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会刑场四周已经是一片人山人海,挤得大呼小叫,加上衙役们的叱斥声、皮鞭声,这一片喧哗嘈杂,几乎潼关城都被震动了。
向来市上看杀人,都会引得城中的百姓聚集于此,只为看个杀人的热闹,不过往往只有市井小民才感兴趣,但这天所杀的人,虽说没有什么名气,可是被杀的罪名却不一样——不从大清发制衣冠,这可是多少年没听过了。所以就算是本地的缙绅,这会也来赶这场热闹。他们不肯也无法到人群里去挤,受那份前胸贴后背,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活罪,这样,都是在市口几面,熟识的商铺里去打主意了。纷纷登门歇脚。而店铺里的掌柜一见都是老客,自然是竭诚招待,敬茶奉烟,忙个不停。
客人们虽然大都索昧平生,但专程来看这行刑,凭这一点上,众人就很容易谈得投机了,而且言语大都是一副可惜。
“那汤斌难道就不知给自己留条后路吗?”
“后路,他汤斌若是欲给自己留条后路,恐怕我潼关现在早就归大明治下了,又岂至于如此?”
“只可恨,我等无力杀贼啊!”
“休要乱说,休要惹火烧身!”
被人这么一提醒,众人的愤恨一泄,继以又是感慨,有个人喟然长叹。
“数年前,曾与张兄有一面之缘,当日又岂曾想到,张兄亦是如此刚烈。”
“过刚易折!”
另一个人接口说道。
“过刚易折啊,若是他能忍上一时,不定再过些日子,便能重见大明日月了!”
“可就是这个道理!可惜了,可惜了!”
“这就不对了!”
有人打断他的说道。
“若是我汉人人人能如此刚烈,这天下又岂会让清虏占据这么些年?”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哎,只可恨,我等却是做不到啊!”
谁又能做到呢?
安坐于囚车中的张益宗抬眼看着周围的百姓,他能感受到人们目光中的可惜,看到郭明臣似乎还有些害怕,他便轻笑道。
“郭兄,你看有此万民为送我,又有何可惧?”
他这么提醒,是为了让他知道,有这么多人看着,千万不能泄了气。
坐于棚中汤斌,抬头看了一下天,时辰差不多了。
“时辰差不多了,行刑吧!”
这一声令下之后,人山人海的场面中,顿时肃静无声,所有人都朝着囚车看去。
张益宗和郭明臣两人被牵下囚车,面北而立,有个衙役厉声喝道。
“跪下!”
因为四周一片静寂,所以衙役的这一声喊,显得特别响亮威严。大家都踮起了脚,睁大了眼,把视线投向他们两人,那目光中全都是可惜的模样。
张益宗只是念笑立在那里,而一直闭着眼的郭明臣,此时把双眼睁开来了,起初似有畏惧之色,但随即那神情变得平静了。
“跪下!”
那衙役站在他前方侧面,又一次大喝道。
那个“下”字的余音犹在,猛然把头往一抬,直直的盯着衙役,面对他的目光,那衙役张张嘴再也不敢说什么。
看着那满是血污的木桩,张益宗整了整衣冠,走到桩前,就这么立于那里。两个人,就这么立于桩前,他们彼此长揖,却是无言。
刑场的气氛在两人的长揖中,变得异样起来,一些百姓更是于心不忍的扭开头去,不忍再看接下来的一幕。
看着他们两人的这副模样,汤斌的脸色骤然急变,他的目中闪现了一种毒蛇样的狠色,把牙齿咬得格格地响,嘴唇都扭曲了!一旁的师爷看见这副狞厉的神色,不由得于心底打了一个寒噤。
“午时已到,行刑!”
大人的一声令下之后,一旁的师爷便走过去对两人问道。
“两位还有什么话要说?若是求饶,大人定会饶过两位的。”
张益宗沉声喝道。
“死就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天下岂有畏死之汉人!”
说完这句话,他又朝南看去,凝视片刻南方,知道大明朝廷在南方的他向南方长揖。
然后又与郭明臣说道。
“郭兄,小弟先行一步,如今……心中无愧!”
“弟先行一步,兄随后就来!”
两人再次长揖,随后张益宗便向南方跪去。
“大明朝廷在南,我要面南而死!”
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人,手抱薄刃厚背鬼头刀的李老三,已经在他的左后方,琢磨了半天了。他是潼关县的刽子手,打从明朝起,李家便一直是出“红差”,当年卫所里头,“红差”也是由他们家出差,后来设了县,同样也是由他们家的人出差,打从五六岁的时候,他就用葫芦瓢、老冬瓜、烂茄子、死猪头的一类东西练练刀!作为刽子手来说,凭生就怕一件事!就是,一刀下去,人头没有被砍下来,囚犯在地上翻滚哀嚎挣扎流血的,对于刽子手来说,那是最为丢人与尴尬的事情了!所以必须要练好了,这练着练着,待到他从补刀手接过他爹的班时,那刀也就只需要一刀。
这一次自然也是派出来他出这趟“红差”的。而他那十五岁的儿子,就跟在他的身边,和他一样,他儿子李辉祖也练了十年的刀了,现在是衙门里的补刀手,若是他爹失了手,他在一旁补刀。不过,这事还真没出过。。。
李老三的刀快手也快,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差使办好了。所以人送“一刀连”的名声,他出“红差”,从来不需要两刀。这补刀手也就是于一旁站着。
李老三的手快心也狠。这古来如此,谁都没有办法,清兵入关,剃了头,规矩一然如旧,刽子手在行刑前仍然会勒索犯人家属,为了更好地讹诈那些即将被斩首的囚犯以及死囚犯的家属们,那些牢头、皂吏、刽子手等人使尽浑身解数,对犯人的家属百般地敲诈勒索。做为犯人的家属们,只要有钱有能力,就尽量满足这些混蛋王八蛋们的要求,为的是免去即将受刑人活着时所受的那些痛苦!
即将被斩首的犯人们也愿意遇到一个熟练地刽子手来杀自己,都想临终前,给自己来个快性的,免的受罪!这也是人之常情!
若不然的话,行刑的时候只需派二把刀过来,然后就明白告诉犯人,这位执刀的刽爷何时何日,三刀没有砍下某某犯人的脑袋,第四刀只躲下了犯人的一只耳朵。哎呦哎,把犯人疼的死去活来,在刑场无数的观众面前就地打滚挣扎……最后,第五刀算是连脑袋带着半边脖子才算砍下人头来……
当然,一刀连不会这么做,在他看来,这么做太掉份了,会有辱李家的名声,李家是世代出“红差”的,万万不能让人笑话了。
所以一刀连的斩决,看来好象搞不出花样,其实不然。若是碰着事先索贿不遂的,他就会把落地的人头,直接藏起来。然后犯人家属要是想要这个人头,请皮匠缝了起来入棺成殓,就得花钱去赎。如果花了钱,犯人家属又会要求不致身首异处的,那才真的要看这些刽子手的本领了,本领不够,一刀杀过了头,自然也就不会再给钱了。
所以,这一刀,不是谁都能切出来的,而一刀连却能切得好,往往做刽子手都功夫都在这“切”,本领高下,就在那最后的一拖上面,拖得恰到好处,割断了喉管,下面还有一层皮仍旧连着,总算身首未曾异处,对犯人的家属来说,便是一种安慰,至少没有身首异处。
李老三便有这种头断皮连的手段,凭这一刀,这些年他挣下了一份颇可温饱的家私。他平生奉命杀人无其数,每年秋决的那一天,犯人伏法,片刻之间,人头滚滚,不当回事。
但从十几年前,满清入关剃的时候,李老三就开始感到,干他这一行不是滋味了,那怕是每出一趟红差,都能得二两银子,有时候一天都能挣上几十两银子,也不是个滋味。
那一年满清大兵杀了多少他不知道,可是他剃了头保了性命。再后来,偶尔的总会有人因为发不如式被杀,而动手的正是他,每到那个时候,他就会紧张,紧张的手在那里发抖。
怀抱着鬼头刀,他想起了有一次,就是在这刑场上碰到一位老秀才,是个读书人,不曾犯下什么谋反大逆的案子,也不是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更不是***女的大恶人。
就是因为不剃头,就要在刑场上毕命,这一刀,实在是难以下手。
难下啊!
第66章 (第一更,求支持)()
手难下!
可命难违啊!
又一次,又是因为不剃头,又要砍人的脑袋,闭着眼睛,李老三的手又一次颤抖了起来。
他看着这慷慨赴死的老人,脑海中浮现出了老秀才的样子,两人的相貌在他的眼前重叠着,最终成为了一个人。
可无论如何罪不至死的老秀才,最终还丢了性命,可那老秀才却毫无怨言,反倒是很是坦然,和眼前的这个人是这么的相似。即便是直到今天,李老三还记得那日那人在砍头的时候在那里说了什么。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有时候,即便只是一句话,也能让人铭记终生。
何为成仁,何为取义?
那天,眼看这人跪在那里面南拜别大明朝廷,眼看他闭上双目,闭不住泪水,更有那人的十数位弟子,跪在刑场的一旁,哭得力竭声嘶,这撕心裂肺的模样,简直让李老三触动了。等杀完那秀才和他那些不愿剃头的学生之后,他的心里窝窝囊囊地,从那天起,他就再没有开过笑脸,甚至就是儿子生下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刚生下的儿子,这脸上还是露不出笑来。
“爹……”
心魂浮动间,突然,儿子的喊声,让有些走神的李老三回过神来。他看着儿子,然后又把目光投向那面南拜别大明的张老爷,心里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又来了。
现在又轮到杀这样的头,这让李老三的心触动了!干他们这一行的,最相信因果报应之说,他李老三手快心狠不假,可对的都是江洋大盗,对的都是该杀之人,眼前的这人该杀吗?
该杀的是棚里的那位啊!
余光朝着棚内看去,突然,李老三下定了决定,干完这一趟活,他就辞差了。
李家的刀,从他手里断了吧!
心底这么念叨着,李老三看着这场上的两,这是他封刀以前的最后一趟“红差”了。平生杀过这的英雄,将来待到老的时候,三杯高梁酒下了肚,谈起来也能让他人为这样的好法叫声“好”!
在打定主意之后,李老三聚精会神地,决定要漂漂亮亮杀这一刀。杀老秀才那次,想替他把脑袋连着,却因为手有些发抖,推刃之际,失掉分寸,还是把个头切了下来,一直以来李老三都自觉对不起老秀才。
人家是真英雄!
如今看着跪地面前的张老爷,看着他仰首直立面南的模样,心知这活不好干的他,还是打定主意要干个漂亮的活。
待到“行刑”的令声传来,心知这一刻已经不可再往拖延下去的李老三,微微挫身,搭眼一瞧选好了落刀的部位,轻轻在张益宗的身边说道。
“张老爷,你看右边谁来了?”
张益宗的头微微往右看去的时候,李老三从感觉中知道恰到好处,于是略略加了些劲,刀锋拖过,一刀切下——
两刀两命,利索的让人说不出话来,而利利索索的两刀过后,百姓们朝着那尸首看去时,无不是一愣,只见那尸体居然还跪立着,本应被斩断的脑袋,还垂于胸前,还还着指厚的皮肉。
血喷着,但是却没有身首异处。
这两刀绝了!
汤斌愣愣的看着这一幕,深知刑场规矩的他,又岂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一刀连”,可他却说不出话来,最后默默的返回了衙门。
回到衙门之后,汤斌什么话都没有说,而是在那里翻看着史书,静静的看着书,从正午,一直看到了傍晚,时近傍晚的时候,他的贴身家仆汤铭对悄声通传道。
“老爷,京里来人了!”
京里来人?
听着这个消息时,汤斌整个人都被惊呆了,京城里有人来了?
是谁来了?
“孔伯兄,多年不见,一切可好?”
来人一进屋,便显得极为亲自,看清来人之后,汤斌惊讶道。
“子端,您这是……”
来的陈廷敬与汤斌他们虽不是同年,可当年两人却也曾多次一起讨论文章,后来陈廷敬进士,选庶吉士,授检讨之后,两人更是多有书信联系,多年来多人的关系一直极为亲近,只不过是陈廷敬京官,而他是乡官。
“这是从何而来?”
汤斌之所以会惊讶,是因为他想,现在京城既然已经陷贼,那么这陈廷敬十之八九也降贼了。如果眼前这人是奉贼寇的命令来这里游说他的,那么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念及旧情,他必须要为朝廷守好潼关!
“自然是从京城来的!”
陈廷敬直接说道。
他的话音一落,那边汤斌的脸色骤然变道。
“子端,你我虽是交好,有些话,还请子端休得提及,若是子端已经从贼,切勿提及降贼之事,若不然,兄只能正国法了!”
汤斌的义正辞严让陈廷敬连连赞道。
“孔伯兄高义,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如此板荡之时,孔伯兄能心怀朝廷实为我辈之楷模,小弟代三阿哥谢过孔伯兄!”
三阿哥?
陈廷敬的话让汤斌一愣,他诧异的看着陈廷敬然后急声问道。
“你这是何意?”
对于三阿哥,汤斌并不陌生,其实在与陈廷敬的信中,他也知道,在其于中进士后,便一直留于京中,后来机缘巧合下,与三阿哥结识,一直为三阿哥讲解文章,这几年,可以说是深得三阿哥的信任。
他说三阿哥,难道是……
“三阿哥在军中?”
汤斌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鳌拜率领大军南下,而且目前已兵抵洛阳。难不成三阿哥在鳌拜大军之中。
“正是!”
陈廷敬点头说道,
“所以小弟才会奉三阿哥之命来潼关。”
“看来李贼夺了北京,这个消息真的?”
汤斌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他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甚至就连巡抚大人也觉得有这肯定是李贼放出来的假消息
汤斌的问题让陈廷敬的心头一颤,心下立即紧张道。
“孔伯兄,虽说朝廷失了京城,可目下朝廷根本尚在,此许贼寇焉能成势?”
“噢!子端误会了!”
陈廷敬的话声一落,汤斌立即意识到他肯定是担心自己知道京城陷贼之后会有其它的想法,于是连忙解释道。
“只是先前以为这个消息是假的,所以才会如此询问,子端大可放心,且不说朝廷于汤某有知遇之恩,便朝廷为汤母报以家仇,兄又岂会降贼而弃朝廷于不顾?”
汤斌所谓的家仇,崇祯十五年,李自成率军攻击汤斌的家乡,其母赵氏殉节而死,汤家死者不下百人,也正因如此,他才一直视朝廷为恩人,因为朝廷为其报了家仇。
“孔伯兄误会,小弟又怎么会如此以为。”
连连摇头解释着,陈廷敬那里会承认这些,甚至还特意说道。
“就是三阿哥,也知道你的忠名,皇上亦知道孔伯兄死守潼关,拒不降贼的事迹,所以才命小弟前来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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