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掀开帐帘,迈出了第一步,却无论如何再迈不出第二步。
他想象过无数次与顾惜朝重逢的情形,甚至做好了被神哭小斧横在颈项,深入血肉的准备
可惟独想不到会是这样。
他要找的人,当然就在大帐中。
可既不是怒目而视,也不是冷眼相向。
因为顾惜朝是什么表情,他根本看不见。
隔着偌大的一顶屏风,他只能听,只能猜。
戚少商只听了一下,就发现,根本不用再猜。
他已经明白那帐中的温暖融融来自何方了
他只能僵住,前不得,后不得,进不能,退不能。
春暖,春意。
春情,春色。
九现神龙被这无限暖意熏红了脸,熏醉了心。
咕咚一声,他下意识地,有些恼恨地,却又无法控制地咽下一啖口水:
水声盈盈,这个,这个顾惜朝,他居然,居然在。。。。。。
顾惜朝躺在木桶里。
轻阖着双眼,以一个很惬意的姿势。
水很热,但刚刚好。
这种地方,这种天气,没有比这样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更美好的事了。
他的心情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很好。
至少,要比门口那个人好。
〃久违了大当家,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既轻且柔。
和着袅袅的热气蒸腾,从屏风后飘了出来。
带着似有还无的魅惑。
这〃大当家〃三个字听得戚少商骤然一凛。
喉间〃咯〃的一声,千言万语悉数烂在了肚子里。
戚少商一双星目,直勾勾地盯向屏风,似要用目光把那屏障割破打穿,嘴角慢慢牵出一个微妙的弧度。
〃大当家的贺礼顾某收下了,却之不恭,敬谢不敏。夜寒风冷,戚大侠路上小心,恕在下不远送了。〃
屏风内,言语淡定清冷。
屏风外,目色凄迷深沉。
这么远,这么近。
4、
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戚少商的心苦。
很苦。
〃好。〃
半晌,戚少商方强自定了定了心神,涩声道:〃这炮打灯的滋味,顾公子想必已经不记得了。这么些日子,陈酒虽仍浓,故人却淡了。风里来雨里去,这坛酒我白天捧在手里,晚上供在枕边,大老远地给送了来,想不到,刚好赶上了给大金国五驸马作大婚的贺礼。〃
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良久。
屏风后面连微微的水声都消弭了。
这种情形下,一般人似乎只有走。
可他不是一般人,他是九现神龙戚少商。
他有一般人没有的意气、勇气,还有痞气。
对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他更有对别人没有的真心、诚心,和耐心。
所以,他要平心,要静气。
所以,顾惜朝不说话,他来说:
〃自铁塔寺一别之后,沐天名已将前因后果对我言明。这些时日来,醒着醉着,睡里梦里,我都记得你最后留给我的那句话。溶在血里,刻在骨里,化在心里,早晚想着,时刻念着〃
说至此处,不由酸楚凄凉之意遍生,顿了一顿,方再道:〃我深知,当日是我有负于你,可担着那副担子,并非为了虚名,扪心自问,我不后悔!只是我自己种下的因,总要自己来还这个果,从前的那个戚少商,成全了天下的义,此刻的戚少商,是来成全自己的心!〃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轻的、长长的叹息。
〃顾惜朝!〃戚少商咬了咬嘴唇,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吼起来:〃顾公子,顾将军,顾驸马你到底要我怎样?〃
〃怎么,有负于我的人就是这样来赔罪的么?〃
若有若无的一句话,淡淡地飘进了戚少商的耳朵。
三分薄怒,七分戏谑。
戚少商脑袋一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迟疑间,第二句话又飘了过来:
〃那有劳戚大侠先帮在下将外衣递过来吧。〃
〃什么?〃戚少商这次听得真真切切,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把自己哽死。
略一沉吟,根本摸不透那人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摸不透,就不摸了。
照做就是。
戚少商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踏前几步,从一边的案几上一把捞过那席青色的外衣,举步就往屏风边走。
走出两三步,又不由顿住了脚步。
手中的衣衫上那熟稔无比的气息不可遏止地飘了过来。
触手可及的冷冽、寂寥。
前尘往事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上心头,戚少商面色一凝,托着那一捧冰凉,不由念起那冬夜漫漫中,自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心伤外,心中所思所念的他,又是如何忍受着关外的寂寞苦寒。
这样想来,不由肝肠欲碎,一双如星的眸子里笼上了一层深深的阴翳。
夜无眠,情难禁。
两地茫茫皆不见。
初将心许,便遇情殇。
屏风后一声轻咳,打断了戚少商的失神。
戚少商惊觉抬首,咬了咬牙,大步走到屏风边,转了过去。
这个人的样子,戚少商根本无时或忘。
那飞扬的眉,清幽的眼,苍白的额头,清冽的嘴角。
但每一次见到他,都如第一次见到他般
惊艳。
初见惊艳。
一世倾心。
那可化春风的一笑,能令冰冷俗世变温柔红尘,蝴蝶飞,冰雪融,梦如人生梦如梦。
顾惜朝一笑。
若有若无,似假还真的一笑。
水气蒸腾中瘦削的锁骨,微微勾起的嘴角,半张半阖的双眸,一头冥色卷发散落欲狂。
只望了一眼,戚少商便口干,舌躁。
他当然一早知道顾惜朝在屏风后干什么。
可他从来都是对他束手无策。
他只能控制着自己的目光,集中在自己的脚背上,堪堪地伸长一只握着衣衫的手。
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他不知多想把眼前这个人从头到脚一寸一分地看个清楚看个够。
不,看还不够。
他不知多想冲过去一把将人捞到自己怀里狠狠地咬个够。
不,咬还不够。
要整个吞下去
化在一起,再不分离。
可他只能忍。
半分唐突,半分轻慢,都可能惹恼了这人,激怒了这人。
他绝对不能让他恼。
所以只有自己恼自己:
该死,为什么一步步地,心甘情愿地,非要着这人的道,入这人的套。
再踏前一步,戚少商拧过身子,将衣衫递过去,一言不发地克制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只听得水声微动,衣袂轻响,顾惜朝饶有意味地盯着那微微起伏的背脊,淡淡道:〃有劳了。〃
戚少商再也不想避忌,回转身子直勾勾地望住了他,这一望,便就痴了。
眼前这人,周身笼罩着淡淡的水气,青衫薄批,眉眼如画,直如天上谪仙般翩翩跹跹。
〃礼也送了,人也见了,不知大当家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一并说出来吧。〃
衣角飘飞,顾惜朝侧身越过戚少商,转过屏风,站定。
戚少商猛一扬眉,回身追前几步,沉声道:〃你何必明知故问。〃
〃不错,答案岂非一早已经有了。〃顾惜朝幽幽叹了一声,道:〃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世间事,皆不可强求。〃
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那要看是为了什么人,什么事〃戚少商想也不想便道:〃世事难料,不去试过,又怎知道结果,求过试过,便是有悔,也是无憾了。〃
顿了一顿,又低声言道:〃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总是要还的。欠了再还,还了再欠,我不求来世,只求今生〃
顾惜朝偏了偏头,回望而来
戚少商一腔真心实意,款款深情,赤子之心,他又岂会真不知晓?
百年一任世所弃,寸心独许君相知。
目光落在面前人那刺目的鬓间一抹飞霜之上,顾惜朝的嘴角蓦然抽动了一下。
青丝,白发。
豪气,深情。
半缘天下,半缘君。
〃夜已深了,戚大侠请回吧。〃
顾惜朝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的头已垂下,目光已收了回去。
收得迅速,收得干净。
戚少商怔了一怔,嘴角牵起一抹苦笑。
无言,对着沉默。
他明白他,正如他也明白他。
他们岂非一直是知音?
世间能成为知音的人,不多。
有些人,他们彼此懂得,彼此深爱,可总有千山万壑横亘在他们之间,每一步,都跨越得万分艰辛。
有一天,或许他们会觉得累,觉得疲倦,突然明白,有些所谓知音,原来注定敌对。
有多少人,还能在经历这样那样的悲伤绝望和灰心沮丧之后,仍然坚定地大喊一声:
我命由我不由天?
更多的时候,他们只能选择错过。
戚少商重情、痴情、深情。他遇到过很多的人,可无论是对他们哪一个,他从来都是真心实意,掏心掏肺他一直愿意去热烈地爱一次,狂一次,付出一次,拥有一次。
可他并非是拖泥带水死缠烂打的人,他坦荡磊落,直来直去,拿得起,放得下。
他不喜欢强求,或者根本是不会强求。
但他现在知道,那只是他没有遇上那个注定的人。
他现在本来应该像他从前那样,潇洒地转身离开
可他又做不到。
因为这个人,是顾惜朝。
是他命里注定的,顾惜朝。
一声叹息。
分辨不出是他的,还是他的。
来不及分辨。
箭。
暗箭。
一道刺耳的裂帛之声骤然响起,挟裹着风雷变色的气势,三支一连环的镀银狼牙箭破空而来,转眼已到了顾惜朝的后背处。
毫无防备。
箭来得飞快。
太快。
快得正对着它们的戚少商连拔剑的时间都没有。
他只来得及纵身跨前半步,伸右臂将顾惜朝一推,一扯,连揽带拖地拽进怀里。
两支箭险险擦着两人的身侧向后射去,第三支避无可避来势汹汹的箭却停了下来。
停在戚少商的手心里。
箭势劲力不衰,箭身带血槽倒钩,深深陷入他掌中,登时血流如注。
剧痛之下,戚少商不由低低闷哼了一声,却顾不上瞧一眼手上伤口,只管扭头向臂弯里的顾惜朝望去,口中连声急唤道:〃你没事吧〃
5、
〃有刺客!〃几乎是同时,帐外一声尖利的呼喝冲天响起。
顾惜朝眉锁如刀,目中寒芒顿现,往戚少商握箭的伤处飞快地扫了一眼,沉声道:〃先别动。〃随即一个旋身挣脱站定,几步掠至营帐门前,掀帘而出。
戚少商立于帐中,只听得帐外脚步突兀零乱,混乱中呼声大起,兵器碰撞声、追赶咒骂声响成一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混乱声渐渐平息下来。帐帘一动,青色的人影已闪了进来,快步走到戚少商面前。
〃所幸箭上没毒,你忍着点。〃顾惜朝细细端详了一下戚少商手心被箭身倒钩刺穿之处,转身从帐内架上取来一尊净白瓷瓶,倒出些白色粉末洒在他伤处,再从腰间拔出一柄柳叶细刀,在近前的烛火上烤了烤,一点一点将箭身倒钩挑离他掌上皮肉。
也不知是那白色药粉起的作用,还是挑的人格外小心,戚少商一双眼睛只流连在那近在咫尺、相思成狂的面孔上,倒似全然忘记了手上的疼痛。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顾惜朝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将手中的小刀连同那支血淋淋的箭丢于一边。
戚少商在这一瞬间轻易地捕捉到了他脸上从担忧到舒怀的神色变化。
还有那熟悉的,让人暖暖的,甜甜的眼神
心疼的眼神。
戚少商因为这个眼神咧嘴笑了一下。
两个深深的酒涡里,荡漾起难以形容的温暖与风情。
顾惜朝抬头,正对上他的这个笑容,怔了一怔,急急地背转身向架前走去。
戚少商向前踏了几步。
刚对上顾惜朝的一回身。
晶莹的额角在仰首间几乎撞到了戚少商的鼻尖。
湿润柔软的卷发拂到戚少商的颈骨上,让他忍不住有伸手抚摩的冲动。
戚少商的呼吸有片刻的停滞。
他的人,有片刻的忘世。
在那么一瞬间,透过顾惜朝清幽的双眸,他第一次真正看到他对他那种不加掩饰的信,与爱。
没有一贯的若有所思,若即若离;没有清冷,没有冰凉,没有惆怅
只有爱。
戚少商不假思索地伸长手臂,拥住了身前的这一片温润。
他知道自己应该把握机会吻他,他知道一定不会被拒绝。
可是他此时突然觉得已经足够了。
真的足够了。
他很满足。
满足得可以用一切去交换。
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热切地想给一个人他自己的一切,却又什么都可以不去要求。
再无求。
顾惜朝羽翼般长长的睫毛缓缓垂下,灯火下,他的脸颊上有一抹淡淡的红晕。细薄的双唇闪耀着水色的光泽。
〃惜朝。。。。。。〃戚少商喃喃地唤了一声。
〃先把你的手包扎好罢。〃
。。。。。。
〃方才〃戚少商瞧了眼自己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一只手掌,另一只手仍执意不肯放开怀中的人。
〃什么都别说。〃顾惜朝微微一拢眉:〃我累了,很累。现在,你愿不愿意陪我去喝一杯酒,再睡上一会儿?〃
如丝似缕的鼻息在两人的面庞唇齿间萦绕纠缠,戚少商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发丝在他温热的呼吸催动下微微颤动。
他本来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他等待了很久,积存了很多。
可他现在只是温柔地笑了一下,温柔地说一声:〃好。〃
似乎这不是久别后的重逢。
仅仅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一段习惯的温存。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一切,似乎不曾发生。
不曾改变。
没有风沙寂寒,没有刀光热血。
没有离别,没有背负。
只有浅吟低唱,江南春意,梧桐暗影,婉转低回。仿若姹紫嫣红开遍
云淡。
风清。
从此花香十里,长袖盈盈。
坛已开。
酒香四溢。
人亦忘情。
酒有很多种。
或甘香或醇厚,或清甜或暴烈
但这一刻,他们饮的,只是这一口。
酒中有情。
故纵是相对无言,眸光流转早胜于万语千言。
一醉千年。
夜深。
酒已尽,梦正酣。
戚少商屏息,枕只手假寐,黑暗中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顾惜朝睡梦中的侧脸。
顾惜朝的半个身子都枕在他左边臂膀上,和衣而眠,睡得天塌不惊。
看得出,他是真的太累了。
这或许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睡得如此香甜。
戚少商侧着脑袋,满怀柔情地凝视着他,无比渴望能够进入他的睡梦之中,进入那波光盈盈的流转低回他为着这个念头惆怅,又为着这个念头而变得火烧火燎。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