方初挥手道:“别捡好听的说。去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和韩希夷走了。
这里,圆儿看不见少爷背影了,才转头。
少爷走了,这院子他就作主了。
当下指挥人将旧的家用器具往门口搬,等旧货行的驴车来拉走,那架古琴也在其中。
清哑就在这时候来了,一眼看见那架古琴。
她忙走上前,见满地摆的都是家具,又都随便堆放搁置,便知这家人在处理旧家具。
第12章 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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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哑托起古琴仔细查看:乃是一架蕉叶,飘逸的琴身,线条十分优美,可惜的是岳山边缘碰裂开,琴弦松弛,琴轸也断了。
郭大贵凑过来问:“小妹,看这个做什么?都坏了。”
他没见过琴,更不知做什么用的,但也看得出这东西坏了。
清哑没出声,继续检查。
这时院内有人出来了,问“干什么?”
清哑抬眼看过去,是个青衣小少年。
那少年见了她,重又问“这位姑娘,有何事?”
清哑托琴问道:“卖的?”
少年点头道:“卖的。姑娘想买?”
清哑点头,期盼地看着他,似乎等他开价。
少年道:“这些东西我们一把卖给旧货行了。姑娘单要这琴?”
清哑急忙重重点头,目光就带了些恳求。
把古琴卖给旧货行,那不是糟蹋东西嘛!
郭大贵忙扯了妹妹一把,低声问道:“小妹,你买这个……琴做什么?要买也买好的,这个坏了,你还买?”
清哑冲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插嘴。
机缘难得,她就是要买这坏琴。
否则,一架好琴可不是郭家这等人家能买得起的。
她正费力酝酿言辞,准备跟那少年讲价,左边来了个赶驴车的汉子,高声喊:“小哥,我来了。”
少年笑道:“汪老板来了。装吧,都在这了。”
那汉子跳下驴车,扫了一眼堆放的家具,正要说话,忽看见清哑手中的琴,忙问:“这琴也是?”
少年道:“是。可这位姑娘要买。”
汪老板猛摇头,道:“不成,不成,说好了都给我的,怎么还给旁人?琴我也要。”
清哑听了,转身将琴塞给郭大贵,还拉他手臂环抱住琴身。
郭大贵立即明白妹妹的意思:这是坚决不让了。
难得妹妹有这么坚持的时候,他也不管琴坏不坏的问题了,马上道:“我们先来的,都跟这小兄弟说好的。让给你,凭什么?”
郭巧也仰起小脑袋,大声道:“这琴我买了。”
清哑不禁莞尔,望向那少年。
少年被她目光恳求,不忍拒绝,便对汪老板道:“汪老板,你开的是旧货铺子,这琴碰坏了,你拿了也不容易卖,就让给这位姑娘吧。”
汪老板连连摇头,断不肯依。
旧货铺子怎么了?
有那好古的人专门喜欢往旧货铺子淘换好东西。
他虽不会弹琴,但想方少爷用过的琴肯定不差,碰坏的地方找内行人修好了,搁在店铺里,若被那淘换古董或者善音律的人买去,岂不能赚一大笔!
清哑见他眼中满是算计神色,心生一念,决定拼着连这些旧家具一齐都买了,也不能将这架琴让给他。
这些旧家具想必不值什么银子,她应该能买得起。
但只要一入旧货铺子,再想买的话,就不是这个价了。
想罢,她对那少年道:“都买!”
汪老板听了吓一跳,嚷道:“我先谈妥的。”
郭大贵见清哑这样坚持,真是从未有过的事。
他护妹心起,暗想自己也带了私房钱,本来就想帮小妹买东西的。小妹既然喜欢这破琴,就应该帮她买。自己的银子,加上小妹身上带的,将这些旧家具一齐都买下来想必够了。
于是他道:“你先谈的?我们出价高。”
汪老板见他拆台,气急败坏。
正在这时,圆儿走了出来,问“吵什么?”
那少年忙道:“圆儿,这两人都要买这些东西。”
圆儿皱眉道:“不说好了给旧货行吗?”
汪老板大喜,连连点头道:“对呀,咱们都说好了的。”
遂理直气壮地走到郭大贵跟前,伸手道:“拿来吧!”
郭大贵抱紧琴,后退一步,不让他碰。
郭巧则往前一站,张开双臂大声道:“我们买的!”
圆儿和先前的小厮低头看向小女娃,有些错愕。
圆儿本姓殷,汪老板便道:“殷小哥,你看他们……”
清哑朝圆儿走近几步,望着他微微一笑。
“琴,乃高雅之物。不会操琴,拿了也明珠暗投。”
她说了自来这异世最长的一句话。
圆儿见她服饰虽不算顶出色,却亭亭玉立,秀美纯净,心内先有三分好感;及至听见她说话,更显不俗,忙点头道:“我家少爷刚才还说呢,这琴扔了太煞风景,要是能物尽其用,也不枉跟他一场。姑娘既然会弹,就拿去吧。”
清哑不想这家主仆如此通情,欣喜地笑了。
那汪老板则急了,道:“殷小哥,给我也一样啊。”
圆儿把他上下一扫,除了满身市侩气,什么也没有。
他便“哼”了一声,道:“你会弹琴?”
先前那小厮嘲笑道:“对牛弹琴还差不多。”
汪老板尴尬道:“我不会。可……不是说好都给我吗?”
圆儿翻眼道:“是说好卖给你,可没说卖多少件给你。这琴我不卖了,不成吗?你再说,我再拿回来几件东西。你不要就算了!”
汪老板听了傻眼,忙道:“我要,我要。”
但他终究不甘心,对着清哑撇嘴道:“这姑娘会弹?我才不信呢。你怕是都没摸过琴吧。你要弹一段给我们听了,我就服气,不跟你争了。”
圆儿看向清哑,显然也想确认自己是否看错了人。
清哑走向郭大贵,从他手上接过琴,放在一张旧桌上。然后,她移了张凳子坐在桌前。再然后,又招手叫郭大贵过来,将琴弦复位,让他紧紧按压住碰裂的部位,自己随手拨弄起来。
郭巧欢喜地凑到桌前,满眼新奇地看着小姑。
一连串叮咚声起,听的人都大眼瞪小眼。
然圆儿听了一会,忽然叫道:“我听过,我听过!这曲子我们少爷弹过。哎呀,姑娘弹的真好听!”又转向汪老板道:“这下你信了吧?看看人家那架势,一看就是经常弹琴的。这琴给你就好比明珠蒙尘,糟蹋了;给这位姑娘才是对的。”
他其实也不懂音律,只觉曲调很熟悉。
殊不知古琴音色深沉,余音悠远,一般人都可感受其安静悠远之意。他听自家少爷弹的多了,虽分不清哪支曲子,好歹混了个耳熟。且他也有些耳力,就是能分辨清哑弹的流畅不流畅,以此来区别她是外行还是内行。
汪老板见清哑果然会弹,再无话说,自认倒霉。
清哑只弹了一小段《流水》就停下了。
琴坏了,哄哄这些门外汉还行,老弹是不行的,都走调了。
当下她将琴还交给郭大贵抱着,自己解下荷包付账。
郭大贵忙道:“小妹,我这有银子。我帮你买。”
圆儿笑道:“姑娘,这琴坏了,你拿回去还要花钱修呢。就送给你,不要钱了。”
清哑听了手一顿,眼角余光瞥见吴氏匆匆跑过来。
原来,她看见这边围了许多人,不知怎么回事,有些担心儿女,又见枣子卖的剩不多了,遂吩咐蔡氏一个人操持,她则匆匆赶过来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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