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归云州之后,萧泓就有给曼云的外祖杜家捎过信。只是杜家旧部一向在伪齐与羯族三不管的燕州边境之地象马贼一样游荡,大本营神出鬼没,行踪不定。
能在紧要关头约好莫支夫人在乌梁海相见,是侥天之幸的巧合,也算是对着妻子一点小小的补偿。
“我记得年少时就曾听父亲说过他极欣赏莫支夫人的刚毅坚韧,说是那样的女子才配称得是燕地女。”
这话并非虚言,因着十来年前还在霍城的小曼云和顺意船行曾借助萧家升平号的部分渠道与杜家保持联络,萧家也与杜氏残部有所接触。
对于在失去家园后顽强驻留在燕州故土坚持战斗的莫支夫人,萧睿在儿子们面前不止一次毫不遮掩地推崇过那个素未谋面的胡女“同乡”。
也正因有着少年时残留下的印象,虽然那天在母亲房里已亲耳偷听到她与翠萝交底说是下药事出自父亲授意,但萧泓在冷静下来的反复思量中还是将父亲知情的可能存疑地放在了一边。
再看几个月来父亲从洛京送至云州给几个兄弟的书信,都在细嘱着军政之事的各项安排。在百忙之中如果还有闲心给夫人递信兼顾了儿媳的生育事,实在不似大丈夫所为。
男人真正在意的,应当与后院女人有着天渊之别……
任曼云的小手带着兴奋紧张的黏腻反扣住自个儿的手指,萧泓歉疚地轻吻上她乌黑的发顶,目光从刚才指向的乌梁海方向向东划过了半截虚无的弧线,深沉幽暗。(未完待续。。)
第274章 度母
象是要进云州北境黑山围猎的队伍,陆续地在路上分开枝杈,渐渐地由三千多人缩成了不过百人的队伍。
待进了燕境换装潜行,俨然已成一支胡汉相杂的普通边境商队,走私的。
对于不断消失的士兵去向,周曼云曾起轻疑,但萧泓只一句借道练兵就含糊地带过,反倒很是大胆地领她在燕地边境沿途观景。现在的燕州归属伪齐,这样心跳比正常的郊游要快上许多的游历过程,透着股子莫名的刺激。
八月的一轮新月升空,已然半毁于战火的丹拉寺在月晕之下更显得辽远苍凉。
绕过一堆残垣废墟,被拆得只余了四墙空空的大殿迎来了一对提灯夜游的小夫妻,蹑手蹑脚,屏息静气。
淡淡烛光照着的佛殿右壁臃满地填着大片的红云底纹,突显着壁画的色彩更加绚丽。佛尊侍者的人像或青面或蓝须或红发,金纹甲,璎珞饰,如置在一片红色火焰之中。图中也有着别样的生灵,俗世难得一见的雪狮瑞象,还有栩栩如生的展羽苍鹰,飞驰黑马……
“这个很象影骓呢!”,曼云的目光带着点贪,手指不由自主地摸上了画壁。与画中其他人物、动物一样,黑色俊马奔跑时虬起的健肌象是用铁线勾出般的力道十足,险险要破壁而出。
“永德十五年,我在洛京大慈恩寺与岳父大人初见,也是先看上了他画得象活了似的小兽。”,萧泓伸手紧紧地握住曼云的手掌,轻声道:“那时,他跟我讲以后若有机会可以带我到燕州的丹拉、广提等诸胡寺看看,甚至走得更远些去寻传说中掩在沙漠深处的云召。”
“萧泓!”。曼云转过了头,呆呆地盯上了丈夫在微弱光亮中半隐半现的侧脸。
“世人皆道岳父的画技沿袭陆学士的江南允州画派,但是若他在大慈恩寺的跪羊图能留存下来……”,萧泓深吸口气止住话音哽咽,伸出手臂将曼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大慈恩寺塔院的跪羊图原本曾被僧侣封门相护,可在泰业二年时。泰业帝进寺拈香曾下口谕将那截无用而又沾了血的墙重新涂白。周柘的跪羊图现在存世的也只有萧泓从大慈恩寺带走的小样残卷。
了解欣赏、接受包容……现在想来充当了“半月之师”的岳父大人所教的不仅是画。
烛花炸起一簇亮光又迅速地熄灭。搁在地上的灯笼歪倒,大约有近五百年历史的古壁前的一对男女,静静相偎……
“不管是瀚国还是伪齐,他们都无法真正的统治燕州。”,黑暗中曼云缓缓地抬起头,一双亮眸如星,坚定地似吐箴言。
“为什么?”,萧泓爱怜地抚过了曼云的青丝,眼中带笑。
“方才进寺时。你就讲过存世已久的丹拉寺历了多次战火依旧屹立,主殿供奉的绿度母金身稀世罕有。”,曼云低语唏嘘道:“可现在莲座上只余了被刀劈斧凿的痕迹。羯族人别有信奉的神明,而伪齐为了讨好他们的主子敛取财物,居然就此将尊像拆解成了一堆散碎的宝石黄金尽皆北运。单凭这一点,他们也不配留在燕州!”
不管在何处何地,不管是天子还是盗贼,毫无顾忌地亵渎世间凡人真诚奉献的情感。毫不吝惜地下手破坏心血凝洁的美好,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先祖光远公初治燕州之时。因为曾受胡骑南下的破家之痛,对一众胡人尽皆深恶痛绝,甚至也打过从州府各地异族寺院收敛军资的主意。当时有幕僚翻着佛经跪地力劝,观世音菩萨右瞳流光化凝法身,汉地尊之为多罗菩萨,胡地应身则称之度母。法相不同。根本同源……所以,萧家在燕州才未擅动过一砖一木。”
萧泓娓娓而述的声音低沉而又甘醇,周曼云紧攥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更加发亮。博闻而强记的男人就算在暗夜里看不着脸,仍足以诱人心动。
“但若论长久治燕。如果不是孝宗皇帝内政出了差子,当初他用你外祖父杜老将军换下父亲和萧家,应该是正确的。”
周曼云与有荣焉地傻乐一笑,接着却着急跳脚,抱住了萧泓的胳膊惊道:“天呐!这话……让公爹知道,会一鞭子直接抽趴你的!”
从为配得“下”自己,不惜攀污萧家先祖中可能早有胡人血统开始,眼前的男人仿佛越来越显叛逆。真让曼云担心将来他会不会被气晕的景王殿下直接开革出萧氏宗族。
“实话!就象我喜欢黑衣,其实是在少年时听多了家祖玄甲铁骑横扫塞外的故事,那时同样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再正确不过,只要一想到有朝一日能领军尽歼异族就热血沸腾。只是,最近我才学着从别的地方多想想……着黑衣的习惯,这一次去乌梁海我决定弃了,因为草原上许多部族很忌讳黑色认为会带来灾难和不幸,而当初光远公令燕州铁骑上下皆服黑,确实是出于震慑的故意。”
他不说出来,还真当他是扮着走私商人要形神兼备,刻意穿得鲜艳了。周曼云笑着点头,手上已扯着萧泓应当是宝蓝色的衣袖借着破窗透进的浅光猛瞅。
打开了话匣子的年轻男人,由着妻子上下其手的瞎折腾,自顾自地蹙眉低述:“萧家当年在燕州日久,数代之后管驭治下胡汉民众的手段实际已与光远公时大有差异,民间的胡汉待遇渐次趋同。可就正象燕州铁骑无法轻易服色一样,萧家同样丢不开‘铁血世家’的架子,在军队里必须维护汉将高官的利益而苛对普通士兵,特别是有胡族血统的。
但换了杜将军主持燕州军政的二十几年,燕州军重新换了血,出身贫寒的汉人、归流的纯胡,还有被蔑称为杂胡的混血儿都在军中得到了升迁机会,对羯族的战斗中足证了他们的悍勇和忠诚。燕州当年失利,边将无过,错在朝堂。”
“我从前听阿爷讲过。他还说,当年还有人疑是因为外祖母是胡女,外祖惧内,才会悄改了燕州军中的用人之策。”
“夫妻间自然会有影响,却非关惧内。”,萧泓嗤地一下笑出了声,一把揽住了曼云的双肩,“好女人足以为师为友!”
正如曼云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他成长过程中的师长。因为对她的关注爱护,才会刻意地去努力了解和学习着种种未知,然后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改变了对世事的看法和态度。
“我们算是一起长大的!”,曼云扬脸相应,眼儿笑眯得如同苍穹上正挂着的弯月……
队伍偷渡过燕州边境,又行了两日,在一个名叫三沙坪的地方与莫支夫人派来接应的来人,顺利地接上了头。
估摸着是为求稳妥,曼云的大舅娘蒋氏亲自携着长子杜欢来迎,在一打照面就认出曼云后,蒋氏愣是抱着她痛痛快快地哭了半响儿。细算从当初到霍城为周恺庆生分开,她已是十二三年都没有再见过杜珊珊母子三人,而莫支夫人那边却是更久。
初次见面的表哥杜欢极得曼云眼缘,年将及冠的小伙子高壮健硕,性情爽朗,除却油黑的肤色和琥珀似的瞳仁,曼云觉得他的五官与弟弟周恺长得有些相象。只是与妻子溢于言表的好感不同,萧泓暗自腹诽着杜欢一见面就无遮无拦的惊叹与威胁。
“表妹怎么说嫁就嫁,还居然嫁到了萧家?本来姥娘还说,要是云姐儿嫁不出去,就干脆让我娶她得了!不过,嫁也就嫁了,你若待她不好,我还是会把她领回杜家的!”
居然嫁到萧家?萧家有什么不好!
反唇相讥的话不好出口,萧泓只得默默记下每个被自个儿唤做舅哥的男人可能都是潜在的敌人。先在中原有个徐羽,而今在边疆又冒出了个杜欢。
杜欢毕竟年轻爽直,想法直接叫嚷出来,私下里再和萧泓暗较拳脚打上一通,就立即搂脖挎膀亲亲热热地认下亲戚。
而对萧家的暗自排斥,接人的队伍中另位萧泓得跟着曼云喊舅舅的勒末族人达日卓就表现得更隐涩也更固执。这位四十来岁的胡人是曼云外祖杜恒城将军收的义子之一,他的态度可能意味着在莫支夫人身边还有着一群人并不算太欢迎来自萧家的外甥女婿上门。
蒋氏缓过了初见面的悲喜交加,开始一路上惴惴不安地向着要往乌梁海去的小俩口细讲着各种禁忌。
“现在我们在苏穆沙洲里的队伍大约三万人左右,一多半是当年燕州残部,剩余有近些年从燕州逃出来的平民,清剿收编的马贼……胡汉相杂的人数虽说差不多一半对一半,但在边地日久很多事更偏重胡俗。阿娘……婆婆当初在虎崖口曾乳伤兵深得部众敬重,许多人不分老少都直呼她‘阿娘’,有虔奉信众深信她是得了度母点化而身具异力……度母,你们晓得度母吗?”
曼云的手指紧紧地跟萧泓的绕扣在一处,郑重地点了点头。男人此前沿路为她恶补的课程,果然还是极有用的。
她小声而又流利地回了蒋氏提出的几个问题,换得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你们能提前学了些,真的不错!若是还有什么不大明白的规矩礼节,跟着我做就好。来自不同部族的人聚拢在一起,最先要求的不过是个相互尊重而已……”(未完待续。。)
第275章 故人重见
荒无人烟的戈壁滩黄沙茫茫若没有熟悉的向导引路,根本就辨不清行进的方向。
沙洲地表蒸腾的高温夹上舅母蒋氏谨慎嘱咐的碎碎念,不禁让曼云越近目的地,越绷紧了身子,持缰的手心没底气地直冒汗。
曼云偷眼儿瞅了瞅萧泓。只见其人倒却是很是乐呵地在马上颠着,嘴里倒着才向杜欢学的几句胡语,忽高忽低较着音直让表哥评定。
“乌梁海!”,行在最前方的马匹停步在了沙峦上,静静矗立等待着后队跟上。
周曼云紧催了马匹几步,抢身而上带着点兴奋。接着,她立即就失望了。
大片的深翠遥遥地凝在天边,在沙丘之下初现的草丛挑染着青黄象是正啃咬着沙地的藓。
“倒退回一二百年,我们这两天走过的那段沙漠也是上好的草场。不过边关胡汉相争的战事频繁,汉人胜的时候就拓荒种地,而胡人赢了就又重将耕地复做牧场。相互烧来掠去,夹在中间的缓冲带在所难免地就秃了。”,萧泓靠在妻子身边沉声说明。
小夫妻俩交谈的声音并不算大,但还是让立在一旁的达日卓稍扭了下头看了过来,目带审视。
十年前无奈地离开燕州,也脱开了陈朝的管辖,并不意味着他们这些流浪的人对中原事一无所知。景国公萧睿进了景王,在洛京重立了个小皇帝的事,在早前已透过渠道送到了塞外。
谁会相信景国公的嫡子只是带着妻子来探望外祖母莫支夫人而别无目的?
莫支夫人已经七十高龄了,由她领军集结在燕州边境外的杜氏残部现在本就在纠结着将来何去何从。有一部分想要自由的做化外之民,想将所有人凝组个新的草原部族,索性不管陈朝还是瀚国,自溯河而上到更北的地方立足开国。但更多人。却是想回燕州,达日卓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按着父祖辈和自身的经验,几代景国公管着的燕州有些过于苛严。铁血无情的景国公之名在草原上是可以止了小儿夜啼的。
觉察到有目光巡过脸上,萧泓别过了头宽和一笑。如意料之中,刚才暗地观察着他们的中年大叔又一次冷哼一声,别扭地驱马跑到前边。
马蹄哒哒翻腾。斑驳的草皮渐渐连成了整片,无边无际。鲜嫩芳草渐没蹄,在每一记蹄铁的敲击中都透出了沁心的香。骏马比驾驭着它们的主人更加灵觉,无须扬鞭相促,相互竞逐着向着被引领的方向撒了欢儿地奔跑,仿似不知疲倦。
渐行渐近,隐带着大泽水气的清风扑面而来,辽阔草原上翻起了层层绿浪。白芍金莲,蓝鸽红兰。各色野花成堆成片地簇拥在一起,在阳光下爽朗地笑得前仰后合,带着无法抵挡的热烈席卷而来。
一弧碧蓝终于呈现在了眼前,宁静辽远,与天相接。
在明净湖泽的岸边,有座宽大洁白的圆帐高耸着,帐顶扬起的彩绦拖着长尾在风中飘摇,而专奉祭祀的大帐周围。一群用于居住的小帐紧密地如星拱卫在侧,不离不弃。
空中仿佛凝着安详肃穆。曼云跟着大伙儿翻身下马,诚惶诚恐的脚步有些迟疑,抱着大把野花的手也不由地有些发抖。
是直接先往祭帐中献花致礼,还是要静待在大营之外等里面的供奉出来行拂尘礼?不管是与萧泓纸上谈兵的交流,还是蒋氏的经验相告,这会儿在曼云的脑袋里煮成了一顿烂粥。根本就分不清主次。
惴惴不安地挪了一步又一步,周曼云突然听到了越离越近的营栅外响起了一声亲切的呼唤,“云姐儿,你回来了!”
一边扬声相唤,一边张开双臂的老妇人独立透着新木清香的营门木栅旁。交领左衽的褐色胡袍束着宽锦带。银发上扣着高高的罟罟冠,但带着几道淡淡皱纹的脸上神情安祥,仿佛一身贵重的玛瑙松石与身后的密布的连帐根本就不存在。
“姥娘!”,不待任何人提醒,曼云已如归巢的乳燕似的直接扑了过去。
将外孙女抱个满怀的莫支夫人手轻抚着低声啜泣的曼云,欣慰地开怀而笑道:“云姐儿,回来就好!”。她轻快地直接伸手抹了外孙女腮上的泪水,亲密地牵住曼云的手往营中引,象极了天天都等待着晚辈放牧而归的老妇又一次习以为常地等回了孩子。
人世间的久别重聚,年轻的总会伤情,而年老的却坦然安享。不管是久别重逢还是日日得见,都是见一次就少一次,人间晚晴不喜欢被悲伤的乌云掩盖,即便只要活着就还有痛苦磨难……
天高地阔,野茫茫。无需挥锄持锹,草原就是自家的后花园,也不用凭引水借景,望不到边的乌梁海时刻都能去掬水玩赏。居住生活的空间变大了,仿佛人的心也一下子变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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