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母亲在雨天撑一把伞……
他望着他,那个缠绕多年的梦境,终于可以不再出现。
生活沿着一条鲜明的方向向前奔驰,春天,夏天。转眼又是一年的高考,高三年级毕业,徐灿他们升上高三。放假前徐灿和一帮高三的哥们坐在小花园里喝酒道别,他依然是那个曲起左腿踩在座位上的坐姿,淡淡地望着夹在左手的烟。
曾经相识一场的人,从此在生命里不再出现。
家里的曰子曰复一曰的平静融合,徐母脸上开心的表情比过去十六年加在一起出现的还要多。蓝父慈祥,对他和蓝扬总一样和颜悦色,对徐母关爱有加,徐灿别无所求。有时候他觉得未来清晰可见:母亲和这个男人白头到老;他毕业,上大学,工作或是直接工作,休息时会和朋友小聚一下,只是不再有千赫……蓝扬渐渐长成大小伙,他会有自己的一帮哥们,疯的时候就玩到彻夜不归……
一切平凡而幸福。
7
可是是我的错觉吗?我总觉得这所有宁静祥和的下面,正蕴酿着一场巨大的恶梦。每夜我躺在床上,被虚浮的恐惧感带着盘旋到高处,所有的一切都动荡不安;甚至当我笑的时候,四周都会不真实地摇摇欲坠……我总觉得,自己,其实只是,单脚着地。
那是和往常一样的暑假的一天,徐母和蓝父一道去镇上一个亲戚家。临走的时候徐母摸摸徐灿的头,“灿灿,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扬扬,中午你们去外面吃饭吧,给,这是钱。”
蓝父走到门口又转头对他笑,“可能晚上赶不上车,会回来晚一点,你们先睡好了。再见!”
看着他们的背影,徐灿不知怎的心里咯噔一下。
一整天的时间过的混混沌沌。
晚上,和蓝扬坐在各自的小桌前写作业,徐灿觉得心里总有难过得直发紧的感觉。他抬头,望向蓝扬,正好对上蓝扬明亮的不安的大眼睛。
扬扬,不要告诉我,在你心里也有同样不好的预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十点。十一点。零点。
两个人一直坐在桌前低着头,谁也没有说话。
一切都出奇的平静。
徐灿脑海里总是回放着早晨的画面:徐母摸摸他的头,手掌柔软温润;蓝父回头,对他慈祥的笑……
门外突然传来一大帮人低低说话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听起来格外刺耳。
徐灿捏着笔的手心里满是湿汗。
院门被人轻轻推开。
徐灿和蓝扬同时站了起来。
一群街道邻居走了进来。
最前面的居委会主任大妈眼睛红红的,怜爱疼惜的目光打量着眼前两个单薄的男孩,“孩子,你们一定要……”她说不下
去了,掏出手帕来抹眼睛。
徐灿的手紧紧抓住木桌的边缘。
“……你们父母……车祸……”
……
天昏地暗的感觉顿时袭来,徐灿觉得脚下的世界在不停地旋转。周围陌生人说话的声音,低泣的声音,此刻都远得不真实,唯一清楚的只有早晨徐母出门时柔柔的语调:灿灿,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扬扬……
混混沌沌的朦胧中,徐灿望向蓝扬,他站在那里,垂着手,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瞪大一双茫然惊恐的黑眼睛,细瘦的肩头瑟瑟轻颤。
……
……什么,都不存在了……
他上前两步,默默牵起蓝扬一只手,将他的一根手指紧紧攥在手心,然后转头,对着正在抹眼泪的女人;淡漠地开口:“阿姨,麻烦带我们过去吧。”
医院简陋的太平间,像一个空荡荡的仓库。徐灿看见放在水泥台上用白布盖着的两具尸体。身后大门洞开,潮湿的冷风吹进来,只有手心里蓝扬的手指,还有微仍惑阵传来。
徐灿站在原地,他不敢上前,不敢相信早上还抚摸着他的头对他回头微笑的人,是此刻水泥台上两具没有温度的躯壳。
蓝扬的脚步,迟缓地迈向曾经最亲的亲人。很久很久,他伸出一只手,从侧面轻轻掀开白布的一边。
一只手露了出来。
男人的手。蜡黄的手指,指尖已经泛起了青黑色。曾经为徐灿递过雨伞的手,此刻已经没有了任何温度。
什么东西从一角开始崩溃……
不要看了!不要再看了!徐灿在心里喊。脚,不由自主地拖着身体来到蓝扬身后,他伸手,轻轻蒙上他的眼睛。
温润的液体在那一瞬间流入指缝,一股一股地滑过。
巨大的创痛汹涌而来。不会再有人对我们柔柔的笑,不会再有人为我们挡风遮雨。扬扬,你和我,我们这样害怕,这样脆弱……
后半夜的时候,徐灿一个人坐在那幢残破的旧楼一个通风的走道口。他点上一只烟。
烟雾缭绕的时候,仿佛看见母亲的样子。她拉着年幼的徐灿的手,穿过一个又一个弯曲的小巷,找上那个欺负自己的小男孩家里。她站在那里,满脸强势,虚张声势的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镇摄的女人,可那紧攥着徐灿的手却一直无法自制地轻轻颤抖……
从那天起,徐灿的梦里总是在下雨,他和母亲撑一把伞,半身淋得湿透……
如今,连那唯一的半把伞也不会再有。徐灿觉得自己是悬浮的,和眼前的青烟一样,飘在空气里。
身上突然覆下一片黑影。
徐灿茫然地转头。
千赫。
他站在那里,两颊凸陷,布满血丝的眼里溢满着痛苦和疼惜。
徐灿再度茫然地转回头去。
千赫突然跪了下来,他跪在徐灿的面前,用力地拥住徐灿单薄的身体。没有语言,他那么用力那么用力,仿佛要将他嵌入自己的身体。
徐灿想要推开他,可是当伸手碰触到千赫身体的那一刻,他还是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
伪装的坚强在那一刻土崩瓦解,他把脸深深埋进千赫的颈窝,“让我靠一下……”
……
……是谁,怎样,都无所谓了。
只要你给我依靠。
8
第二天的葬礼。蓝家的亲戚一大堆,来了,号哭一番,又匆匆掉头走掉。没有人愿意收养一个不足十三岁的孩子。而徐家,本身就没有任何亲戚。
本来不大的房子此刻变得空荡荡。徐母织到一半的毛衣,蓝父未喝完的凉茶,都还静静摆在原处。
徐灿脑海里总会出现一些幻觉,有时候他听见母亲柔柔的声音:来洗手,灿灿,扬扬,吃饭了……
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一段,在屋门口张望。
什么都没有。
一切静如死灰,什么都没有发生。
突然间很多声音在耳边同时响了起来:……灿灿,我不知道怎么办……
……多吃点,你妈说你最喜欢吃这个……
……灿灿,这么晚了上哪去……
……这把伞收着,路上小心……
……
头痛的仿佛要炸开。徐灿靠在墙上,惊恐地大喊:“扬扬!扬扬!”
蓝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神色呆滞,一双空洞洞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他。
一切声音在蓝杨出现的那一刻突然消失。
徐灿觉得全身的力气刹那被抽得精光,他一点一点地滑坐在地上。
而蓝扬,则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他总是在夜里大睁着空洞洞的黑眼睛,呆滞的面孔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他的脚步开始虚晃,徐灿觉得他像一根羽毛,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走。
第三天的时候,千赫递给徐灿一个药瓶,“给他服安眠药。”
徐灿摇头,“他才十二岁,不能吃那个。”
“我知道,”千赫抓住徐灿的手,把药瓶塞到他手里,“我在安眠药瓶子里装了钙片,你给他吃,骗他这是安眠药。”他的手紧紧握住徐灿的手,“相信我,我咨询过医生的,这是心里疗法。”
徐灿怔怔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晚上睡觉的时候徐灿让蓝扬吃了药。“你睡吧,”他给躺在床上的蓝扬掖好被子,“吃了药一定能睡着。”
“我不闭上眼睛,”蓝扬稚气的声音轻轻传来,眼睛依然没有焦点地大睁着,“我怕,我总看见那只手。”
“扬扬,”徐灿伸手被子里蓝扬的一只手,“扬扬,我就在这里,你握着我的手,把眼睛闭上,什么也不会看见。”
或许是千赫的心理疗法发挥了作用,或许是徐灿的手使人安心,或许仅仅因为太过疲倦,蓝扬渐渐闭上了眼睛。
徐灿手里的小手,软软的暖暖的,徐灿静静握着,趴在床头睡去。
一切都不再似从前了,生活却还要继续。家里的积蓄,以及各种各样的赔偿,一共不足十万,徐灿把那些钱存到银行。开始的几天,巷子里的大妈大婶总会送点饭过来,后来徐灿有时就带蓝扬去外面小摊吃,有时仅仅泡个面。他常常找不到要用的东西,屋子里一片东倒西歪,两个男孩的生活,糟乱成一团。
还好有千赫。他常常带大包小包东西到徐灿家,有时屋子里太乱,他就打电话叫家里的保姆过来收拾一下。第一个月的水电费,徐灿去交的时候被告知已付,他清楚,也是千赫。
“你别这样,我过意不去。”站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徐灿冷漠的开口。
“不要这么说,求你不要这么说……”千赫急急地扳正徐灿的双肩,一双深深的眼睛,那么热切地望着徐灿,“让我呆在你身边,我什么都不做,就让我呆在你身边……”
徐灿垂下眼睛,“你喜欢我吗?”
千赫扳着他的双手重重一颤。
“那天晚上说的,是醉话吧,你说你喜欢我。”
“不,不,”千赫激烈地摇头,“我喜欢你,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只是想陪在你身边,徐灿,你相信我,我喜欢你,不只是喜欢,我爱你……”
徐灿抬眼,对上千赫火热的眼神。他对他淡淡地笑,“是吗。”
下一秒千赫的唇已经覆上他的唇。
徐灿没有拒绝,这是他的邀请。
唇舌相交。
这样不对。
他很明白,这样不对。可是有什么关系,不会再有人对他在乎。那么,他也可以不在乎。
对不起,千赫。我无法回应,我只能回报,以这样的方式。
生活里唯一不变的事是学画。从徐灿五岁起,母亲就要他学画,他不喜欢,但没有拒绝。因为死去的父亲,是个画家。画画变成可他和他之间唯一的羁绊。现在,则是她和他,他们三个人。他开始真正的画画,画房子,画深夜静静的小巷,画山林,画天空,唯独不画人。
他怕蓦然回首,惊觉物是人非。
他的画线条粗糙,笔法虚虚实实,却别有一番不同的韵味。赵炜非常赞叹,常常摸着他短短的头发轻笑。
9
转眼到了开学。徐灿给蓝扬报了名。他的高三也即将开始。一切,都还在继续。
千赫选了这个城市的一所大学,他依然三天两头拎着大包小包到徐灿家,在徐灿学完画后送他回家。
“那时候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我每天晚上站在暗处,看见你回家我才放心。”千赫站在巷子口,对着路灯后面那一片有阴影的地方扬下巴,“喏,就是那里!”
徐灿望着他,眼前的一切虚虚实实。
他们在深夜的路灯下接吻。
眩晕的感觉蜂拥而至,这结实的可以停靠的胸膛,这有力的拥着我的手臂,他们都不属于我。我明白,却沉迷,我不相信一切,却还是无法自拔……
徐灿每次回家晚的时候,蓝扬总是站在屋门口,看见他,茫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安心,然后默默地进门。他愈发安静,脚步轻到悄无声息。自从徐灿握着他的手睡的那一晚之后,他总是和徐灿同时睡觉,睡前不忘乖乖吃千赫带来的“安眠药”。有时侯徐灿半夜醒来,总能看见他睡得呼吸静谧。可是清晨徐灿起床,对面的床铺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他对他打招呼:“我去上学了。”背着书包的瘦小身影,在门口一闪就消失了,像一只无声无息的猫。
生活之于徐灿的乐趣,开始变得无从寻找。高考在即,功课压力渐渐大起来,并且家里,始终有一个让他挂心的蓝扬。除了学画,他每晚放学就早早回家去,陪着蓝扬做功课。
千赫常来,徐灿会递给他一支烟,两个人坐在外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有时候觉得扬扬简直真的和你是亲兄弟,特别是……”千赫痴痴地盯着徐灿,“眼睛。”
徐灿只是垂着眼睛淡漠地笑笑。
千赫转而面向另一张桌子的蓝扬,“扬扬,别写了,来吃巧克力。”
蓝扬抬起头,漠然地扫过千赫,又扫过徐灿。
“扬扬喜欢吃什么?我下次买给你。”千赫锲而不舍。
徐灿皱眉,随手向烟灰缸里弹弹烟灰,“收声,千赫。”继而冷漠地吸一口烟,“扬扬,去里面学。”
蓝扬抱起书本默默走进里屋。
“呵呵,”千赫站起来绕到徐灿身后,一手轻轻画过徐灿的脸,将头贴在他耳边低语:“你还吃醋啊……”
徐灿向旁边缩缩,“你别打扰他。”
千赫凑上去,轻轻舔弄他的耳垂,低沉的声音无尽地诱惑:“接吻吧。”
“嗯。”
缠绵的吻带着铺天盖地地气势而来,千赫捧起他的脸,徐灿脖子后仰,尽情地回应……
……一切都是混乱的,世界在无尽地旋转,旋转,但却空虚的可怕……
蓝扬刚才的面孔却在这个时候蓦地映入脑海,茫然的眼神,凹陷的脸颊……
他猛地推开千赫。
“怎么了?”千赫看着面前的脸孔,没有激|情时出现的红晕,反而有些苍白,眼里一闪而过的紧张立即被习惯的冷漠所代替。
“等一下。”他有点踉跄地跑过去推开里屋的门,“扬扬!”
千赫跟过来靠在门框上看着徐灿,他的眼睛,刚才还黯淡的眼睛,此刻由于激动和紧张而亮得动人,那双眼睛盯着蓝扬,颤颤地开口:“扬扬……,开学……这么多天中午,你是不是……是不是都没吃过饭?”
蓝扬垂下眼睛,默不作声。
“该死!”徐灿一拳擂在墙上,“该死!我忘了!你怎么不向我要钱?”他对他吼:“你怎么不向我要钱!”
蓝扬抬起眼睛,无辜的,茫茫然让人心碎的眼神。
难受,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痛苦的感觉一波又一波地袭来,他别过脸,“别用那样的眼睛看我,”浑身在不可自抑地抖着,他狂躁地对他吼:“该死,别那么看我!别看!”
“徐灿,别这样,”千赫从背后抱住他,“冷静点,你吓到扬扬了!”
徐灿推开他走到屋外,烦乱地叼上一支烟。手抖的厉害,几次都点不上火。
千赫拿过火机,“我来吧。”
红色的火星亮了起来,徐灿重重地吸一口,后仰着头靠在墙上,“……我怎么办,他什么也不说,我又总忘……我真怕,怕有一天他会像我妈和他爸一样,突然就不见了……”夹着烟的手还在颤抖,“你看见他的脸了吗?还有他走路的样子,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曾经最怨恨的字眼,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当曰母亲的害怕与无助,在他身上重演。
千赫叹气,出神地望着眼前颤抖不止的男孩。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单腿曲起,坐在一堆人中间,漂亮到无可挑剔的面孔,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