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对于这一切,尚是年少的阎复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好奇的打量着南京的街头,甚至在心里拿清河和南京比较了一番,就是将要得出结论的时候,突然听到路边酒楼上有人在那里放声长歌。
“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帐前旗,腰后印,桃花马,衣柳叶,惊穿胡阵。”
虽然那声音略带醉意,可诗中却尽是慷慨豪迈,作为军人的阎复,自然喜欢这样的词。其实,对于这首诗他并不百姓,数年前,他就从父亲的口中知道了这首词,也知道词作者夏完淳,在十二年前抗清兵败被俘后,于三十多名抗清义士在南京西市慷慨就义。
似乎,这里正是西市。
他抬起头来寻声望去。只见一青衫男子正倚在酒楼的栏杆上同数名士子在那里放声高歌。
“盼杀我当日风云,盼杀我故国人民,盼杀我西笑狂夫,盼杀我东海孤臣。月轮空,风力紧。夜如年,花似雨,英雄双鬓。黄花无分,丹萸几人。忆当年,吴钩月下,万里风尘。”
也许是众人相合时,有些激动,那青衫男子随后,又冲外揖首道:
“存古,你看这南都已复,他日我大明天下必可重现,你于九泉之下可瞑目了!”
男子的悲鸣声中,隐约可见其目中的眼泪,而他周围的士子,无不是一副泪如雨下的模样。
也许他们是在祭奠故友吧!
在阎复这么想着的时候,那楼上的青年也注意到了楼下的他,毕竟他身上那身军装,本身就是忠义军所特有。那双目通红,面带醉意的青年朝径直冲着喊道:
“楼下这位长官,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上来与我等共饮。”
也许是因为一直以夏完淳为楷模,见这些人在此祭奠故友。阎复并没有拒绝,而是直接回道:
“谢谢兄台。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便登上了酒楼。只见刚才那青年主动迎过去,然后向他介绍道:
“在下松江杜登春,这些是我的一干好友。此次一同来南都参加乡试。”
“忠义军讲武堂见习生阎复。”
阎复敬了个军礼回道,
杜登春和其他几人对于阎复身上的军装,甚至还有军礼均好奇不已,在回礼时连那皮靴的牛皮硬底靴根相击时发出的响声后,那军靴同样也引起了他人的注意。
对于忠义军,他们是陌生的,尽管在来南京的路上,他们中有些人见过忠义军,但也不过只是忠义军在江阴的守备,对于忠义军大抵上都只是道听途说罢了。虽然,在路过常州时,也曾感叹过忠义军军纪森严绝非一般军伍所能相比,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与忠义军军人接触。
刚才因放歌故友词曲一时感伤,看到楼下这个忠义军兵佐时,心有所感便请他上来对饮。这人倒也是极为豪迈,让杜登春这面前年少如存古一般的少年郎充满了好感。
那边店小二这会已经拿来的椅子和碗筷。众人也不客气自顾自的坐下后便互相斟起酒来。虽说与这些人相比,他年龄最小,不过只有十五岁,但是多年来随父亲东奔西走的他,心智本就成熟。而杜登春等人同样也不过三十来岁,在一起自然有不少共同语言。几杯酒下肚之后,阎复知道杜登春、沈羽霄等人都是夏完淳的故交好友。而杜登春之所以会邀请阎复,初时只以为是一时心性,但在饮下几杯酒后,他才对一旁沉默寡言的钱默说道。
“广安,你看名若与存古可有几分想像?”
他们对阎复的印象可谓是颇为不错,这会被杜登春这么提醒,顿时隐约的看到了故友的身影。或许就是因为有这种熟悉的感觉,才会让杜登春对他发出邀请。
起初众人也只是好奇他的忠义军身份,可当众人听说杜登春这么一说,无不是隐约的看到面前这少年,那气质确实与已逝的故友有几分相似。
“存古先生,又岂是在下所能相比?”
尽管夏完淳就义时,只比阎复大一岁,但并不妨碍他称其为先生,这会听人拿自己与其相比,立即连连说道。。。。
“于清河讲武堂中,在下与同窗每日皆会拜读存古先生所著《南冠草集》,诗中血性文字更是为我辈所感叹,还请诸位兄台切莫折煞在下!”
“哦,你是说在江北有存古的《南冠草集》可读?”
杜登春等人立即惊讶道,《南冠草》是夏完淳在狱中所撰诗稿,后交付其姊收藏,虽说他们曾私印,但也仅限于少数人手中流传。却从未想到江北居然已经将故的诗集印成册。
“当然,非但有《南冠草集》可读,而且于我讲武堂中,更是人手一册,每日必读,存古先生之风采,实令我辈向往……”
听着江北刊印有的故友的诗集,杜登春等人的眼中无不是流露一种羡慕的神情。
想起夏家父子满门忠烈,阎复的心里顿时升起了一股敬意。
“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吟着这首《别云间》,阎复又说道。
“若存古先生在天有灵,看今日之天下,必可瞑目!只可惜,夏家满门忠烈皆为国尽忠,以至忠烈无后,若不然,书社自会将稿费送予其家人。”
阎复的话声刚落,那边杜登春在些许感伤之后,说道。
“夏门满门忠烈,如此忠烈之门居然就此绝嗣,实是可惜,不过存古发妻姐妹尚存于世,若是……”
“九高!”
不等杜登春把话说完,钱默便打破沉默说道。
“九高兄切勿再言,以免打扰舍妹清修!”
钱默随后举杯,敬道。
“名若,如此年轻便能投笔从戎,揭竿报国让在下好生佩服。此酒敬名若!”
“名若,有所不知,广安正是存古内兄。”
“啊!在下方才不知,还请广安见谅。”
端起酒杯,阎复又朝杯着松江方向敬道。
“不,这杯该敬的夏存古等义士以及阵亡疆场弟兄!他们才是我大明真正之忠烈!”
说罢阎复便将酒一饮而尽。
“说的好!就敬真正的忠烈!”
钱默点了点头表情严肃的表示赞同,众人亦纷纷敬酒。
在气氛显得凝重时,刚下杯中酒的杜登春又吟道:
“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奴出玉关。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然后,看着阎复说道。
“经略所作之诗,尽是豪迈如此,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感叹着着这诗中的悲壮,他又一次举杯说道。
“名若,我等不过只是寻常士子,而名若却是军人,经略作此诗,虽是明志,可想来,这北伐已近在眼前,此酒,既当是愚兄为贤弟壮行,祝大军北伐功成!”
北伐!
这两日,这首诗早已经于南京城中传遍,那些士子感叹着诗句的悲观时,他们的脑海中也只剩下两个字“北伐”。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举着酒杯,阎复笑道。
“大丈夫生当如此!”
“没错,大丈夫生当如此!”
在他们在喝完酒后,立即就将酒碗当场摔碎,那嗓间更是嘶吼道。
“大丈夫为国死,死亦无撼,北伐、北伐……”
第189章 文士杀人(第一更,求月票)()
于王府的府邸中郑成功,这时正静静的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尚带有积雪的树枝。虽说的天气已经像冬天时那般酷寒,而且已经是一天天的热了起来,可这雪还没化,而与此同时,这南京城的空气却是一天天的变得焦躁起来。
“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奴出玉关。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又一次郑成功,于唇边轻喃着这首诗的时候,他的神情显得有些凝重,那眉宇中总带着些不悦。
自从那日在秦淮河上,甘辉等人为朱明忠洗尘,其写下这首诗后。这南京城中,便尽是一片北伐声,甚至就连那些对其没有多少好感的士子,同样也纷纷联名上书,希望尽快北伐。
“北伐”
眉头微锁,郑成功于心底自言自语道。
“现在就北伐,会不会太仓促了?”
即便是站在郑成功的身后,已经年过八十的钱谦益,仍然注意他这个学生的异样,几乎是下意识的联系到了朱明忠,联系到了南京城中的言论。只见他不露声色的问道:
“王爷,是否还在为这些日子以来各地士子们的争论烦恼?”
钱谦益的提问让郑成功略有些心恼的点点头。自从决定开乡试以争取民心之后,那些有乡试资格的士子们就纷纷涌向南京,其实说是乡试,倒不如说是会试,因为江西、浙江两地的士子,也要来南京赴考,而不是在本省考试。这是为了择选人才。
目前南京的客栈酒楼之中,已经住满了前来参加考试的士子。他们之中固然有被革除功名的人,同样也有入清不仕的遗老遗少。虽说其中难免也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可也有手拿长剑呼喊着“驱除鞑虏”的士子,原本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年青人嘛,总要有些朝气,就像当年他来南京时一样,不也是与那些年青人一样吗?
但是这两天,情况却发生了变化。
“哦,本王听说,这士子皆在传着成仁的那首诗。”
“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奴出玉关。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好诗,好诗,悲壮如此,实是世所罕见,成仁做诗,确实是诗如其人!”
看似赞叹不已的钱谦益,突然又把话锋一转,赞叹道。
“此诗一出,这南京城内更是有如雷动,各地的士子无不是传唱此诗。“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悲壮如此,焉能不为士子所感动,这士子们争论的自然也就越来越厉害了。现在这城中士子,无非就是两类,一类主张巩固江南,一派主张立即北伐,现在两派的士子,每每争论时,就全是一副将要打起来的模样。他们更是各说各的道理,巩固江南的有巩固江南的道理,主张北伐的也有他们的道理。”
看似一副忧心模样的钱谦益并没有刻意的是贬低那一派,非但没有贬低,甚至还站在公允的立场上对两派的观点加以分析。
“这主张巩固江南者,无疑是老成持重之见,毕竟江南是我大明当下的根本,或是能巩固江南,将清虏尽数驱出长江以南诸省,届时非但可以江南财赋、人丁助我大明他日北伐,亦可与朝廷取得联系,迎朝廷还都南京”
在钱谦益言道着主张巩固江南观点时,他特意看了用余光观察着郑成功,观察到其在听到“迎朝廷还都南京”时,其不由自主的眉头微挑,心底顿时明白了许多。尽管郑成功现在人称“延平王”,但是在北伐时,他却所树旗号却是“招讨大将军”,而这一封号却又是由隆武帝所赐,而且其麾下大抵也都是以“国姓爷”称其,换句话来说,他的忠诚只属隆武帝。
至于永历不过只是永历。
心底明白郑成功所思的钱谦益随后又说道。
“至于北伐嘛,确实有主张北伐的道理,目下清虏酋首领兵近三十万,集结于河南山东两地,如果我大军集结江北,力挫清虏主力,届时,非但江北可转危为安,到时候亦可乘势北伐,克复京师,若是京师克复到时候天下必可大定,如此,我大明既可中兴,还复我大明江山”
在提及北伐的时候,钱谦益的话语间显得极有意思,他甚至特意提到了“江北可转危为安”,尽管他并未特意强调,但郑成功还是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其它的意思来,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又联系到了,这次南京各地士子为何突然讨论北伐,主张北伐。
不正是因为朱明忠的那首诗吗?
“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奴出玉关。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当真是好计策啊!
突然,郑成功的心底涌起一阵不愉,尽管他很是欣赏这首诗,同样也欣赏那曲精忠报国,而现在,细细品味一下,他才发现这一切不过都只是朱明忠的计策罢了。
无论是这首堪称悲状的诗亦或是那曲歌,所谋所图的,无非就是为了逼他郑成功北伐!逼他郑成功领兵北上!
朱明忠是不是主张北伐,郑成功并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朱明忠需要郑家军北上,需要郑家军替他挡住清虏的三十万大军!
这才是朱明忠的本意!
好一个朱明忠,好一个朱成仁啊!
几乎是瞬间,郑成功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说实话,他并不是不赞同北伐,但是他之所以反感,甚至恼火的是,别人把他当成傻子一般的愚弄,这才是他恼火的原因所在。
至少有那么一瞬间,郑成功甚至动起了杀人的念头。如果换成其它的将领也许,他恐怕已经命人将其抓住然后一刀砍掉了事,但是旋即他还是克制了内心的想要杀人的念头。
毕竟,郑成功非常清楚,忠义军早已不是忠义营,即使是忠义营,那忠义营也是游离于郑家军外的,这并不是他的顾忌,他真正的顾忌是朱明忠的名望,毕竟天下人皆知其赤胆忠心。当然,还有一点,张煌言!
如果杀了朱明忠,非但江北极有可能有会于倾刻间反戈一击,与南京势同水火,就是张煌言,恐怕也是如此!
在这一瞬间,郑成功似乎明白了,明白为何当初面前的老师曾不止一次的欲为大明毁掉朱明忠,有朱明忠在、有张煌言在,他们就是掣肘他郑成功的根本,或许其中一人,他可以不加顾忌,但是他们两人联手的话,即便是他也要顾忌七分。
一直立于一旁的钱谦益,一直观察着郑成功的脸色,查颜观色从来都是为官者的必须,而郑成功那变幻不定的脸色,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成功的左右了他的决断,
朱明忠!
心底冷笑着,钱谦益不露声色的想到那个最近风头正劲,大有“天下第四人”之势的朱明忠,或许他可以执掌江北四府,或许他可以执掌近十万强军,或许天下士子功名他可以想废便废。
但是在老夫手中,你不过就是一黄口小儿罢了,杀尔,又岂需用刀!
文人杀人本就无须用刀!
心底冷笑之余,钱谦益略有感叹的吟道。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恨欲狂,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何惜百死报家国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好词、好词,成仁之诗可柔可刚,可谓多变矣”
听着老师的赞叹,郑成功的心底却涌现出四个字来“沽名钓誉”,尽管钱谦益并没有说那怕朱明忠一个不好,但现在,当这个念头在郑成功的心底浮现出来的时候,就像是一根嫩芽似的,开始生出了那根嫩芽。
尤其是“多变”那两个字更是让他整个人的心底,尽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不满于恼火,可郑成功仍然忍着,甚至深吸一口气说道。
“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奴出玉关。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诗”
声音拉长,郑成功看着远处说道。
“诗是好诗!”
至于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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