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山腰,他们从一处大树根旁的洞口钻入。
清哑进去一看,所谓好玩的地方,也就是一处普通的石洞而已,对于游览过桂林七星崖和湖南黄龙洞等著名溶洞的她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但是,郭大贵长这么大连山也没爬过一座,见了这洞自然惊奇,到处看,到处窜,也不害怕。
江明辉则小心引着清哑,带她到一处洞顶开天窗的石壁附近。
那儿有一小池水,清洌洌的。
他在一石坑旁蹲下身。
石坑内堆了许多细沙,他伸手在细沙里摸索,很快掏出几个黄亮亮、莹润剔透的野柿子。
“看,焐熟了。”他欣喜地向清哑展示。
清哑眼睛一亮,还没吃,已经觉得很有趣了。
“你放的?”郭大贵不知从哪钻出来,大声问。
“嗳。我小时候摘了柿子,就收在这,过几天就熟了。”江明辉将柿子放在清哑手上,接着又在沙子里掏。
“这沙子不是这洞里长的吧?”郭大贵问。
“不是,是我从山前河滩背来的。”江明辉道。
说话间,他又摸出好几个柿子,小心递给清哑。
郭大贵见了手痒,也伸手去摸。
江明辉刚要叮嘱他,却已经晚了,就听“哎哟”一声,他抓了一手黄糊糊出来,还沾满了沙子。
江明辉笑道:“我才要跟你说,柿子焐熟了很软的,拿的时候手要轻些,不能捏。你一把抓,那还不捏烂了。”
说着看向清哑,见她小心托着,觉得她好聪明。
郭大贵转身去洗手,笑道:“我哪晓得。这东西我没吃过。”
江明辉掏了一堆柿子出来,才去水里清洗。
洗的时候也很小心,只抹去柿子皮上那层白霜。
洗干净一个,亲自动手撕掉表面一层薄皮,然后递给清哑,看着她柔声道:“就这样撕。吃里面的瓤子,籽要吐掉。”
清哑对他微笑点头致谢,接了过去。
轻轻一吸,软软的肉,酸甜可口。只是肉却不多,一个柿子几颗籽,吐掉也不剩什么了。跟吃过的大柿子比,个头太小,肉少许多。但是,她却觉得很好吃。
当下,江明辉将柿子全洗了,三人坐在石头上吃,一面说话。
“好吃!没想到山上还有这东西。”郭大贵总算认可了这地方。
“我小时候每年都要埋许多。”江明辉道。
“现在你还干这事?你不是在镇上开铺子吗?”郭大贵很疑惑。
“嗯,是上次回家来,我一个人在山上玩,看见柿子想起来,就摘了过来埋了。”江明辉说着脸发红,不敢看清哑。
他上次回家来,满腔情愫无人诉,跑到山上发呆、乱转。因看见柿子,忙摘了送进洞来埋进沙里,想着要是能跟清哑亲事成了,他就把这柿子带给她吃。果然她今天就吃上了。
说起小时候的勾当,郭大贵不免又滔滔不绝起来。
这一刻,他觉得江明辉真不错,比张福田强多了。
看看一旁坐着的小妹,神情也很轻松,心想这门亲应该能成。
因此,他言语间不觉对江明辉亲密许多。
江明辉面对他兄妹也亲切随意,没了之前的客气小心。
因见日光从洞顶斜照下来,已经过午了,他忙道:“回去吧,要吃饭了。”又问清哑,“小妹,你饿了吧?坐了那么久的船,还爬了山,你不大走路的,可累了?”
清哑觉得精神还好,便摇头。
江明辉道:“那也要回去了,还要翻山呢。”
三人遂出洞来,找路回去。
因见清哑看山脚那湖,江明辉道:“等吃了饭咱们再来,我跟陈叔借船,咱们撑船去湖上玩。湖那边山上也有好玩的地方呢。”
郭大贵笑道:“吃了饭我们要走了,哪有工夫跟你来。”
江明辉听了心里一沉,很不安地看向清哑。
那天他娘回来,原说郭家已经答应了亲事。谁知第二天蔡姐姐却赶回来告诉说,郭家要上门相看。今日郭家人来,他一见清哑神情举止,便知这是她的意思。
是清哑要相看他。
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答应这门亲。
现在她相看了,会答应吗?
要是她不答应呢?
江明辉心里恐慌起来。
他投前带路,心不在焉地想这事。
世人都要成亲,他两个哥哥都先后成亲了,他也看过村里不少人成亲、出嫁,心里不免对未来人生有些憧憬。
以前这憧憬没有清晰的影像,现在却不同,只要他一畅想,便会自动将清哑那安静的身影代入脑中:和她拜堂成亲,和她朝夕相守,他主外她主内,两人生儿育女、相亲相爱……
正想着,忽听身后郭大贵问:“从这往临湖州府城要走多久?”
江明辉便回道:“要坐一天一夜的船。”
郭大贵道:“那么远!”
江明辉沉默不语。
又走了一段,他忽道:“我将来要把竹器卖到湖州和临湖州各个地方去。”
郭大贵听了呵呵笑,半夸半讽道:“有志气!你就吹吧。”
江明辉坚定道:“竹子和梅兰菊并称‘四君子’,用竹子做的东西很清雅,不比金玉差。湖州有许多丝绸世家,将来,也会出一个竹器世家。世人一提起竹器,就能想到毛竹坞的江家!”
郭大贵大笑起来,大声道:“好!”
又回头对清哑眨眨眼道:“小妹你听,他志气高不高?”
清哑没言语,却也没笑。
她知道,少年这是在向她明心志!
江明辉回头,和清哑目光相碰,精神一振。
他转身继续走,一面又问郭大贵:“大贵,你想娶什么样的媳妇?”
郭大贵被问得愣住了,半响才道:“这个……我没想好。”
他眼珠一转,反问道:“你呢,想娶什么样的媳妇?”
问出这句话,他便做好了听这家伙没脸没皮地夸小妹的准备,又暗暗期盼他别说的太露骨,让小妹听了面上下不来。
江明辉幽幽道:“我本来也没想好。家里帮寻了好些人家,我也见了不少闺女,有些长得很好看,人也能干贤惠,可我心里老觉得别扭。我爹骂我,说我不安分。有一天,我忽然就知道了。我的媳妇,也不用多说话,我看她一眼,就晓得她想什么。这就是我要找的媳妇。”
看她一眼,就晓得她想什么!
清哑心一颤,脚下顿住。
她没想到少年会以这样朴实的言语表达自己的感情。
这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另类诠释!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他一个乡下少年有这样的情感期盼,足见是个在意心灵和情感交流的人,不是为了娶亲而娶亲。
她抬头看向他,他也转身看过来。
那时他们已经到了山顶上,正要下前山。
郭大贵问道:“那你说我小妹现在想什么?”
江明辉没回答,只看着清哑叮嘱道:“小妹,下山路滑,要当心些。我在前面走,你扶着你哥,跟着我。”
清哑点点头。
江明辉这才转头,挑缓坡往山下走去。
郭大贵忙牵起妹妹手,跟在他身后。
他一面小心翼翼下山,一面低声对她道:“别听他哄!”
这做哥哥的心理真有些矛盾:一方面希望妹妹说个好人家,把亲事定了,一方面又生恐江明辉甜言蜜语哄骗她,就像张福田,之前看着也挺好,后来却做出那等丑事。
清哑挽着他胳膊,闻言对他笑笑。
下山路确实很滑,她一心不敢二用。
到半山腰,忽见下面来了几个人,却是郭勤等人找来了。
当头一个二十左右的青年,将郭俭架在肩上叉坐着。
这就是郭大全的小舅子,大头菜!
第24章 应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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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他们,大头菜满脸是笑,招呼道:“大贵,清哑妹妹,你们回来了?江婶子饭好了,烧了好些菜,叫我们来喊你们家去吃饭。才找到这,你们就下来了。清哑妹妹,你饿了吧?爬山累不累?我们这好不好玩?郭大娘和姐夫不放心你……”
他一开口,就无法自主关闭。
郭大贵及时阻道:“大头哥,我饿得走不动了。快回去!”
大头菜这才住嘴,站在那等他们,想跟他们同行。
江明辉上前推了他一把,道:“走吧。挤一堆怎么走?”
大头菜这才掉头,和江明辉先行。
因问他们去哪了,做什么了等等,江明辉含糊应对。
郭勤却跑到小姑跟前,问长问短,叽叽喳喳。
清哑便放开郭大贵胳膊,牵着他走。
待到了江家主院侧门,江明辉落后一步,对清哑道:“小妹!”
清哑见他欲言又止、明显有话说的样子,遂站住。
郭大贵和大头菜也站住了,疑惑地看着他们。
江明辉见他们不肯先行让他和清哑单独说话,又听见正屋堂间传来笑语喧哗,生怕有人出来了,又急又慌之下,忍羞道:“你……你放心,我肯定待你好。我要像张福田那样,就不得好死!”
说完了,顾不得人看着,傻傻地望着清哑。
他知道她现在想什么:她在犹豫要不要答应这门亲事。
她犹豫是因为不知道他可不可以托付终身。
她怕他像大头菜一样没出息,他就向她表明志向。
她怕他不真心喜欢她,他便委婉地表达了倾慕之意。
她怕他像张福田一样不可靠,他就索性发了个重誓。
他努力表白了自己的心,她满意吗?
郭大贵没想到江明辉当着人说这个,想要怎样,又不知怎样。
大头菜笑嘻嘻道:“清哑妹妹,明辉人很好的……”
清哑不等他说完,对江明辉点点头,越过哥哥先进屋去了。
江明辉呆呆地看着她背影。
……
午饭很丰盛,满满两桌菜,都是水乡农家最地道的。
可是郭俭都吃不下,且拉肚子。因为他吃多了蜜枣、甜糕、烧山芋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是舅舅大头菜弄给他吃的。
蔡大娘痛骂了儿子一顿,气得抹泪道:“亲家,你说我怎么好?这么大人了,一点心素也没有!人说什么是什么,三句话一捧他就上天了,把家都能搬给人。连个小娃儿都能哄得他团团转,做正事一点长性没有,三心二意。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一点记性不长。你说我前世里造了什么孽哟!我自己的外孙,我还能舍不得东西?那也不能一股脑都随他们乱吃。好容易来外婆这一趟,没吃到好的还弄病了,怎么对得住亲家!他就是老鼠存不得隔夜粮,自己不清头,害得外甥受罪。他要有明辉一半出息,我也不用操这些心。偏偏他爹又不在了,我也管不好他……”
吴氏和蔡氏忙都劝。
还是郭大全,软中带硬地教导了小舅子一番。
大头菜面带愧色地端着饭碗到院中蹲着吃去了。
江老爹看着郭大全赞道:“蔡嫂子,你也别难过。就算大头菜他爹不在了,你这女婿也抵得上儿子了。大头菜这娃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就是耳根子有些软、少了些刚性,可这娃儿心肠好。有他姐夫管着他,出不了大事。等年纪再大些,他就懂事了。”
众人忙都应和,说大头菜人皮但心眼不坏。
蔡大娘听了心里好受许多。
遂擦了把泪,对郭大全道:“大全,我空有一张嘴,到底是个妇道人家,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他姐姐也是火爆子脾气,骂起人来狠,也没个讲究,也不管用。你是姐夫,就跟哥哥一样。你的话他还肯听,他也怕你。你就多管教他些,千万别教他走歪了。”
郭大全忙答应,请她放心。
江家人因听她把大头菜和江明辉比,眼看着郭家人心想,这亲事该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吧!
这段插曲没影响大家好心情,席间各种谦让热闹也无需细说。
饭后,江家两媳妇收拾了碗筷,然后一个在厨房洗碗,一个另烧了热水来,请客人洗脸。
先是男人洗,然后女人洗。
每个人都换一盆干净水。
尽管这样,轮到女人的时候,吴氏还是让清哑先洗。
江大娘看在眼里,对她娇养闺女的传闻有了更深认识。
清哑牵着郭俭走到洗脸架旁,先用手沾了些水,替侄儿抹了两把脸,然后用自己的手帕子替他擦干,她自己却没有洗。
庄户人家,生活条件到底要差许多。
有许多人家全家共用一条布巾、共一个盆洗脸是常事。
在郭家,郭守业二老共用洗脸洗脚的盆和手巾;然后儿子们一家公用;清哑则单独用自己的盆和手巾。清哑就常听娘和嫂子闲谈,说村里谁家脏死了,洗脸巾多少天不用皂角清洗、不拿去石板上槌,硬得刮脸等等,言下之意郭家是干净“讲究”人家。
江家待客也很讲究,但她依然无法接受。
那个盆和手巾,洗了许多人了。
江大娘看见清哑这样,脸上笑容僵了僵。
吴氏急忙抢上前洗脸,把这一幕遮掩过去。
清哑对这些毫无知觉。
她蹲下身,将手探入侄儿衣内,掌心盖在他小肚皮上,问“还难受?”
郭俭神色怏怏的,委屈地点头。
清哑想了想,牵着他走出去,要去蔡家熬些白粥给他喝。
才出来,江明辉便叫住她。
他端着一个小木盆,盆里是清水和一条手巾。
“这是我的盆和手巾。我不在家,没用的。”
他将盆放在廊檐下一张凳子上,示意她洗。
清哑很意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过去弯腰清洗。
水是温的,手巾也很清爽柔软,没有异味。
她洗好了,他抢上前道:“我来泼。你不晓得往哪泼。”
清哑便任他端了水去泼。
这一幕,被走出来的江大娘看个正着,面色变换不定。
江明辉将盆送回自己屋内,郭大贵也出来了,听清哑说要去蔡家熬稀饭给侄儿吃,两人便陪着她去了蔡家。
大头菜自告奋勇要帮清哑烧火。
熬稀饭、喂郭俭,一晃就到了日暮十分。
郭俭吃了些米汤粥,肠胃平复许多,人也精神了些。
这时,郭守业等人从江家告辞出来,江家人送了过来。
双方在蔡家堂屋坐定,江老爹便道:“郭老弟,你看这事……”
停住不说,等他回答。
郭守业和吴氏不约而同看向清哑。
清哑察觉,低头沉思:
一定要今天给答复了?
这里世道如此,不可能等她谈一阵子恋爱再给回复。
若今天不应,她也不能保证以后有机会遇见心仪的人。
就算遇见心仪之人,也没有机会和他经常相处,从而仔细观察他人品和个性,来确定是不是适合自己的另一半。
正想着,她忽然心有所感,抬眼朝旁看去。
只见江明辉正紧紧盯着她,神色焦虑紧张。
她有些触动,也有些恍惚。
她想起前世男友,想起张福田,想起二哥和二嫂,还有娘说的“不能嫁太穷,穷了日子不好过;也不能嫁太富,富贵人家不把你当数;要不穷不富,日子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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