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那沉默许久,其实还是半大孩子四哥,突然象大人样叹了口气,摸了摸李家明的头,幽幽道:“家明,晓得我平时吃什么吗?一家人都吃薯丝饭,就我一个吃白米饭,每日还有个蛋。即使在学堂里读书,也是三哥吃薯丝饭,我吃白米饭加蒸蛋。
我让同学说过一次,就想跟三哥一样的吃,晓得三哥怎么说的吗?
‘家德,你以后是要考清华、北大的,莫说吃薯丝饭,就是吃光薯丝我也愿意。’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啊!
家明,其实家里人并不指望,我们以后能帮家里多少;而是希望我们争气,能让他们脸上有光,能挺直腰来做人。你聪明,那就用心读,只要你是真正认真读了,三叔就不会怪你,你自己也就问心无愧了。”
李家明无语,只是已惘然。
第33章 选择与成本()
成年人的想法与孩子是不同的,孩子的想法与半大孩子又不同,就如小妹为有李家明这样的哥哥而自豪,而李家明却战战兢兢,生怕给了家人一个天大的希望,最后又以失望作为结局。
四哥说得没错,只要自己努了力,不管结果如何都问心无愧,可李家明想要的不仅是问心无愧而是更多。因此,李家明不再显露自己的‘天才’了,王老师搜集来的试卷,他做的时候开始出现不会做的、或是考虑不周做错了,而且一切都显得非常自然。
李家明的书房,历来是个孩子们的聚集地,除了三个小不点要来读书外,毛砣那个大嘴巴也天天来求他检查作业。听得四哥判李家明错的多,或是教他做的多了,再通过毛砣一宣传,关于李家明跟李家德一样聪明、比李家道更聪明的传言,也就在宣传的作用下渐渐消散,变成了李家明很聪明,但比他那天才四哥还是差远了。
另一个传言中的当事人,李家明的三哥暗松了口气,做五年级的竞赛题目没有他说的那么有意思。只是一个初三的学生,居然做不赢一个刚读五年级的弟弟,这让他这个乡中学全年级第一的面子往哪搁?这下好了,小堂弟开始犯错了、不会做了,也就轮到自己这个三哥来教教了。
小妹很失望,不过二婶、四叔他们倒不是很失望,毕竟能有个李家德那样的天才侄子,已经是祖坟冒青烟,家明稍差一些就差一些,好歹也是小天才不是?何况这个小天才侄子虽然倔了点,可为人活络、嘴巴又甜,还非常有良心、懂事,能带着妹妹们一起读书。人有时候是不能太贪心的,天分这东西是上天给的,上天能给自家小侄子这么多,已经够慷慨了、大家也该知足了。
当然,李家明的小伎俩,能瞒得过大家,却瞒不过他四哥。只是听完他的苦衷,性格内向的四哥虽然觉得他杞人忧天,可也听之任之。跟四哥这种思想纯粹的人打交道就是好,只要你能说出道理来,即使他并不认可,也会充分尊重你的想法。
不过,李家明没有他四哥聪明的事实,却给了满妹那个小不点暗地造反的机会。这个小家伙被李家明打怕了,既然五哥没四哥厉害,那自己干嘛不让四哥教?四哥可不打人的,连生气都不会,自己还知道哭、知道不理人,他连不理人都不会。
满妹也聪明,怕自己一个人这样,被五哥知道了又挨打,想拉着金妹一起去说。六岁的小不点,怎么可能支使得了七岁的小家伙?再说,满妹觉得四哥更亲近,金妹还觉得五哥哥最好呢,只比自己亲大哥军伢哥哥差一点。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五哥哥有两个蛋都分一个给我吃,你四哥天天有蛋吃,可从来不分给你三哥的!”
金妹这么一说,满妹也纠结了,五哥虽然打人,可有好东西吃总是紧着文妹和自己吃;四哥虽然不打人,可他一个人吃白米饭、蛋糊糊,别人都没份的。
“蠢牯(笨蛋)!你这两个星期,挨过打吗?”
“没有啊,怎么了?”
只大一岁的金妹恨铁不成钢道:“又想挨打了是吧?只要好好学,好好做作业,五哥吃饱了没事打你玩啊?你蠢我可不蠢,只要我读书认真就不会挨打,五哥还会给我好吃的,跟你四哥有什么好?除了不挨打外,什么好吃的都没有,还要看你大婶的脸色。”
“对哦”,一想起大婶那张可恶的脸,满妹立即改变主意,继续跟五哥读书。
“你不准告诉别人,否则以后不跟你玩了!”
“我稀罕跟你玩啊?”
“我给你糖子吃!”
“拿来!”
泥巴房子不隔音,隔壁的李家明听得只偷笑,他一点也不生气,而且为满妹的小聪明而高兴。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了血缘关系没办法选择之外,其他的都是选择关系。男女可以选择相爱、夫妻可以选择离婚,学生自然也可以选择老师喽。只是选择的时候自己要清楚,既然你作了选择,那就得承担选择的后果。
李家明选择了父亲不在时,他自己撑门顶户,那就要承担这个独立撑门户的责任,比如田里的稻子熟了、地里的蕃薯熟了,他就得去请人收割稻子、脱粒晒干、去挖蕃薯、晒薯丝;比如村上通知,下个月要交公粮、提留统筹粮,也得他去请人张罗。这些重体力活,即使你李家明再倔强,也不是一个十二岁伢子有能力完成的。
“家明,你是个有志气的伢子,我看田里、土地里肯定不要我当叔叔的帮忙。”
手里分明拿着镰刀、挑着箩筐上门的四叔笑吟吟,刚教完满妹她们古诗的李家明也不示弱。
“四叔,我正想把田包出去。你看啊,一亩田三百斤公粮、两百斤提留统筹,除去了种子、化肥、人工,一年赚不到两百斤谷。你说,我要是一亩田收人一百斤谷,明年有人会包不?”
呃?刚才还得意洋洋,想戏弄下自己侄子的四叔愣住了,这么说起来作田确实不合算;可大家还争田多,也肯定是有道理的,砍头的生意有人帮,亏本的买卖绝对没人做的。
想了一阵,想不明白的四叔,只好求教自己这个‘天才’侄子。
既然是求自己,那自己就不欠人情喽,李家明趁机给自己亲叔叔挖了个坑。
“四叔,学手艺还要交个师傅钱的哦。”
“切,你想得美,我想不通,我不会去问别人啊?”
四叔转身就出门,去问另一个天才侄子,谁知那位妖怪四哥也想了半天,反而问起四叔道:“四叔,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我要是知道,还来问你?”
四哥、四叔不知道不要紧,刚在晒谷坪里晒完谷的二婶开始催了。
“老四,赶紧去帮老三割禾,玩也不看时候!”
“不是,二嫂,你不知道……”
二嫂也从没想过,不过她照样训斥道:“蠢牯!他知道,你就问他呗,反正他告诉不告诉你,你都要帮他的。”
“我不是不服气嘛”
刚收拾完家里,正在屋檐下戴草帽的四婶打趣自己老公道:“你跟他斗什么心眼玩,人家是天才,你是什么?你要有他一半聪明,当年早考小中专了,还要出去打工?”
“也是”,四叔挠了挠头,自嘲道:“他们那些读书人太坏了,明明知道就是不说。要怪,就怪我们太蠢。”
谁知旁边的四哥一本正经道:“四叔,这不是蠢与聪明的问题,而是我们忽略了什么东西?家明在家吗?我去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众人愕然,难道这也是学问?头脑灵活又通世事的大伯一听,连忙跟大婶低语几句,让她也跟着去。
第34章 一句玩笑、一段仇怨()
秋天到了,田里的稻子要收了,地里的蕃薯要挖了。黄泥坪七户人家忙得不可开交,连在修水打零工的传猛伯他们都回来了,只有李传林兄弟还在县城里做工。
这倒不是工地上有多忙,而是他们回来干这些事划不来。他们俩兄弟一个是木工、一个是泥瓦工,一天能赚十五块钱还包吃包住,而在家里即使请人来干这些农活,也不过是八块钱一天,还只包一顿中午饭。何况崇乡田少,一人还没五分田,那点农活哪还要他们回来?二婶带着四叔、四婶再加上大姐她们,多辛苦两天就全干完了。
这两天,二婶她们把自己家的稻子收完了,今天就来了帮李家明。以前到了这节气,都是大家直接去田里,今天却绕了个弯来了他家,为的就是刚才他那问题。
有二婶、四婶在,刚戴上草帽的李家明也不跟四叔斗嘴皮子了,直接解释道:“四叔,其实这是一个观念问题,以前大家没地方打工,只能守着几亩田过日子,当然希望田越多越好。
现在有地方打工赚钱了,这账谁还不会算啊?我耶耶、二伯不就没回来,宁愿你们辛苦一点,也要赚那十五、二十块一天的工资吗?只是大家的观念还停留在以前,习惯性地想田越多越好,其实象我们这样的地方,种田是最不划算的!”
头脑活络的四叔立即明白了过来,种田确实不划算,否则他当初也不会去打工,但从另外方面去想,自己既然不种田,那公粮、提留统筹款也就跟自己没关系喽?
李家明嘿嘿直乐,嘲笑道:“你想得美!”
“为什么?”
四哥倒是真明白过来了,政策是政府制定的,也是由他们执行的。你既然不交公粮、不交提留统筹款,那就田土山林都收回去,他们再转包给其他村民就是了。
“妈的,还真是官字两张口!”
骂归骂,可现实就是这样,否则大家也不会把会读书的伢子看得那么重。只要会读书,就可以去当干部,吃一毛八分钱一斤的商品粮,而不是买七毛二分钱的返销粮(国家卖给缺粮农民的粮食)。
四哥回家看书去了,李家明跟着二婶她们几人说说笑笑下了田,破天荒来帮忙的大婶割了一会稻子,低声问道:“家明,你刚才说想把田包出去?”
李家明又不是真正的十二岁伢子,哪不知道二婶的心思?从她拿着镰刀跟在后面,他就猜到一二。
‘嘿嘿嘿’,李家明低声笑了几声,用嘴巴驽了驽正踩打禾机(一种稻子脱粒的半机械)的四叔,小声道:“大婶,那是跟四叔开玩笑的,这么大的事,我哪做得了主?”
大婶确实是个笨人,连作假都不会,极力劝说道:“可你说的也有道理啊,种田确实赚不了钱,你耶耶又在外面做事,哪有时间来种啊?二嫂她们能帮你一年,还能帮你五年十年?”
若大婶没有四哥、三哥那俩好儿子,李家明肯定会一边找理由胡说八道,一边让她帮自己割完稻子再走。可人家有两好儿子,李家明只能笑笑道:“大婶,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那是不可能的。”
不甘心的大婶立即追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种完稻子后,还可以种油菜,不种油菜,平时家里吃的油从哪来?再说,即使明年父亲能顺利出去打工,田土也肯定会交给二伯、传祖叔帮着种,怎么可能交给关系疏了一层的大伯?
大婶啊大婶,李家明暗叹了口气,只好撒谎道:“上次二伯和传祖叔劝我耶耶去打工时,他们就说过这事。要是我耶耶出去打工,田土由他们帮着种,我和妹妹去二伯家吃饭,他再寄点学杂费、油盐钱回来就行了。”
李家明父亲名下有两亩多田、几分菜地、亩多的番薯地,两亩多田除了交公粮、提留统筹款、种子化肥之类的,一年应该能余下五六百斤谷,还能种一茬油菜。再加上近一亩五分的菜地、番薯地,若只是供两个孩子吃饭,这条件说不上吃亏,但也绝对没有便宜沾,因为种田、种地也要人工的。
一听李家明这么说,大婶失望地叹了口气,随便找个理由就走了,看得他直好笑。好歹也是长辈,帮自己割一上午的禾,又有什么打紧的?
可大婶回去一说,大伯阴沉着脸,半晌才低声道:“你被那个没良心的糊弄了!”
“什么?”
“蠢牯!那只畜生自己会煮饭、炒菜,连柴都自己去砍,他会去老二家吃饭?”
是啊,反应过来的大婶也阴着脸,狠声骂道:“没良心的畜生,家德、三伢还不如教猪教狗!”
骂完了,大婶又不解了,小声问道:“传健,你说那只畜生作不了田土,霸得有什么用?”
“蠢牯!他现在教满妹、金妹读书,老二、传祖还不要念他的情?只要他一直教那两个赔钱货,他们俩个就一直会帮他作田作土。哼,那只畜生跌一跤,倒是把脑壳跌聪明了!”
大婶让大伯这么一点拨,转身就往阁楼上走,低声骂道:“不行,我得去跟家德说,让他不要去辅导那没良心的畜生了。”
“回来!”
“又怎么了?”
要说这一物还真是降一物,在外面泼辣的大婶,在家里却从来都对大伯言听计从,除了两人的结发之情外,更重要的是大伯脑子比她聪明得多。
“你知道什么?那只畜生这么小就这么有心计,你得罪谁不好,一定要去得罪这样的人?晓得老话怎么说的吗?欺老不欺少!
你看吧,他要是以后没出息还好,要是有了出息,帮过他的人他不一定记得,得罪过他的人,肯定会报复的!”
刚走到门边又扭过头来的大婶,想起两个月前,李家明挨打时倔强的眼神,也觉得有些不寒而栗。被打成了血葫芦,居然一声不吭地死扛,那畜生的心肠得有多硬啊?对别人狠的人见得多了,对自己更狠的人,那才叫让人害怕啊!
无计可施了的大婶,一屁股坐在床边,没好气道:“那你说怎么办?”
已经冷静下了来的大伯,鄙夷道:“有什么怎么办?老二生的是四个女,老三只有一个崽,老四生崽还没影,命里有没有崽还难说。只要大伢、二伢他们考得上,他们还不是要帮我们供?
这个世道,要是家里没个把会读书的,早晚让人欺负得死!上次老二被关了十几日,要是我们李家有个当干部的,派出所的人敢那样?”
这话说的在理,三年前那事要是摊在银子滩或是青泥坪那些大姓人家头上,乡政府未必敢做得那么过分。说到底,还是李家人少,又没两个争气的。要是换到现在,哪怕是家德、家道两个半大伢子,那些乡上干部都会为各人的以后想一想,不至于做得那么过分。欺老不欺少啊,他们若是做得太过分了,以后李家的后生有了出息,不往死里报复才有鬼!山里人可不比城里人,宗族势力虽然比建国前弱了,但也不是发达地区可以想象的。
话是这么说,可大婶还是想起了前段时间四叔的话,以前只有自己四个伢子会读书,三个老弟不帮也得帮,现在可又多了个会读的,还有两个正在认真读的。
“要是不供呢?传健,上次老四可说了,以后他帮老三供那只畜生的!”
这可是个大麻烦事,大伯沉默了一阵,狠声道:“哼,他不把我们当大哥、大婶,我们干嘛把他当老弟?”
第35章 有些事真不能这样做的()
日子过得说慢也快,转眼就期中考试了,平常由李家明监督学习的金妹考了双百分。这个没什么奇怪的,一年级十三个学生,双百分的有六个。不过,以前人烦狗嫌的毛砣,居然两门都上了七十分,这倒是个新鲜事,也算让他母亲莲香婶比较满意。这成绩考个初中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只要能拿个初中毕业证,以后打工时也能进个好点的厂子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