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阿波罗来说,现在的她,就是一个月神的影子,一个足以让他自欺欺人、在噩梦中稍稍挣扎着醒来、如同饮鸩止渴一般的影子。
就算她再说上千万遍她就是狄安娜,阿波罗也不会相信她。
相反,他还会因为她的“不识好歹”,亲手毁了她。
狄安娜幽幽叹了口气。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
阿波罗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她:“怎么,你不开心?”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随意找了个理由:“人都走了,有什么好看的?”
阿波罗失笑,习惯性地想要揉揉她的头顶,却在触碰到她的一刹那,改成了将她的长发拢到耳后,温声说道:“我陪你去底比斯。”
底比斯,是上埃及的都城。
拉美西斯刚刚结束了一场政变,此时必定要去上埃及收拾残局,顺便带着他美丽的奈菲尔塔利王后接受众人朝拜。
狄安娜才说了声好,忽然想起今天船上还有另一位半神。而那位半神,不久前才跟她说了一番奇怪的话。
她亦停下脚步,仰头问阿波罗:“我曾听过一个传闻,米利都学派信誓旦旦地坚持‘世界的本源是水’,而爱奥尼亚学派却坚持‘世界的本源是水土风火’,两大学派一度和对方闹得不愉快,甚至一度闹到了您的面前,是么?”
第21章 风起尼罗河四
阿波罗笑了。
“你懂得可真不少,科洛尼斯。”
“他们的确是当着我的面吵了一架,几乎就要打起来了。只不过,‘世界的本源是水’,与‘世界的本源是水土风火’,其实没有多大区别……”
他忽然刹住了话头,上前一步,周身蒸腾着烈火一般的热浪,厉声喝问:“谁?!”
一只巨大无比的狮子慢腾腾地从尼罗河底爬了起来,脑袋上却顶着一张同样巨大的人脸。它滴溜溜地朝狄安娜转了转眼珠子,耷拉着脑袋朝她淌了过来,伏跪在她的脚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阿波罗脸色微变。
世间惟有狩猎女神,才能在什么也不做的情况下,令雄狮伏跪,百兽拜服。
她……
她弯下腰,摸摸那颗巨大无比的脑袋,笑吟吟地安抚道:“别沮丧、别沮丧。就算我猜出了你的谜语,世界上还有很多人猜不出来呀。你一直都是一只又聪明又威猛的好狮子。”
狮身人面兽抬起头,用一种无比炙热的目光看着她。
她揪揪它圆润的兽耳,继续肯定地点了点头:“还是一只很帅、很尽忠职守的狮子!”
狮身人面兽得意地翘了翘尾巴,昂首挺胸地走了,只留下一个很帅很潇洒的背影。
狄安娜:……
她拍拍裙角沾上的沙砾,站起身来,继续仰头看着阿波罗。即便这些天她的个子可劲儿地抽长,也才勉强长到了他的肩膀……再往下一点点,和他说话时很是吃力。
阿波罗静静地看着她,灿金色的眼睛里终于隐含了一丝笑意。
他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相信她和狄安娜关系匪浅了。
狄安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稍稍往旁边挪了挪,而后继续很傻很天真地问道:“不同?为什么不同?难道‘水’和‘水火风土’竟然是一致的么……它们明明就是不一样的嘛……”
阿波罗忽然笑了,眼中再次染上了一抹淡淡的幽蓝。
“因为波塞冬。”
狄安娜心头一跳:果然!
“我与波塞冬的关系一度非常好。那时,我才刚刚踏出德罗斯海岛,宙斯也才刚刚在奥林匹斯聚齐了众神,试图推翻克洛诺斯……”
阿波罗靠着一块石头坐下,眼中忽明忽暗。
狄安娜亦在他身边跪坐着,一副“聆听殿下垂训”的表情。
“……要推翻他,自然要先摸清他的底细。那时,我们得知了一个古老的传说。在世界的最初,众神还不会飞。”
狄安娜愕然。
明明她所见到的众神,包括上古时代至今的诸位神袛,通通都是会飞的……
“当时,天与地紧紧贴合在一起,世界上只有前后左右,没有上和下。克洛诺斯一镰刀分开了天和地,于是众神学会了飞翔。”阿波罗停顿片刻,眼中那抹幽蓝愈发深了,“只除了乌拉诺斯。他无法理解‘上’和‘下’的存在,所以他不会飞。”
狄安娜略略思考片刻,懂了。
克洛诺斯创造了世界的第三维,但乌拉诺斯无法理解这种第三维,所以他永远无法跨越“上”和“下”,也无法学会飞翔。
“他穷极毕生之力,也没弄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上’和‘下’,于是他陷入了永恒的沉眠。”
阿波罗话锋一转,目光也隐隐凌厉起来,“当时,奥林匹斯众神一致认为,倘若我们能创造出一个连克洛诺斯也无法理解‘秩序’,自然能将他永久地放逐于黑暗之渊。”
“我们尝试了很多次,甚至将世界颠来倒去地揉,也没能如愿。后来宙斯提议,不妨从世界的本源入手。克洛诺斯是司掌时间与空间的神,时空的永恒,即是他掌控万物的‘规则’所在……”
“当时我还太小,只隐隐约约记得波塞冬说,世界的本源应该是水,宙斯却说应该是水火风土,哈迪斯一直保持沉默,也一直在疯狂地计算着什么……直到后来,雅典娜抛出了一个理论:万物的本源,应当是无数细小而不可分割的‘原子’。我们这才知道,她得到了人族的助力。”
“神会因为无法理解这个世界而深陷沉眠,可人族却不会。”
“宙斯最终如愿以偿。而那时,也是我也第一次尝试着来到人间,在米利都,与人族攀谈。”
“在米利都的一场辩论中,我遇见了波塞冬。”
“当时他在喝酒,喝醉了之后,对我说,他过得很不好。”
“他说:若他不是海神蓬托斯的女婿,要顺利执掌海界,势必要比哈迪斯执掌冥界更为艰难。”
“我陪他喝了整整一晚的酒,对他说,只要我在米利都一天,米利都学派就会一直不停地尝试着论证‘世界的本源是水’。后来他放弃了,甚至放弃了整个大。地,一手创造了亚特兰蒂斯。”
“十五年前,波塞冬再一次来找我,问我恨不恨宙斯。”
“而‘世界的本源是水’,和‘世界的本源是水土风火’,本来就是错的。只不过因为波塞冬,也因为我,它们暂时变成了对的。”
阿波罗一口气说完,感觉胸中积郁的闷气又散了些,望着空中皎洁的明月,发了好一会儿呆。
狄安娜惊得说不出话来:“你知道……”
“他在利用我。”阿波罗含笑点头,“或者说,要与我结成一个利益的联盟。他利用我,我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他防我防得跟什么似的,我又何尝对他坦诚以待过……”
他闭上了眼睛,笑容中多了一丝无奈和自嘲:“我本以为,自己会将这些过往忘得一干二净的。自从将狄安娜接到奥林匹斯之后,我就一直在试图忘掉它们。”
狄安娜只觉得喉咙里梗着一块硬硬的东西,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很久很久之后,她才听见了自己干涩得喑哑的声音:“后来……呢?”
“后来?”阿波罗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我尝试着理解不同的理论,尝试着学习很多东西,神格一次次崩碎了又重塑……你大约不知道,对于神来说,有些学说,是不能轻易去尝试的。嗯,然后有一次,我离死就只差那么一点了,却又被宙斯叫去处决肆虐在暗渊中的凶兽,结果……”
结果,结果什么?
狄安娜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她知道神格崩碎的伤害有多大,神格重塑又有多难……阿波罗他,他究竟在生与死的边缘转了多少次,才有了秩序神殿中的针锋相对,才有了那般神采飞扬?
重伤濒死、处决暗渊中的凶兽……
那些凶兽,那些上古以来就存在着的凶兽,是连身为狩猎女神的她,也不敢轻易招惹的存在!
阿波罗竟然笑了。
“结果,我失败了,被宙斯贬斥为人,流放在腾佩河谷一永久年。”
狄安娜身形猛地一滞,几乎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叫出声来。
阿波罗第一次被流放,她是知道的。当时,他只有十四个月大,十四个月!
纵使神族一生下来就会立刻长大,纵使阿波罗拥有天纵之资……
他也只有十四个月大!
他才刚刚走出温暖的海岛,经历了上一代的政权更迭;他才刚刚碎了神格重塑,又勉强从上古凶兽的利爪下逃生,然后、然后就独自一人在腾佩河谷中觅食生火建屋,小心翼翼地避开猛兽和毒蛇虫蚁……没有神力,没有扶助,没有陪伴,没有……什么也没有……
她几度张口,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哽着嗓子问他:“殿下……为何不曾……将这些……告诉过狄安娜……殿下?”
“告诉狄安娜?”阿波罗轻笑出声,摇了摇头,“不,我会给她最好的,也只给她最好的。”
这些痛苦的记忆,只留给他自己就好。
这些黑暗的利益倾轧、勾心斗角,也只留给他一个就好。
狄安娜,他的狄安娜,应该拥有世界上最最光明美好的一切,最最光明美好的……阿波罗。
狄安娜无意识地将手心掐出了血痕,脸色苍白如纸。
【所以当你分开海浪,来到德罗斯,对我说“可愿与我前往奥林匹斯”时,声音中那一丝微微的不稳,不是因为兴奋和激动,而是因为旧伤复发,疼痛难忍。】
【所以,你教会我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你跌跌撞撞地、一次又一次在徘徊在生与死之间,将最凶险最艰涩的东西揉成了糖,一粒粒喂着我吃下。】
【你永远只会对我温柔地微笑,从来不肯让我看见你背后的伤。】
【你可知……我痛恨这样的你……】
【更恨的是……我自己……】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
她想朝阿波罗脸上狠狠甩一耳光,然后抱着他大哭一场。
最好的……最好的……最好的……
这些“最好的”背后,究竟还有多少……多少……
阿波罗忽然转过头,金眸中的那抹幽蓝愈发深邃:“谁?!”
没有人。
他站起身来,手中拢了淡淡的一层光。
狄安娜闭了闭眼,深深呼吸几下,安安静静地笑了。
【我知道你不愿让我担心,更不愿让我难过。】
【我更不会表现得担心表现得难过然后让你……更难过。】
【从今以往,无论将会发生什么,你休想再甩开我一分一毫。】
【你喜欢看见我的笑,我便一直对着你笑。】
【永远,只对着你一个,微笑。】
阿波罗一动不动地看着尼罗河的尽头,微微抿了唇,眸光愈发锐利起来。
渐渐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月光下走了过来,戴着象征上下埃及之王的红白双冠,手持黄金权杖,杖首上镶嵌着一颗硕大无比的眼睛形状的宝石,朝他们走了过来。
“……拉美西斯?”
狄安娜站起身来,又看了阿波罗一眼,才继续问道:“你来这里,是为了找我,还是为了找太阳神殿下?”
她的声音略有些哑,带着丝丝不可抑制的颤抖。
拉美西斯诧异地上下打量她一眼,又看了看阿波罗,才说道:“嗯,我想再请你帮我一个忙。”
第22章 风起尼罗河五
“帮忙?”狄安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答应拉美西斯的,不都已经做到了么?拉美西斯已经戴上了象征上下埃及之王的红白双冠,唯一具有威胁性的狮身人面兽也已经当着他的面沉入了尼罗河底……
阿波罗转头看着狄安娜,眼中的一抹幽蓝渐渐隐去。
拉美西斯压根就不在乎阿波罗发怒与否,依旧自顾自地说道:“你答应过我,替代奈菲尔塔利,成为足以与我并肩而立的王后,作为我将你带出德尔斐的报酬。”
狄安娜愕然:“你……”强词夺理!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够流氓的了,没想到和拉美西斯一比,还是自愧弗如得很。
不过,面对比自己更流氓的流氓,最要紧的就是不能怯场!
她瞥了拉美西斯一眼:“说吧,你想我做什么?”
拉美西斯尚未答话,阿波罗已不悦地开口:“科洛尼斯。”
他的语气中隐隐带着几分愠怒,眼中亦是一片纯粹而冰冷的灿金。
狄安娜微微愣了一下,片刻间便已然了悟,走近阿波罗,琉璃色的瞳子光华流转。
“殿下信我可好?”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宛如吟唱。
阿波罗身形微微一滞,似乎是惊异于她的放肆和大胆。
狄安娜又向前走了半步,仰起头,声音略略低了些,却愈发柔软宁和:“殿下,信我可好?”
阿波罗看着她,眼神渐渐变了。
那张明净姣好的脸与他记忆中的月神渐渐重合,如瀑的长发在月光下泛着莹莹微光,纤细玲珑的身段分明是月神出世不久时的模样……
狄……安娜……
狄安娜……啊……
若是你,我怎会不信?
若是你,我又怎会……不答应……
若是你……
“好。”
阿波罗闭上眼睛,轻轻吐出一个字来。也不知是对她说的,还是对着月光下泛滥的尼罗河说的。
拉美西斯看看阿波罗又看看狄安娜,有些意外,又有些吃惊,大约没想到眼前这位公主殿下、传闻中的太阳神宠姬会如此受宠,竟然连假扮他国王后也可以轻轻巧巧一句“殿下信我”揭过。
狄安娜隐隐松了口气,转头看着拉美西斯,用了埃及语,字正腔圆地说道:“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与这位法老王有牵扯。
从此之后,两不相欠,亦两不相干。
狄安娜与拉美西斯渐渐走远了。
阿波罗在原地站了很久,耳旁一直回响着她方才说过的话。
殿下,信我可好?
信我可好?
信我……
记忆中雪白的浪花拍打着海岸,银发少女悄然立于棕榈树下,琉璃色的瞳子浅浅倒映出漫天月华。
“信我,阿波罗。”
“就算有一天,我背叛了整个世界,也绝不会背叛你。”
“绝不。”
她静静地望着他,一字一声,宛如吟唱。
天空中隐隐传来了闷雷声,狂风乍起,铅云攒聚,似乎是要下雨了。
阿波罗收拢了周身的光芒,一声口哨召来了金色天马,朝天空的最尽头狂奔而去。
————
底比斯是尼罗河畔最耀眼的明珠。
泛滥的尼罗河为埃及带来了富饶的土地,也为底比斯带来了惊人的丰饶与繁华。为了迎接法老王的归来,整座都城都被修葺一新,黄金铺满了整座宫殿,少女们扮演着埃及的诸位神袛,跳了整整三日三夜的祭舞。
狄安娜是骑在战马上进城的。
她穿着黄金打制的战甲,带着厚重的黄金面具,与拉美西斯一前一后地,踏进了上埃及的都城底比斯。
少女们欢呼着,在拉美西斯脚下叩拜,歌颂着法老王的骁勇与伟岸。
拉美西斯一指王宫,回头对狄安娜说道:“看见它了么?它是象征着上埃及至高荣耀的宫殿。我将与你共同坐在王座之上,面对的泛滥的尼罗河,迎接众神的恩赐。”
戏做得十足。
狄安娜配合地微微欠身,黄金铠甲哗啦啦地响:“感谢吾王。”
她的声音透过黄金面具远远传开,显得有些沉闷,很好地掩饰了原本的声音。
拉美西斯笑了。
天空中的闷雷声愈发大了起来,隐隐夹杂着亮紫色的闪电。
狄安娜抬头往了一眼,今天估计会有一场滂沱大雨。她稍稍收束了缰绳,低声提醒拉美西斯:“若是今天有祭典,最好赶在暴雨之前完成。紫色闪电……大约是天上有神在看着我们。”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一般闪电都是白色或是橙黄。色的,偶尔才会出现一两道紫色的闪电。若是像今天这般,紫色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十有□□是宙斯要到人间视察。
拉美西斯“唔”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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