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安娜转头望去,俄里翁正扶着船桅,笑得分外夸张。她忍了片刻,终究是没忍住,异常认真地问俄里翁:“你不能变成正常人的体型么?”这么高的个子,她仰头仰得脖子酸。
俄里翁瞥她一眼:“你不觉得有个巨人在船上,很有威慑力么?”
狄安娜忍无可忍:“有个明显带着泰坦族人血统的巨人在,狮身人面兽随时都可能连人带船一起吞掉!”
俄里翁噎了一下,无奈地缩了缩身体,变得和拉美西斯一样高。
“好吧,我暂且相信你的话,狩猎女神。”
“狩猎女神?”拉美西斯重复着这个古怪的音节,诧异地打量了狄安娜一眼,却聪明地没有问。
对面的船上已经飘来了断断续续的咒文声,尼罗河中的泥沙愈发多了起来。拉美西斯不悦地皱眉,他手下的士兵已经有不少人两腿发软,跪倒在甲板上祈祷太阳神宽恕。
狄安娜等了片刻,却没等到对方的太阳神表态;抬头看看天空,阿波罗依旧不紧不慢地驾驶着战车在天轨上行进,一只五彩小鸟正欢快地在太阳正中唱着赞歌。
既然对方的大祭司已经如此诚恳,她说什么也要好好准备一番,表示表示才是。
毕竟,拉美西斯才是她的盟友,不是么?
她思考片刻,对拉美西斯说道:“将船上的水晶、红蓝宝石、琉璃……总之一切透亮的东西拿过来,越大越好,我替你召唤太阳神。”
拉美西斯立刻照办。
狄安娜顺手取过一张空白的莎草纸,埋头写写算算。变成人类之后,她的视力已经大不如从前,只能大致估算出双方船队究竟离得多远。俄里翁饶有兴致地在她身边看着,不时问上一两句,全都被狄安娜无视了。
拜托,演算的时候最忌分心好吗巨人先生?!
“把船开近一些。”
拉美西斯立刻吩咐升帆。
“再向西方偏移三千腕尺(腕尺:古埃及计量单位)。”
拉美西斯立刻吩咐水手转舵,顺带朝狄安娜手中的莎草纸上看了一眼,发现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公式,几乎看不懂。
“将你的船队排成扇形,对准……”
拉美西斯打断了她的话:“什么是‘扇形’?”
狄安娜一怔。怎么,现在的几何学还不足以支撑“扇形”这个形状么?
她忽然想起了当日在秩序神殿中,雅典娜那一长串极其复杂的推导公式来。
不过,现在可不是分心的时候。
狄安娜只愣了片刻神,便立刻在另一张空白的莎草纸上画了一个扇形。
拉美西斯抓过图纸,吩咐手下的将领照办。
“将这些透亮的水晶、宝石、琉璃……全都雕刻成透镜……眼睛的形状,绑在桅顶上,我再调一次焦……算了,大约你也听不懂什么叫‘调焦’……”狄安娜托着腮,两根纤长莹白的手指在矮桌上轻轻叩着,一下又一下。
调焦是个很麻烦的举动。
等待太阳偏移,同样是个麻烦的举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天太阳够猛……
她顺带抬头看了看桅顶上那几枚硕大无比的白水晶,决定不去思考拉美西斯究竟又去挖了哪里的水晶矿,或是又去抄了哪里的宝藏。
炽热的阳光在无数透镜上汇聚成了一束,无数束透镜又在最前端的大透镜上汇聚成了一股……
狄安娜又吩咐水手们调了调位置,将光束的焦点聚在了对面那艘最大的船上。
准确地说,是汇聚在了船桅和王旗上。
木制船桅上渐渐冒起了黑烟,黑烟渐渐聚成了一股小火苗,火苗渐渐吞噬着帆船和船桅……
拉美西斯瞪大了眼。
狄安娜煞有介事地吟唱着咒文,感谢太阳神阿波罗的眷顾。
这一回,也不用狄安娜再提醒了,拉美西斯立刻下令,让水手们调整着帆船的位置,将光束焦点对准了对面的第二艘帆船……
接着是第三艘……第四艘……
拉美西斯站在船头上,深色肌肤在阳光下闪耀着汗水的光泽,高高举起法老权杖,冲着对面大喊:“不想死的,就跳河!”
对面立刻传来了扑通扑通的跳河声。
埃及士兵们在尼罗河畔长大,水性无比的好。比起被烈火活活烧死,还是先沉到水底更安全些。
“嘿,狄安娜。”俄里翁突然低下头,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对面那位大祭司的表情,还真是……扭曲,无比的扭曲。”
狄安娜“唔”了一声,不甚在意。
她的视力大不如从前。纵使俄里翁详尽地给她描述了那位大祭司的表情有多么扭曲,她也依旧看不见。
对面突然扬起了漫天黄沙。
拉美西斯脸色大变,喃喃着说道:“糟糕……他要召唤亡灵……”
黄沙渐渐扭曲成了骷髅的形状,张着没牙的口,朝这边狠狠扑来。
狄安娜下意识地往了俄里翁一眼。她无法抽调神力,而拉美西斯连同他的手下又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类。船上唯一能和对方抗衡的,唯有半神血统的俄里翁。
俄里翁耸了耸肩,依旧是一副“这事与我无关”的表情。
算了,靠他还不如靠自己。
狄安娜站起身来,在纸上写下了几行字,递给拉美西斯,低声说道:“召集你的士兵,整整齐齐地、大声地、充满悲愤地把这几句话给念出来。”
拉美西斯略略扫了一眼纸上的娟秀优美的字迹,决定聪明地不去问她什么时候学会了埃及文。
大约半刻钟之后,埃及士兵的声音整整齐齐地响了起来,带着沉痛而悲愤的语调。
“对面的士兵啊,我的兄弟们。
你们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那残忍的人,将浑浊的泥沙,倾倒入泛滥的尼罗河?
不要忘记是尼罗河为我们带来了肥沃的土壤。
不要忘记我们因为尼罗河的恩赐而世代繁衍不息!
胆敢玷污尼罗河的罪人,他有什么资格,拥立埃及的王?
罪人!罪人!罪人!
他毁了泛滥的尼罗河,也就是毁了整个埃及!……”
士兵们的声音悲愤且浑厚,远远飘到了尼罗河上。
视力最好的俄里翁突然发话了:“对面起了骚。乱。”
狄安娜轻轻“嗯”了一声。
俄里翁愈发好奇:“可我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大祭司代表着神的意旨,可尼罗河……”
回答他的,是拉美西斯:“尼罗河是埃及的命。”
倘若尼罗河不再泛滥,埃及将会永远失去肥沃的土壤、丰美的绿洲。
倘若尼罗河被玷污……
相信她,在生命之源遭到威胁的时候,即便是神的代言人,地位恐怕也不那么稳妥。
俄里翁依旧苦恼地挠挠头:“不明白。”
狄安娜终于大度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还记得亚特兰蒂斯么?”
俄里翁点点头。
“假设亚特兰蒂斯的大祭司,嗯,就是侍奉波塞冬的祭司,掐断了亚特兰蒂斯的淡水之源,又将如何?”
俄里翁脱口而出:“他敢?!即便是我父王也不敢这么做!亚特兰蒂斯四面环海,完全就是一座海中孤岛……”突然之间,他刹住了话头,懂了。
狄安娜与拉美西斯齐齐用一种“真是不容易”的表情看着他。
“不过……”拉美西斯顺带又瞥了狄安娜一眼,问她,“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
狄安娜答:“战场上的攻心计……”话音未落,她骤然瞳孔一缩。
天空中熊熊燃烧的太阳突然分裂成了两个,小的那个抖了两抖,继续沿着既定的天规前进。而大的那个……大的那个如同一道金色的流火,降落在海面上,如疾风一般裹挟起狄安娜,消失在了尼罗河上。
熊熊烈火与漫天黄沙之中,隐隐传来了一个惊怒交加却又隐隐带着几分惶恐的声音:
“用水晶和太阳点火的办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第20章 风起尼罗河三
“这种用水晶和太阳点火的办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肩膀,耳边传来了阿波罗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八年放逐之期,腾佩河谷。
他看着狄安娜笑吟吟地举着一块水晶,对准了太阳。阳光在水晶下汇聚成束,渐渐引燃了枯枝。他惊愕,狄安娜却笑着说:你也可以做到。
那时,他已被宙斯贬斥为人,没有半点神力的人。
他握着剔透的水晶引燃了枯枝,狄安娜抱着他的胳膊看着他,笑弯了一双眉眼。
那块水晶,至今仍放在太阳神殿里,在他的枕边,伴随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被他紧紧按在身前的塞萨利公主眨了眨眼,那双漂亮的几乎与狄安娜一模一样的琉璃色瞳子里,隐隐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我是……”
他微微眯起了金色的眸,目光在她脆弱的脖子上游移,思考着应该从哪里下手,才能干脆利落地将她捏碎。
“……从狄安娜殿下哪里学来的。”
狄安娜?
狄安娜殿下?
从狄安娜那里学来的?!
阿波罗几乎要心神失控,拧起她的下颌,强迫她与自己对视,试图从那双干净透亮的眼睛找出哪怕一丝撒谎的痕迹来。
可是,没有。
那双眼睛清清净净,澄澈而坦然。
她一字一顿说道:“我是从狄安娜殿下那里学来的。包括日神祭礼的那一夜,也是狄安娜殿下在我脑中,一字一句地教会了我,我才……”
阿波罗耳中已听不见任何声响,脑中不停地盘旋着那两句话。
“是从狄安娜殿下那里学来的。”
“是狄安娜殿下在我脑中,一字一句地教会了我。”
他忽然有种嚎啕大哭的冲动。
想要斥责她,想要揉碎她,想要从她每一处细微的角落里,找到狄安娜存在的痕迹。哪怕只有那么一丝细微的痕迹,一点点渺茫的希望。
如同黑夜中踽踽独行的旅者,渴盼着那有如萤火一般微弱的光。
狄安娜……
阿波罗近乎失态地紧紧抱着她,冰凉却泛着些许银光的长发散落在了他的手心里,灿金色的瞳中隐隐泛起了一抹幽蓝。
他听见她轻声说道:
“殿下这般擅离职守,真的……不要紧吗?”
狄安娜不曾想到,阿波罗竟会如此失态。
他惊惶且愤怒地从天轨上冲了下来,如同一道炽热的金色流火,将她裹挟到了不知名的远方。泛滥的尼罗河已经变成了天际遥远的海岸线,隐约可以听见拉美西斯的近乎疯狂的吼声:“太阳神祭司奈菲尔塔利已召唤神袛降临,我——才是埃及独一无二的王!”
真是个善于拿捏情势的法老王。狄安娜微微一笑,收回注意力,试探着轻轻抱住了阿波罗。
阿波罗没有动。
她继续撒谎不眨眼:“我生来就可以听见一个美丽而温柔的声音,对我说,她是奥林匹斯圣山上司掌明月的神袛,可她太过疲倦,需要在我的身体里沉睡……”
阿波罗渐渐抬起头来,金色的眸子里隐隐泛着些许红赤:“沉睡?”
“是的,沉睡。”狄安娜肯定地点点头,继续撒谎,“她偶尔会醒过来,教导我一些……一些奇怪的东西……”
阿波罗如同中了定身的魔咒,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中有着些许惊喜和不可名状的惶恐。
渐渐地,他笑出了眼泪。
“哈……”
“科洛尼斯,我明明知道你是在撒谎,明明知道你是在撒谎……”
阿波罗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了狄安娜的唇上,“可是,你的每一句话,我都那么爱听。科洛尼斯,从今往后,你无需再对我说实话,只需要像现在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谎……”
如同荒漠中踽踽独行旅人,干渴已到了极限,明知眼前摆着一杯毒酒,却依旧大口吞饮了下去。
如果她能够成功地欺骗了他……狄安娜还在……一直都在……
阿波罗忽地抱起了她,纵身飞上至高的穹顶,稳稳降落在金色的战车中,六匹脾气暴烈的金色天马依旧稳健地在天轨上行进,一只五彩的小鸟歪着脑袋看他,继续唱着不知所谓的赞歌。
……那么,他将赐予她人间界至高无上的荣耀。
狄安娜被吓坏了。
她起初是尝试着用这种方式,引导阿波罗慢慢相信,她将会从这位人间公主的身体里复苏,让他稍稍好过一些。可是,阿波罗却如同饮鸩止渴一般对她说:他爱极了她的谎言。
谎言,谎言。
他笃定了她在撒谎,也笃定了狄安娜已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科洛尼斯。”阿波罗从身后环抱住她,握着缰绳,轻轻闭上了眼睛,“狄安娜殿下她,还说了些什么?”
狄安娜轻轻叹气,谎言张口就来:“狄安娜殿下还说,阿波罗这个固执到了极点的家伙肯定会发疯。如果他真疯了,你就一脚把他踢到月神殿后的池子里,给他泡上三年,冷静冷静。”
阿波罗闷声大笑。
把他一脚踢到月神殿后的池子里泡上三年,还真是她生气时必做的一件事情。
他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么令人怀念的笑话了?五年?十年?还是十五年?
“还有呢?”阿波罗闷闷地笑着,犹自闭着眼睛。
狄安娜继续鬼扯:“狄安娜殿下还说,如果阿波罗再敢熬夜,等她回来,肯定会把他屋子里的琉璃灯盏全砸了、夜明珠全毁了。”
“还有呢……”
“狄安娜殿下还说……”
狄安啊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压根儿就没在说谎。
这一字一句的,可不就是“狄安娜殿下还说”么?
只不过,她一直都在自己转述自己的话罢了。
“……狄安娜殿下说,你闭着眼睛驾驶战车,就不怕太阳冲出天轨么?”
阿波罗渐渐睁开了眼睛,长久以来堵在胸口里的一股气散去了大半。
狄安娜安安分分地站在他怀里,没有动,也没有四下乱瞟。
一只五彩的小鸟蹦跶两下,冲狄安娜啾啾叫了两声,不屑地撇过了头。
狄安娜气结。
隔了五百年没见,这小破鸟的气性愈发大了啊……
不知道它那些涂满了香料的蛋,煮起来好不好吃?
阿波罗轻轻拢着她柔软的银色长发,看着已然近在眼前的西海岸,头一次温柔地对她说道:“想不想摸摸它?”
小凤凰吧唧一声跳了起来,在半空中恼怒地扑腾着翅膀。
狄安娜忍俊不禁。
每次阿波罗试图让她摸摸它,那只小破鸟都是这个反应。
她笑吟吟地看着小凤凰,琉璃色的瞳子里淌着莹莹润润的如水光华。
“又想喷火了么?小凤凰。”
——又想喷火了么?小凤凰。
阿波罗泄愤似的揉了揉她的长发。这一次,她忘了加上“狄安娜殿下说”。
经历了这么多,他心中依旧是隐隐约约有些期待的。
无论是欺骗他也好,欺骗众神也好,只要她还在身边,哪怕明知是个假的,也好。
————
西海岸上,神侍们替天马解下了辔头和缰绳,小凤凰也飞回了原先的栖息地,盘桓在棕榈树枝上,等待着新一轮涅盘的到来。
阿波罗今夜的兴致似乎很高,竟然主动问她:“想不想去埃及看看?”
她瞠目结舌。
阿波罗继续说道:“不想看看你白天的‘成果’么?”
她沉默片刻,点点头,说了声好。
阿波罗习惯性地要牵她的手,却在触碰到她的前一刻,硬生生拐了个弯,捏住了一束银色的发梢轻轻揉搓,说道:“我们去尼罗河。”
夜间的尼罗河,已经退去了白天的喧嚣,只剩下大片狼藉。被烧断的船桅、被打碎的甲板、一团又一团堆积在河岸上的黄色泥沙……她与阿波罗一前一后地在河岸上走着,留下了四排深深的足迹。
阿波罗不时回头看看她,目光深邃而炽热,却显得有些空洞涣散,仿佛在透过她看什么人。
她既无奈又心疼,再次想要抱抱他,却没来由地想起了半个月前的小插曲,只得作罢。
对于阿波罗来说,现在的她,就是一个月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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