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娘创痕满布的脸上,颤动一下,跟着跨进门口。只见薛灵琼小心翼翼地将华云龙放置榻上,解下剑鞘,将宝剑纳入,美眸一转,见床头壁上,即有一钉,当下挂好。然后,帮华云龙脱去鞋袜,盖上衾被。薛娘以为她事已做完,方待呼唤。
但见薛灵琼立起娇躯,端祥一阵,又理了理衾枕,一举一动,温柔之极,细心无比。诸事已毕,看看华云龙再无感到丝毫不适,她缓缓坐在床沿,一双秋水明眸,呆呆望着华云龙,良久,一动不动。薛娘候了半晌,忍不住低声道:“姑娘。”她唤薛灵琼相隔不及五尺,怎耐薛灵琼宛如不觉,并不知她这忠心耿耿的女仆呼唤。
薛娘略为提高声音,叫道:“姑娘……”
薛灵琼目光不瞬,将手一摆,道:“别吵。”
薛娘楞了一楞,见她似是除了华云龙,浑忘天下万物,灵机一动,道:“华公子醒来之后,需要什么?姑娘可准备了?”
薛灵琼听见起首「华公子」三字,倒将话听进去了,“嗯。”了一声,道:“你去看看厨下有何食物,送来就是。”口中说着,秋波依然直直盯在华云龙面上。
薛娘暗道:“唉,这姓华的害人不浅,姑娘如此,怎生得了?”想了一想,只得朝厨房走去,过了一劾,托着一个木盘转回,盘中两碗热粥,三个小菜,两副筷子,行到薛灵琼身后,道:“姑娘,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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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薛灵琼道:“他还未醒,等一等。”
薛娘丑怪的脸孔,颤动了一下,道:“姑娘先吃点吧。”
薛灵琼道:“不必。”薛娘楞了一楞,暗暗叹息,无奈之下,只有将草屋中那张桌子,移到床边,放下木盘,她也在一旁木凳坐下,留意着小主人动静。
深山岂有更漏,三人两坐一睡,不知不觉间,蜡烛燃尽,屋外鸟鸣嘤嘤,天色已亮。忽听华云龙长长嘘了一口气,霍然睁开双目。
薛灵琼惊喜交集,道:“你醒了。”
华云龙暗一运功,但觉真气竟是难以运转,脏腑破损不堪,命在旦夕,心中暗暗震惊,却淡淡一笑,道:“申屠主何在?”以肘支榻,挣扎欲起。
薛灵琼连忙伸手按住,道:“你伤势极重,不宜多动,还是躺着的好。”
华云龙微一用力,即觉头晕胸闷,心知不能妄动,重新躺下,笑道:“这种滋味,平生第一次尝到,也算有缘。”薛灵琼见他毫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想起申屠主之言,华云龙仅有十日之命,芳心如绞,眼泪若断线珍珠,滚滚下落。
华云龙微微一笑,道:“你性情坚毅,平日轻不流泪,何事令你如此伤心?”他身在伤中,犹温言慰人,薛灵琼益难忍耐,忽地跪在地上,螓首深埋床沿,痛哭失声。薛娘站起身来,口齿一张,似欲出言,忽又闭住,默然一叹,眼眶含泪,悄然退出。
华云龙转过面庞,柔声道:“你有什么委曲,不妨说来听听。”
薛灵琼哭道:“我恨。”
华云龙眉头微蹙,道:“恨什么?”
薛灵琼抽咽道:“恨申屠主。”
华云龙笑道:“他欺负过你,又震伤了我,该恨。”
薛灵琼断断续续地道:“更恨我自己。”
华云龙含笑道:“这就不该了,人哪有恨自己的?”
薛灵琼颤声道:“还恨你。”
华云龙双眉一蹙,随即舒展,侧卧榻上,微一点头,道:“必是我那里得罪了你……”
薛灵琼螓首一抬,垂泪道:“我恨你,恨你为何要顾及我的生死,不乘机毙了申屠老魔,我死了倒也干净,免得在这世上受罪。”
华云龙笑道:“常言道,好死不如歹活,这世上虽有恶人,不失可爱。我虽惨死,依然恋恋难舍,你正当锦绣年华,如何说出这等丧气的话?”薛灵琼又低头啜泣,华云龙见劝她不住,暗暗皱眉,心念一转,道:“你抬起头来。”薛灵琼温驯地抬起螓首,茫然不解其意。
华云龙目光一转,仔细打量她含泪梨颊一番,一本正经道:“你哭的时候,比笑的时候还要好看,我以往没有机会,而今有福得观,这个伤可算是值得了。”薛灵琼想不到他在这等情况,还有闲情逸致,留意此事,不禁啼笑皆非。
适时,薛娘端了一盘热气腾腾的粥饭、小菜进来,将原先冷却的菜饭换过。薛琼灵经华云龙这一挑逗,悲痛稍杀,闻得菜饭香气,饥肠辘辘,暗道:“他也必是饿了。”转念之下,扶起华云龙,将枕头靠起,让他半躺半坐榻上,取过饭菜,以汤匙舀着,送入华云龙口中。
华云龙暗道:“她明明饥饿非常,却先顾及我。”当下将头一摇,道:“你先吃,我还不饿。”
薛灵琼柳眉一颦,道:“假如你不先吃,我怎能咽得下去?”
华云龙笑道:“你不吃,我也无胃口。”
薛灵琼忽又泫然欲滴,道:“你落到这等地步,都是我害的……”
华云龙连忙笑道:“也罢,我就吃。”抬臂欲自行取食,却觉手酸骨软,颤抖不巳。
薛灵琼见一个叱咤风云的高手,而今变成举足动手都困难的人,芳心如割,险些又要落泪,却恐引起华云龙不悦,连忙转面,偷偷抹去,转过面庞,强泛笑靥,道:“你也不必再拘小节,将就点吧。”华云龙苦笑一声,只得就薛灵琼手中汤匙吃食。
薛灵琼边喂他吃粥菜,边将他昏迷后,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只将申屠主说他只有十日之寿的事,改成慢慢调养,可以痊愈,只是如何瞒得过华云龙,但他却不说破。两碗喂毕,她也说完,华云龙叹道:“那申屠主竟肯使出「天魔附体」之功,替我疗伤,也算一奇。”
薛灵琼柳眉一蹙,道:“天魔附体?听来鬼气森森的,会不会在你体内留下暗伤?”
华云龙笑道:“名虽难听,却是魔教最上乘疗伤手法,申屠主大概不致如此下作。语音一顿,道:“投桃报李,以后我也得救他一次。”
薛灵琼暗道:“你已命至须臾,还能救人么?”心如刀割,口中却笑道:“那老魔头,死了算便宜,救他则甚?”
华云龙淡淡一笑,道:“受人之恩,岂可不报?”
薛灵琼道:“那魔头活着,又不知要害死多少人?”
华云龙道:“不然,我看他自负极高,等闲人不肯出手,只要折服他,必是隐遁不出,不致酿成大害。”
薛灵琼见他说话到此,面现困顿之色,忙笑道:“你躺下休息如何?我也要进餐了。”华云龙重伤之下,虚弱不堪,确感疲乏,当下略一颔首,薛灵琼连忙扶着他,缓缓躺下。须臾,华云龙沉沉睡去。
薛灵琼呆呆地望着他,却未进食,不知在想些什么,樱唇露出了微笑,片刻,花容忽又一变,眼泪簌簌落下,却恐惊醒华云龙,不敢哭出声来。薛娘一直在门外注意着她,睹状奔入,道:“小姐,你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薛灵琼凄然一叹,低声道:“薛娘,他死,我也死。”
这两个「死」,若千斤重锤,猛然敲在薛娘心上,她失声道:“死?小姐,你疯了?”
薛灵琼脸庞一转,玉面一片坚毅之色,道:“我清清楚楚。”
薛娘丑脸上焦灼之极,道:“小姐,这太不值得了。”
薛灵琼淡然道:“有何不值得?”
薛娘道:“华家这小子根本是个花花公子……”
薛灵琼冷冷截口道:“不准侮说他。”
薛娘一怔,亢声道:“他本来处处留情,心中未必有小姐。”
她语声陡高,薛灵琼恐吵醒华云龙,回眸一顾,见华云龙酣然入梦,放下是心,转面漠然道:“你去歇息,这事不必谈了。”
薛娘楞了一楞,她是薛家世仆,亲眼见到薛灵琼长大,知她主意既定,屹如山岳。暗道:事要从根本着手,不如杀了这华云龙,心念转动,充满杀机的目光,不由瞥向华云龙。
薛灵琼见状,芳心大急,道:“你假如对华公子不利,我立刻死给你看。”薛娘恐怖的脸上一阵抽搐,咬牙不答。
薛灵琼冷冷说道:“你当我说着玩的?”
薛娘忽然嘶声道:“姑娘忘了老爷了?”
薛灵琼蓦地呻吟一声,双掌捧心,似是痛苦万分,大大的喘了一口气,悲声道:“你先出去,我想……想……”薛娘见状,也是含悲落泪,不再说话,慢慢走出草屋。
第卅五章娇花嫩蕊愿君怜
一连五天,薛灵琼衣不解带,守在病榻之前,困倦之极,始蜷伏华云龙脚旁小睡片刻,华云龙稍一劝阻,则清泪滚滚,只得由她。一应饮食,则由薛娘照顾,好在申屠主在屋内贮有不少食物,短时不虞匮乏。
华云龙长日静坐疗伤,只是毫无进展,仅勉强保持不恶化而已。这一日,他凝气运动,只觉各大经脉,俱已闭塞,那一口真气,始终未能遍走全身,不由心中暗暗忖道:“这伤势看来已非己力所能治疗,说不得只有动用「瑶池丹」了。”
转念下,欲向薛灵琼索取「瑶池丹」的玉瓶,目光一转,薛灵琼曲身榻畔,沉沉睡去,不忍唤醒,无聊之下,暗暗打量她的娇靥。只见她由于数日悲劳,凤目红肿,玉容清减,心中暗暗感激,想道:“唉,连日来,她也太辛苦了……”
转念间,忽见薛灵琼黛目微蹙,以睡梦中,尚有失意之事,口中含含糊糊地道:“爹,快来……云龙别走……救我……”
华云龙微微一怔,怔道:“她身世必孤苦异常,梦中犹且不适……睡梦中尚呼我名字,可见信赖至深,我必得全力助其脱离苦难方可无愧……”不由得怜惜之情大生,不禁柔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走。”
薛灵琼陡然惊醒,坐起身来,似是余悸犹存,定了定神,始道:“你刚刚说什么?”
华云龙温言道:“上次因事中阻,这几日我又壹志疗伤,一直无暇问你身世,趁今日你告诉我如何?”
薛灵琼轻轻一叹,道:“等你伤愈之后再说。”
华云龙点了点头,道:“也好,不知我托付你的那只玉瓶在否?”
薛灵琼一怔,道:“在,你要干嘛?”由怀中取出,送至华云龙面前,又道:“我早想让你服下,却因那时申屠主立于一旁,且你不能稍动,故而停止。”
华云龙淡淡一笑,道:“而今伤势可愈与否,全仗这瓶中琼丹了。”
薛灵琼讶然道:“是何琼丹,功效如何?”
华云龙道:“此丹名叫「瑶池丹」,是三百年前武圣所炼。”
薛灵琼星目一睁,道:“武圣?”
华云龙笑道:“正是三百年前威震宇内的武圣云老前辈……”
薛灵琼截口道:“我怎么不知这位老前辈,敢说除了武圣嫡裔,最清楚的,莫过我家了。”华云龙心头一动,暗忖:她看来必是关外镇远侯之后代,不然不会说这话了。忽听薛灵琼嗔声道:“你既有灵丹,为何早不服下?”
华云龙微微叹息,道:“你不知道,这原为解救一批中了魔教虺毒高手之物,而今动用,是万不得已。”
薛灵琼玉面含嗔,道:“那也该说一声啊。”
华云龙笑道:“我若说了,你必逼我服下,我本将自行疗伤,不愿任意浪费。”薛灵琼惊喜不胜,却又怨他不早说出,恨恨白了他一眼。华云龙微微一笑,道:“这丹中有千年人参、首乌、茯芩及……”
薛灵琼不待他说完,截口道:“既是武圣亲炼,由三百年流传迄今,其珍贵可知,你的伤十九不成问题了。”突然,芳心之中,一种深深怅惘,莫名其妙升起,一时间,竟感华云龙似是疏远了许多。
原来薛灵琼孤僻冷傲,淡视男女之情,但像她这种女子,动情则是生死不计,她数度与华云龙相逢,已逐渐为他那英雄气概所倾倒,加上华云龙这一次受创,俱因她之原故,芳心之中,早存誓死靡他之意,故忘去了冷傲矜持,不避嫌疑的侍候华云龙,言语之间,也毫不掩饰情意,只待华云龙一死,她也挥剑追随地下。
但当华云龙忽然可以不死之时,她固欢欣无已,却又觉得此情虽然不渝,而终必别离,与华云龙之间,反不若同死为佳,竟是大感惘然,只是这种心情,十分微妙,连她自己也不了然。突然,薛灵琼霍然惊觉,低声道:“我去拿水,公子请早服下,贵体也好早愈。”转身向厨房走去。
华云龙听她忽改口称之为「公子」,不由一怔,暗道:“她突然对我生份起来,是何缘故?”转念间,薛灵琼已一手端茶,一手握瓶,走了回来,将茶杯搁在桌上,拔开瓶塞,顿时清香满室,沁人心脾,闻之令人灵府空明,神清气爽。
华云龙一指床沿,正色道:“这丹早一刻,晚一刻服皆可,你且坐下,我与你详细一谈。”薛灵琼闻言,木然坐下,盖上瓶塞。华云龙默然须臾,道:“我得罪了你?”薛灵琼螓首一摇,却未开口。
华云龙道:“那是你对我不满?”
薛灵琼顿了一顿,淡淡的道:“你对我只有恩德,我再不满,那就禽兽不如了。”
华云龙剑眉微耸,道:“那我就不明白了……”
薛灵琼截口道:“你不必明白。”放下玉瓶,转身疾奔出户。她只觉心头郁悒,极欲痛哭一场,奔出竹林,来至一处,再也忍不住,匍身地上,哀哀大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胸怀稍畅,哭声渐止,忽听薛娘的声音叫道:“小姐。”薛灵琼回眸一顾,见薛娘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连忙抹去眼泪,站起身来。
薛娘叹息一声,道:“他既无性命之优,咱们就离去也罢。”
薛灵琼螓首一摇,毅然道:“不,待他伤势痊愈再走。”
薛娘口齿一启,未及说话。薛灵琼又道:“我以往私心太重,如今也想通了。只是仍须一尽心力,不为什么,姓薛的决不求人。”她激动之下,不由语无伦次了。
薛娘戚然道:“一切都由小姐吧。”语音微微一顿道:“我看姓华的倒也不错,机智技艺,没有话说,虽嫌放浪不羁,但也无伤大雅……”
薛灵琼截口道:“我想明白了,你反未想通。”顿了一顿,苦笑道:“不错,我爱他,他如何对我,我都不能也不愿过问,现在……这事不谈,咱们去。”
薛娘惑然道:“现在姑娘又如何了?”
薛灵琼嫣然一笑,道:“刚才我太失态,现在该回去道歉了。”薛娘见她笑容中,隐有无穷苦涩怔了一怔,薛灵琼已莲步款移,向前走去,急忙追上。忽听薛灵琼悠悠叹道:“薛娘,你为我家牺牲了一切,而我家却对你没有半分报答。”
薛娘急道:“姑娘怎么说出这种话了?就算为了老主人与你死上一百次,也是应该的。”
薛灵琼黯然一笑,疾步走向那茅屋。薛娘惆然跟着,暗忖:小姐个性坚毅,有何苦难,都默然承受,看她神情,似是有所决定,不要出了什么不幸,那我九泉下也无颜见主人之面了。思前想后,但觉无能为力,不由恨上了华云龙,暗暗咒道:臭小子,姑娘有事,老娘不跟你拼命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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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回到茅屋之前,薛灵琼一迳奔入,只见华云龙半坐榻上,并未取丹,玉瓶犹在原处,见她进来,微微一笑道:“我以为你不再回来了。”
薛灵琼怔了一怔,朱唇启动,但觉喉头哽塞,说不出话,忽然娇躯一扑,投入华云龙怀中,哭道:“从没有人关切我……”
华云龙轻抚着她的如云秀发,温言道:“我知你有很多委屈。”
薛灵琼边哭边诉,道:“当我五岁之时,母亲逝去,父亲又雄心勃勃,欲创一番霸业,无暇与我多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