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伢!”
刚从小妹房间过来的二婶一声怒斥,李家明也象大狗伢他们平时样脖子一缩,可随即又挺得笔直,仰着脑袋缓缓道:“二婶,天大地大,道理最大!谁有理就是谁对,不能说打输了就来装可怜!”
“你”
刚想发火的二婶,却让冷着脸的二伯拉住,吩咐道:“军伢,去把大狗他们三个叫起来!”
“哎”,一直等着这句话的军伢立即拉开厨房门,几步走到天井里,把正在祖厅里坐着聊天的三个堂弟叫起来。大狗伢他们因为犯了家规而罚跪祖厅,既然有人先犯了,那先犯的人没罚,后犯的人凭什么受罚?
等那三个不知是冻得打抖、还是怕得发抖的皮伢子进了小厨房,李家明起身把火塘边的椅子让出来,示意他们过来烤一烤。可有传猛伯在这,他们哪敢啊?三人老老实实地站在那,等着传猛伯发落。
这事到了现在的地步,既然李家明砍他大婶的伤不要紧,脾气火爆的传猛伯真不想再闹下去,和稀泥道:“传健,这事就这么算了,你老婆伤不重,又打了针;大伢、二伢也只是皮肉伤。大家都是自己人,再闹下去,真没什么意思,还让外姓人看笑话。”
已经权衡利弊完了的李传健笑了笑,大度道:“传猛哥,我本来就没有怪家明的意思。小伢子嘛,急了眼,什么事干不出来?”
“那就好,那就好。”
李传猛伯很满意大堂弟的让步,要不是这事把自己儿子、侄子牵扯进来了,家明又是个懂事、争气的侄子,他这个大房里的大伯,才懒得管二房、三房里的闲事。
大人们想这么算了,可李家明不愿意!
这些堂叔伯、堂兄弟姐妹,真要论起来,自己也就欠了二伯二婶、传祖叔、四叔、大姐、军伢哥的,其他人可什么都不欠!‘当初’父亲、小妹供自己读大学有困难,二伯二婶连屋都不做,传祖叔、四叔尽力帮了钱,大姐、军伢哥私下塞学费、零用钱,其他叔伯、兄弟姐妹可没帮半分,最多是考上那年送了个人情红包。
要说欠,也是他们欠自己的!自己前世发了财后,带着几个堂兄弟做生意,哪个没发家致富?想想前世,黄泥坪青一色的三层小洋楼,让多少人赞叹李家出人才——李家德帮同古人争光,李家明带一家人发财?
不算前世的事,就论今生,大伯、大婶现在能卖菜赚钱,是欠了自己的;传猛伯、传宗叔更是欠自己的,若没有自己,他们的儿女能有希望跳出农村?
自己费尽心思带着弟妹们上进,帮大家谋条财路,到头来妹妹受了欺负,就这么轻轻巧巧算了?刚才大婶打自己的时候,他们几个堂叔婶可就在面前,能拖不住个女人?
要是今天大伢、二伢让自己打坏了,大婶的手让自己剁断了,这事就算是自己不对,但没打坏、没剁断,这事就得好好说道说道。
不过话到嘴边,李家明还是不想让远在天边的父亲伤心,稍稍委婉了一些。
“传猛伯、大伯,今天既然伯伯、叔叔、婶婶都在,我也来说说!我姆妈死得早,耶耶爸)又是老实人,也没人教我怎么做人,一些话说错了,你们也莫见怪!”
厨房里的气氛有些不对了,这个侄子是所有侄子、侄女里最犟、心最硬的、最恶的,若是他还跟以前样皮,那倒没什么,无非就是个会读书的皮伢子而已。可这是个大家看走眼了的天才,而且十三岁就敢拿刀砍人,大家就不得不重视。要不然,传健有这么好说话?家明打的可是他儿子,砍的可是他老婆!
一时间,厨房里寂静如死水,只有火塘里的柴火燃烧爆出火星的噼啪声。一直顾忌着利害,没有对此事穷追猛打的大伯心里发紧,再次觉得自己没看错,这个侄子比自己四个崽加起来还厉害!
‘咣’的一声轻响,李家明将手里的茶杯往火塘边的青石板上一放,挺直了腰杆,缓缓而言淡淡而谈,却让满厨房的大人心情各异。
“我姆妈在世时,常跟我念叨,做人要知恩图报。我阿公、阿婆也经常念叨,做人要知恩图报,所以我懂事后,就牢牢记住做人要知恩图报!
二伯、二婶婶把我当亲生崽看,大姐又把我和妹妹当块宝,所以我就把二伯、二婶当亲生父母看!传祖叔把我当亲侄子,茶菊婶炒碗好菜,都装一饭碗给我和妹妹吃,我就把他们当亲叔叔、亲婶婶孝敬!
大狗伢、毛砣、细狗伢跟我一起长大,我们四个自己打过,也跟外头人打,我把他们当亲兄弟;军伢哥买东西,有金妹的就有我妹妹的;四哥主动来教我读书,我也把他们当哥哥。
我就是个十三岁的伢子,没有多大本事,懂事后晓得自己会读书,就把满妹、金妹、桂妹都带过来当自己亲妹妹教;毛砣、细狗不想作田想读大学,我就想办法让他们考体育生;我晓得王老板有求于我认的干哥哥,就帮二伯寻条财路。
伯伯叔叔婶婶,我李家明性子犟,也不晓得自己以后能不能出人头地,我就晓得我欠人的恩情,一世年一辈子)都要记得还!
大伯,今天我打了大伢、二伢,还砍了大婶一刀,你也莫怪我。我不欠他们的,也就不会把他们当哥哥、婶婶,最多就是个熟人,打了就打了、砍了就砍了。我可以赔医药费,但想我道个歉、说个软话,打死我都不会开这口!”
脸上带着笑的李家明淡然说完就起身,不管一厨房愕然的叔伯婶婶,走到门口拉门栓时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冲三个看着自己崇拜得要命的堂兄弟道:“毛砣、细狗,早点去睡,明天十一,该起床跑步了。想要读大学,就要给我记死了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们自己都下不得狠心,旁人就是想帮也无从帮起的。”
厨房门开了,一股寒风吹来,满屋的人打了个寒颤,看着外面清冷月光下李家明桀骜的背影发愣。
第88章 弟恭兄不友()
这个世界,真是人越狠,越得人敬重。
李家明那一刀砍下去,尤其是他说出欠谁、不欠谁的话后,整个世界都变了。鼻青眼肿的大伢、二伢、缠着绷带的大婶绕着他走,正眼都不敢瞧他一下;一干堂叔伯婶都笑脸相迎;李家德兄弟再不进他的家门,每天下午帮他们父母洗完菜,偶尔与他迎面相遇时,眼神里除了仇恨还夹杂着屈辱,而李家明则是微笑相迎。
只是,让李家明稍觉得遗憾的是,从二伯到军伢哥都对他不再那么亲热,都对他有了些敬而远之的意思;哪怕是二婶也不会再动不动拍拍他脑袋、扭扭他耳朵了,就更别提三姐把抢走的新自行车送了回来,还放下自行车就跑。也就是毛砣、细狗他们几个小的,还是老老实实地过来读书、做作业,连满妹她们几个小妹子做完作业后,都不会再缠着、赖着自己要听故事。只有小妹,每天都跟着自己,连睡觉都要跟自己睡一起,生怕什么时候不见了自己。
李家明除了每日陪着小妹,每天给她挖空心思讲故事外,并不怎么在意其他事。所谓日久见人心,随着时间的推移,该回来的东西依旧会回来的。两世为人,他看淡了财富、权势却更重亲情,只要自己以诚待兄弟姐妹、以孝事伯婶,该回来的亲情还会回来。
转眼间,就到了元宵边,到了要开学的日子,也是李家明大伯、大婶最艰难的日子。往年到这时,虽然艰难还有办法可想,可今年两口子坐在火塘边,看着熊熊燃烧的柴火唉声叹气。
李家七兄弟,除了李传健和最小的李传田,父母在世时都咬着牙送他们去学了门手艺。这些年来,虽然做手艺赚不到大钱,但农闲时好歹能补贴家用。
李传健不同,年轻时心气高,一心想着考学校,可那个时候的学校不是凭成绩,而是靠组织推荐。等他在大姓人家掌握的组织面前撞得头破血流时,学手艺已经是家里没那能力了,只好去村小当代课老师。要是他能吃苦耐劳坚持下去,或许也能象张老师样修成正果,等到转正的机会,可惜他又太聪明了。
眼看着大堂兄到了要成家的年龄,李传健趁着父亲病了,将他的病情往严重里说而且提出分家,省得正是壮劳动力的父亲病好后,还要帮堂兄弟娶亲。性子爆的李传猛没那么多心眼,见拉扯自己三兄弟长大的小叔叔病得起不了床,不想闹得辛苦一辈子的小叔叔万一真不行了,到地下去见公公、婆婆、父亲都去得不安心,咬着牙答应了,请来三个外婆家的舅舅,将好端端的家一分为二。
刚分家那段时间,李传健着实过了几年好日子,康复后的父亲带着两个半大伢子的弟弟在生产队上赚工分,他在学校里雨淋不着风吹不到,整天悠哉游哉。可他聪明,别人也不蠢,二婆婆见他如此精明会算计,等他父亲病完全好了也提出分家,再次将一个家一分二,带着她的继子也就是李家明的父亲另过。
那年头,结婚没有如今的铺张、讲究,只要父母双方同意、家境有个相当,年轻人自己又看对了眼,拿二十块钱的彩礼、杀头猪、打斗把豆子的豆腐,就可以将婚事给办了。李传猛人高马大、会做泥瓦活、对寡妇母亲又孝顺,还拉扯着两个弟弟,按说这样的家境是很难成家的,却没想到赢得了邻村的王红英敬重、爱慕。她家拗不过倔强的女儿,只好同意了他俩的婚事,虽然借了几十块钱的债、一头瘦猪、两斗豆子,但也总算是成了家,两口子带着他娘和两个弟弟往前奔。
轮到李传健成家也简单,他能说会道又有份轻闲的事做,跟年轻时很漂亮的余芳大婶)看对了眼。家里帮他出了彩礼、猪肉、豆子,也顺顺当当把婚给结了,还隔年就生了对双胞胎儿子,可他的好日子,到这也就算差不多了。
李传民忠厚老实待人热诚,王红英的远房堂妹王诗梅看中了他,又有同村姐妹的撮合,他父亲就找李家明的婆婆借了头猪,也帮二儿子把婚事办了。隔年,二媳妇又给老人家添了个大孙女,孙子、孙女都齐了,老人家一高兴就出了事,喝了点小酒中了风,没多少天就撒手而去,紧接着就是与他相濡以沫的老妻。
儿大分家,树大分杈,何况是双亲都去世了,李传健他们这个家再次一分为二。
没了老父亲替他撑门顶户,李传健就得自己来硬顶。可他在学校赚的那点工分,哪够他养家糊口?何况除了两个儿子外,还有个五六岁的四弟李传田。自此一个斯文的教书先生,最终只能辞去那份轻闲的代课老师工作,成了一个在土里刨食的农民。
这也没什么,只要吃得了头几个月的苦,田里、土里的活总能学得会的,可李传健偏偏又想走捷径,整日围着乡上的工作组转,想凭着他能说会道、能算会写挤进公家门。
也真别说,以他的聪明能干、小意奉承,还真让乡上的革委会主任非常喜欢,加上他的成分又好、乡上也缺这样能写会算的人,准备破格将他招干。可惜天意弄人,正觉得前途光明的他去县里送信时,回来途中碰到大雨,山里路滑摔断了腿。治是治好了,可乡上的二把刀医生,把李传健治成了瘸子,领导再喜欢他,也不可能招个残废进乡政府的,他也就彻底没了进公家门的机会。
往事悠悠,仿佛还历历在目,李传健长叹了口气,哆嗦着掏出烟丝、纸条卷了个喇叭筒,夹了块火塘里的炭火点燃,看着那团火焰发呆。
怎么办啊?大伢、二伢惹出的事不大,可这蠢婆娘打了那只畜生就是大事,能借的地方就那么两个,现在全被她堵死了!
“传健,要不先欠学堂里的学费,等个把月我们就能缓过来了。”
“明年补习的钱呢?三伢读高一的钱呢?”
性子急的余芳将手里的柴火一扔,落火塘里溅起一阵灰尘,没好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补习补习,你总想着补习,要是他们补习又考不上呢?考上了,三伢、家德又怎么办?
不是我说你,天天想天天算,到头来呢?要是初几里,你答应了老二,把三伢过房继)就好了。有什么不行的?三伢这大的人了,还不晓得谁是亲生娘耶爸)。这下好了,连老二都不愿借钱了,这可怎么办哦。”
李传健已经没有发火的力气了,更没有解释的兴趣,闷着头抽完那根喇叭筒,佝偻着背去了看四个儿子。
大伢、二伢虽然不争气,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总不能看着他们抱憾终身吧?理想的幻灭,李传健自己体验过两次,不想让儿子也经历一次。当初要不是有老婆孩子,他都不知道能不能挺得过来!
楼上的李家仁、李家义也正忧心如焚,眼看着就开学了,可家里迟迟凑不出学费。母亲挨了那畜生一刀,那畜生倒是干脆利落赔了三百块钱,可钱还没到手就让那刁钻的二婶给扣了借账,她还放言:自己两兄弟别说没钱读书,就是病得要死都莫找她!
要是早知道会这样,那天自己为什么要嘴痒嘴贱啊?想起一时嘴贱的后果,李家仁兄弟就狠不得抽自己两大嘴巴!
听到房门外熟悉的脚步声,李家仁兄弟象弹簧样从椅子上跳起来,希冀地看着佝偻着背的父亲,期盼他能和以前样掏出一叠钱来给自己交学杂费。
可惜的是,俩兄弟的热切期盼,让一声长叹给击碎了。
“哎,大伢、二伢,莫怪耶耶爸)心硬,耶耶姆妈实在是无能为力了。耶耶说尽了好话,只差给人跪下,还是阿婆屋里借不到,自己屋里也借不到,只能委屈你们兄弟了。”
天塌了,李家仁兄弟觉得天塌了,不读书了去干嘛?
去打工?
想起二叔在工地上的穷酸样,李家仁兄弟就不甘!工字是不出头的,打工是出不了头的,永远都要低人一等的!
从懂事起就被父亲教诲,要想不作田就要努力读书,努力了十几年,如今理想破灭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应该去考小中专!若是当初咬着牙考重点高中,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田地啊?
李传健眼里含着泪光,面若死灰的李家仁兄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象捞到一根救命稻草般扑跪在他面前,哀求道:“耶耶,二叔不是想要三伢过房吗?你就答应了他吧!”
也坐在书房里为兄长发愁的李家道一震,惊骇地看着自己大哥、二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亲兄弟居然会劝父亲,过继自己供他俩读书!
过继?平时那是过继,现在就叫卖!
第89章 李家明式的公道()
春天里的雨说来就来,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屋顶上,也打在书房里沉默着的李家德心头,他冷眼看着苦苦哀求的大哥、二哥,心里悲凉一片。他知道自己大哥、二哥很自私,可从没想过他们会如此天性凉薄,三哥可是他们的亲弟弟!
若是以前父亲答应二叔,将三哥过继给他养老送终,伦理人情上都说得过去,三叔不就过继给了绝后的二婆婆吗?可现在自己家刚闹出这样的事,二婶不顾情面扣掉赔给母亲的医药费、营养费,再提过继的事想去借钱,这不是卖三哥吗?
四十多岁却苍老得象花甲之年的李传健老泪纵横,看着俩儿子的哀求,哀叹道:“大伢、二伢,莫让耶耶爸)为难,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绝望的李家仁兄弟仿佛抓到根救命稻草一般,又扑到三弟面前跪下,央求道:“三弟,我们是亲兄弟,你不能眼看着我们没书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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