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砣,你们先等一下,我去找下王老师。”
“哦”
刚走出几步的李家明又停了下来,转身带着大家回家。
全校六个老师有四个是民办、代课的,这次学校合并,势必要裁减大部分民办、代课老师,恐怕王老师现在头都大了。再说,自己的事还得自己来办,得写封信给父亲解释一下,让他每个月多寄点钱回来,自己可不想两兄妹以后长不高。
吃完晚饭,李家明将还不懂事的满妹、小妹支去做作业,把厨房门给关紧了,陪着二伯坐在火塘边烤火,小声道:“二伯,毛砣、细狗伢天生不太会读书,我给红英婶、莲香婶出了个主意,想让他俩去考师范特长生……”。
这是好事,二伯也没有作弊的羞耻感,反而很欣慰小侄子的顾家。
“二伯,搞体育的人跟平常人不同,他们要求吃得好,要有足够的营养才能练得出成绩!”
不用李家明继续往下说,二伯也明白他的意思。农村里的男人,一辈子都想自己做幢房子,不管是泥巴的还是砖的,这已经是他们的一个执念了。现在山林田土都是国家的,个人只有承包权没有所有权,也只有那幢房子才是自己的,也是他们唯一能留给后人看得见的东西。
毛砣、细狗要加强营养那就要吃得好,肉蛋之类的不能断,这对于农村家庭来说是个极大的负担,何况传猛、传宗两兄弟正想着做新房子,恨不得一分钱辦成两半花。
二伯点了点头,摸了摸李家明的脑袋瓜子,欣慰道:“我晓得了,我去跟他们说,尽量让他们答应。”
不过,二伯也正色道:“家明,我不懂读书的事,你确定你辅导六个伢子、妹子读书,不会耽误你自己?”
二伯也和二婶样,虽然不自私但也会考虑亲疏间密,这事关系到堂兄弟妹们的前程,李家明也顾不得藏拙了,肯定道:“不会,二伯,我都学完初一的课程了。要不是四哥说的有道理,我现在就可以去跳级读初二,辅导他们不会耽误我自己的。”
这话二伯信,没点真本事,怎么可能拿全县第一名?何况前天饭桌上,王老师和柳老师还夸奖这孩子聪明、懂事,以后又是第二个家德。
“那行,你去看书,我去传猛哥那。”
一会,二伯和收拾完卫生、喂完猪的二婶去了串门子。侄子出的主意好,就怕传猛、传宗一根筋,还总想着做屋做屋。子女要是有出息,要那幢屋有什么用?大哥、大嫂就想得开,只管供伢子读书,以后要是伢子有出息,想做什么屋不容易?
果然不出李家明所料,李传猛、李传宗一听都犹豫了,长期让儿子吃蛋吃肉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以后这事能不能成还得另说。李传宗还好点,他只有一个儿子,跟老婆商量两句,咬咬牙决定博一把,反正钱花在儿子身上,以后儿子不争气没考上,也怨不得父母没帮他做幢屋。
可李传猛不行,他有两个儿子。钱花在小儿子身上,以后若是影响了大儿子娶亲,大狗伢能没有怨气?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人父母的,总得大体上一碗水端平。
李传民也知道这事让大堂哥为难,建议道:“传猛哥,大狗伢也十六七岁了,要不你问问他的意见?要是细狗真能考个师范,以后你的田土山林,还不是他一个人的?”
也只好如此,坐在火塘边的红英婶起身去自己房间里,给正看电视的大儿子一五一十地把所有事情说清楚,征询他的意见道:“大狗,这事关系到你以后娶亲,耶耶(爸)、姆妈也不好拿主意,你和细狗都是我们的崽,手心手背都是肉。”
啊?才十六岁多的大狗伢还是个半大伢子,张大了嘴巴半天才冒了句,“姆妈,你和耶耶说了算就是,晓得我不懂这些事,你们还来问我?”
“蠢牯!”
红英婶敲了下大儿子的脑袋,又耐心地讲了一遍,大狗伢这才知道母亲不是跟他开玩笑,原来大人们在厨房里说的就是这事啊?
大狗伢只是不会读书,脑子可不笨,十六岁快十七岁的人了,哪没有点自己的想法?
“姆妈,我不太会讲话,说错了,你可不能打我!”
红英婶心里一黯,默默点头,大狗伢这才放心道:“我不想跟耶耶去打零工了,我想跟传田叔去广东打工,跟军伢哥哥样学开车!”
“大狗,姆妈不是说这事!”
“你和耶耶要答应去跟传田叔说,我就答应你们!”
“你”,红英婶被这个不懂事的大儿子气到了,伸手就想揪他的耳朵,可手伸到一半又放了下来,颓然叹气道:“大狗,不是姆妈不愿,你耶耶跟传田叔以前吵过架,你又不是不晓得,你这不是为难你耶耶吗?”
“这有什么?上次传田叔做屋,耶耶不照样带我回来帮忙?那天夜里,传田叔跟桃红婶婶吵架,耶耶还不是帮他讲话?”
“大人的事,你不懂!”
“晓得我不懂,你们还来问我?”
红英婶让这不懂事的大儿子气倒了,可又没办法跟他解释。老公是个倔种,以前气头上说了一辈子不求传田任何事,他就一定会说到做到的。成亲快二十年了,自己老公是个什么德性,红英婶心里太清楚了,那就是头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犟牛!
再说,学开车很容易吗?传田是他自己打工赚了钱后,花六千多块钱去东莞一个驾校拜师傅学的。六千多块钱啊,在农村里泥巴屋都能做一幢了!自己家里,哪有那么多钱?要有那么多钱,早就开始做屋了!
传田教军伢开车,那都是传祖、传林开了口,他才冒着被公司发现开除的危险教;否则军伢也要去什么驾驶学校,交六千多块钱才能学会。去年过年时,听军伢说他第一次练车的时候,路上车又多,要不是传田手快,差点就出了车祸。
沉默了一阵,红英婶确实没有把握让传田教了一个军伢后,再帮自己教儿子,只好叹气道:“大狗,姆妈不为难你了。以后耶耶、姆妈攒的钱一分为二,你自己赚的加上我们给你攒的那一份我们不动,细狗的有多少就供他多少。”
父亲是什么脾气,母亲又是什么脾气,大狗伢太清楚不过了,见求不来自己想要的,母亲又有掉眼泪的架势,慌忙抱住起身想走的母亲,急声道:“姆妈姆妈,我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我又不是蠢牯,弟弟以后要是有出息,我面子上有光,还能沾他的光。要是他运气不好,就当我白打几年工,反正都是耶耶赚的钱多,我又赚不到什么钱,这笔账我还不会算?”
这话说得可真够直接,可也让红英婶喜上眉梢,确认道:“真的?以后要是弟弟没考上,你也没怨言?”
“姆妈哎,细狗是我弟弟!耶耶跟传田叔吵过架,该帮的时候,不照样从修水跑回来帮?要是他以后能不当作田佬,我高兴还来不及,还会不下死力气帮他?”
这话很中听,也是大狗伢的真心话,红英婶这才喜笑颜开,爱怜地扭着大儿子的耳朵,骂道:“学会骗娘骗耶(爸)了是吧?”
“嘿嘿嘿,我就是想去学开车,跟着耶耶做事辛苦倒不怕,就是赚不到钱。”
了结了心事的红英婶心里也活络了,小声骂道:“蠢牯!你耶耶不会去求,你自己不晓得去?”
一想起父亲那脾气,大狗伢脖子一缩,小声道:“让耶耶晓得了,还不打死我?”
这倒也是,就自己老公那狗脾气,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从来只能别人欠他的,他从不欠别人的。红英婶想了一会,小声道:“没事的,等军伢回来过年时,你去跟他说。他什么时候回广东,你就偷着跟他去,隔了这么远,你耶耶还能追到广东去?传田叔不愿教你,你就在外面打几年工,等攒够了钱,自己不会去学啊?”
想起父亲打人的凶狠,自小被打怕了的大狗伢还是心有余悸,“那?”
“怕什么?你只要学会了,他还能真打死你啊?你又不是没挨过打,大不了再让他打一顿就是了。走,你自己去跟你耶耶说,这么大的人了,你自己的事也要学会自己作主。”
“嗯”,大狗伢答应是这么答应,心里想得可是到时看到情形不对立即就跑。
两母子到了厨房里,跟正在火塘边烤火的叔伯们一讲,传猛伯这才下定决心博这一把。二伯也连忙起身,去把自己小侄子叫过来,让他详细给三位堂兄弟解释。这么大的事,而且又是有风险的事,不说清楚,日后万一有个什么出入,大家心里都会有疙瘩。
已经教完了妹妹们生字、拼音的李家明,听二伯这么一说,也让毛砣、细狗伢跟着自己一起去。二伯说的有道理,这事在自己看来不大,可在现在的农村里却太大了,大到两家人可能几年都会白辛苦。自己只能是提个建议,至于怎么做,应该由他们大人作主,最起码毛砣和细狗伢自己也要愿意。
来到了红英婶家的厨房里,李家明一五一十地将早上毛砣是如何启的头、王老师又是如何说的、自己是如何猜想的全部讲了一遍,最后小声道:“传猛伯、传宗叔,其实这事很简单,你们明天去学校,找王老师说说,就说当初毛砣、细狗伢的年龄报大了,想改回真实的年龄。要是王老师愿意帮忙,他就会让你改。改完了学校的档案,你们再找个熟人去派出所送个礼,估计十有八九也能办得成。
过完年,学校的档案都要上交到乡中小学,那么多********,谁会认真去看?以后等中考时,只要毛砣、细狗有希望考特长班,不管哪个老师都不会为难的。”
传猛伯听自己小堂侄说的条条是道,一时间都愣了神,等红英婶暗地掐了他大腿上一把才回过神来,一巴掌扇在李家明后脑勺上。
“要的,就这么办!”
第62章 就看你敢不敢赌()
人无完人,即使王老师在李家明眼里是一个品格方正的好老师,依然不是一个教科书上的完人。一看到李家明带着两个陪着笑、拘谨的中年人走进自己办公室,正在备课的王老师就知道什么事了?
还不等李家明介绍,王老师就笑道:“家明,你来得正好,老师有点事要去趟村部,你来帮老师改下作业。”
改作业?李家明瞄了眼办公桌上的教案,再看着王老师掏出钥匙打开抽屉,随意拿了个本本走了,钥匙却插在锁上不拔,会意道:“老师,改错了,你可不能怪我哦。”
“不怪,错一个罚一星期卫生!”
王老师施施然地走了,还顺手把门给带拢,李家明立即取下老师故意留下的钥匙,急步走向墙边的档案柜,小声道:“传宗叔,你在门口守着,要是有人来就大声咳嗽。”
传宗叔虽然是个见识不多的农民,可该有的心眼照样有,李家明刚走到档案柜前,他就到了门边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银子滩小学总共才六十二个学生,李家明很容易就从中找到了毛砣和细狗的学籍档案。拿着两份薄薄的学籍档案,小跑到王老师办公桌前,从他抽屉里翻出两份看起来有点旧的空白学籍档案表,用与老师笔迹截然不同的行书重新写了一份,再找出公章盖章,这才长松了口气,又快手快脚地将伪造的新表放回去,将原件塞进自己书包。
第一次干这种事的传猛伯虽然胆大,可也紧张得手都在发抖,见自己侄子锁上了档案柜,才哆嗦道:“家家明,这样就行了?”
“嗯,走吧”,李家明又将王老师的钥匙插回锁眼,从容不迫地带着两位叔伯离开办公室。
叔侄三人出了学校,找了个偏僻的地方烧掉那两份原件,传宗叔才紧张道:“行了不?”
“行了!”
“菩萨保佑!”
紧张得全身肌肉发硬的传猛伯也总算是松了口气,也小声道:“家明,要不要去感谢下王老师?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要不表示一下,欠的人情也太大了。”
“别”,李家明连忙阻止道:“传猛伯、传宗叔,你们今天没见过王老师,他也没见过你们。”
“啊?”
见这两憨厚的叔伯还不明白,李家明只好解释道:“他愿意帮我们,就不在乎我们送什么。要是我们真的送了东西,以后万一被人举报,他就承担责任的。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传猛伯连连点头,同意道:“也是,要是毛砣、细狗能争气,以后再好好报答人家的恩情。传宗,我们去乡上寻下熟人,看有没有能跟派出所的人搭得上话的。”
李家明听堂伯这么一说,就知道两人很难找到合适的熟人,心中不禁苦笑。两个憨厚的农民,要他们去干这种事,还真是为难他们了。算了,这事还是自己来吧。
“传猛伯,你们先不要去。前几天送王老师他们的张老板,应该在乡里很有路子,我跟他儿子关系不错。等过完年并校后,我找机会去求求他。”
两位叔伯黝黑的脸上发烫,觉得非常难为情。要让他们去找熟人,还真找不到象张卫民那样吃得开的人。就是找得到,象他们这种性格,说几句求人的话,就跟要杀他们一样。
幸好他们是一家人,李传猛兄弟见自己小侄子有办法,也不操心这事了,骑上他们那辆二手摩托回家。这也是李家明这几个月来,不管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透出象大人样的沉稳,就比如刚才说给王老师送礼的事,想得就比他们还周全,才让他们如此有信心。
目送着两位叔伯走远,李家明也施施然地回教室看书,仿佛这事从来没发生过。哪怕是同坐在教室最后面的毛砣急得抓耳挠腮,李家明也当作没看见,照样看他的书、做他的作业。
等到放学回家,二伯见自己侄子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几个小的吃完了饭去了做作业,才跟老婆小声感叹道:“诗梅,家明以后不得了,这哪象个十二岁的伢子,做起事来比大人还稳当。”
“你晓得就好!要我说啊,这都是三嫂跟二公公婆婆保佑的。”
李家明带着两妹妹回到家,从各自父亲那听到消息的毛砣、细狗已经等了有一阵子,正兴奋地在小声说着什么,估计正在憧憬以后考师范特长生班的事。
‘咳咳’,李家明咳嗽了两声,两人立即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他。
“桂妹,你先带着妹妹她们做作业,毛砣、细狗,你们跟我来。”
“哎”
将这两个沉不气的家伙带到自己睡房,李家明正色地小声道:“毛砣、细狗,以后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不要再讲这回事。这事是不能让人知道的,晓得了吗?”
“哦”
看这样子,李家明就知道这俩家伙没放心上,扬手就是一人一耳光,打得两人捂着脸发愣,隔壁的四个小家伙连忙过来看动静。见两个哥哥被五哥打了,四人又立即缩了回去,生怕连累她们也挨打。
李家明瞪着俩人,一字一句道:“我再跟你们说一遍,以后这事就烂在你们肚子里,不准你们再说半个字!记住了没?”
这俩脑子里少根筋的皮伢子,看着堂弟哥)凌厉的眼神,吓得连声都不敢吱。这一刻,俩人有种错觉,若是自己再多一句嘴,会被眼前的家伙打死!
李家明的手扬了起来,又沉声重复了一遍,“记住了没?”
两人吓得一哆嗦,连忙答应道:“记住了。”
教训完了这俩小子,李家明又去找几位叔伯,毛砣他们尚且如此不知保密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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