唾沫横飞之时,忽觉斜刺里飘来两道令人格外生厌的轻蔑目光,正是那看似一本正经,长得却一点不正经,奋不顾身,一心只为家国大事的棠国公谢满棠。
余冯苏所有的怨愤顿时都冲着谢满棠一个人去了,如果不是这棠国公四处钻营拍马屁、讨好太后,从昌黎把安怡这个小妖女带了来,他如何会落到这个地步?身为太医院判,却不得不这样的卖力表演。他容易吗?
见余冯苏斜眼偷瞟自己,一脸的不得劲和郁闷,谢满棠稳稳地将手里托着的茶盏往茶几上一放,淡淡道:“看余大人这般若有所思的模样,莫非是想到更合适的医者了?举贤不避亲,你大可说来,只要于老太师身体有益,即刻就可去接人来。”
去你的若有所思!去你全家的举贤不避亲!你还嫌害得我不够?余冯苏恨透了谢满棠这一本正经其实每个字都透着险恶用心的模样,恨不得跳起来抓花那张只有妖怪才会长得这样好看的俏脸。一疏忽间,蔡太师又突然猛烈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嚯嚯”作响,脸色乌青,简直就是马上就要死掉了。
全家的顶梁柱、自己的爹就要死掉了,大夫却在一旁只管含情脉脉地看着以生得俊俏而闻名的棠国公,蔡太师的长子不由悲愤莫名,多年养成的骄矜之气与酒意勃然发作,跳起来就要去揪打余冯苏,怒骂道:“打死你个庸医!请你治病,你却只管吹牛!治不好就别耽搁人!今日我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余冯苏不期然受此侮辱,大怒,毫不示弱地反手揪住蔡大老爷的胡子,回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我是圣上亲封的太医,你骂我昏庸,是在怀疑圣断有误吗?你敢打我?你凭什么打我?哎呦……打死人了……老太师啊,您睁睁眼啊,看看你养的好儿子是怎么欺辱朝廷命官的……”
蔡太师的脸憋得更青紫,蔡大老爷更怒,抡起椅子就要往余冯苏身上招呼:“我爹还没死呢,你嚎什么丧!”
三种酒混合在一起,再配上安怡弄的那个神仙茶,效果真是不错,不然这一架还难得打起来,谢满棠假惺惺地将蔡大老爷拦腰抱住,苦口婆心地劝道:“蔡大人快住手!老太师的病情要紧!”
蔡大老爷却如同中了邪似的,被人抱住了还跳起去踢余冯苏:“早看你这个草包庸医不顺眼了!我就教训你怎么了?这事儿告到圣上面前也不会说我没道理!我爹之前还没这么严重,这会儿更严重了!你马上把他给我弄醒了!不然我和你没完!”
蔡二老爷见他哥之前都还是个正常人,这会儿却和疯狗似的全然忘了体统,慌忙跑过去扶起蔡老太师用力拍着他的后背,哭道:“爹啊,爹啊……”
蔡大老爷还要发疯,谢满棠却不想和他继续疯了,当即把脸一沉,恶形恶状地喝道:“立刻给我闭嘴!再闹就绑起来!几十岁的人了呢,成何体统?礼仪诗书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蔡大老爷唬了一跳,奈何神经过度兴奋,有些控制不住,眉眼才一动,谢满棠就冷笑了一声,轻飘飘地道:“替蔡大老爷醒醒酒!”两个身形强健的侍卫便快步进来,不由分说便把骂骂咧咧的蔡大老爷架了下去。
谢满棠这才看向已被弄得有些茫然无措的蔡二老爷,换了副和气的嘴脸道:“得罪了。老太师乃是国之栋梁,容不得任何疏忽,所以……”
响鼓不用重锤,蔡二老爷不像他哥中过招,喝的酒也不多,脑子还很清醒,立即道:“多谢国公爷照拂,家兄他之前喝多了酒,又忧心老父身体,是故乱了分寸,还请诸位不要与他计较……”眼睛瞟向一旁满面怒容,正在整理仪容的余冯苏,万般不愿再请这昏庸记仇之人给他爹继续治病,便道:“不知小安大夫……”
蔡二老爷想着他爹肯定是被痰给卡住了,得赶紧找人来急救才是,谁知谢满棠打断他的话,威严地看向余冯苏:“余院判,你吐句实话,老太师这病你究竟治得治不得?”
余冯苏满怀恶气,又想治又想拿乔,却又听谢满棠冷冰冰地道:“你可要想清楚了,老太师德高望重,两朝忠臣,乃是国之栋梁,容不得任何闪失!不然,便是圣上那里也是不会轻饶的!”
那还说什么呢?果断惹不起。蔡老贼这么大把年纪,说去就去了,蔡家人又恨上了自己,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他家一口咬定就是自己救治不力弄死的,圣上定然不会轻饶自己。加上前次给太后治病一事,可想而知自己在太医院的前程就要到头了!但要当众承认自己无能,那也无异于自耳光,死都不能。余冯苏看看另两个一直闷声发大财的同僚,把心一横,捂着头“哎呦”一声喊,干脆利落地一头栽倒在地,自己把自己的头给摔破了,然后将脚一伸,果断晕死过去。
正文 第164章 毒辣的泼妇
另两个太医早得了风声不让插手管这事儿,虽然也都上前去帮着处置急救,却是多一个字也不肯说,更别说用多少心力办事。一直作壁上观的永昌侯这才让人把余冯苏扶下去,温和转圜:“小安大夫正在我们府里赴宴,请她过来瞧瞧如何?”
救命如救火,蔡家人都没意见,其他人当然也没意见。安怡在一片期待和好奇的目光中走了进来,当众人看清楚这位近来名声大噪的小安大夫后,全都没了声息。
“小安大夫,快快快!”蔡二老爷最先反应过来,忙着招呼安怡上前。蔡家承受不起失去蔡太师的风险,虽然他对安怡的年轻和性别、以及这般出众的容色实在很不放心,却不得不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安怡强自镇定着,与四周或审视、或好奇、或色迷、或冷淡、或不屑的众权贵微微一福,目光瞟过端坐在一旁的谢满棠,却不能从那张漂亮无双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妖怪还是妖怪,冷淡自若、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把其他或肥或老或瘦的权贵们都衬托成了一群渣渣。
急救要紧,不然人死了就没价值了。安怡刚才早在外面把这里头的纠纷听得清清楚楚,此刻眼看蔡老太师脸憋得青紫,晓得这是给痰迷住了,多话不说,飞针连刺几个穴位,就听蔡老太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大口浓痰来,接着脸色渐转红润,呼吸渐转平稳。
众人全都松了口气,看向安怡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严肃正经。安怡的心情却好不到哪里去,她想要制造机会让自己大放异彩,千挑万选才选中了蔡太师,谢满棠也想要趁机排除异己,却还嫌她的方案不够狠。所有的布局都只是为了达成他的愿望,她这个直接实施者只是顺带取得应得的工钱。他是坐庄的,稳赚不输,她却是来豪赌的,输赢只看运气。
谢满棠自安怡入内始便再没有说过一个字,更没有多看安怡一眼,见蔡太师脱险后便将目光挪开,十分认真地看向窗外的那棵树。
安怡见状,心情反倒全部沉淀下来,集中精力,全力以赴地继续处置病人。她必须得靠自己,既达到目的,又以极其自然的状态做完手脚。这中间不能让人看出来,更不能留下任何把柄,不然她就是风险的直接承担者。
压力很大。
安怡并不去动之前余冯苏刺入蔡太师穴位中的银针,而是耐心细致地号脉,查验瞳孔,看舌苔,再详细询问:“老太师病发多久了?可受过什么刺激?饮食如何?之前可曾有过旧疾?”
蔡家人焦躁不安的情绪就在安怡听之可亲,不急不缓,沉稳平静的语调中渐渐平静下来,就算是这位小安大夫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但看这样子也应当是个稳妥细致的人吧?当不至于似太医院里私底下流传出来的那般,心急出名,为所欲为,胆大妄为,全都是靠运气好才有今日。
谢满棠的情绪也在这熟悉的女声中平缓下来,实际上,他早就觉得蔡老贼该服老了。一大把年纪,早已经没了雄心壮志为家为国,所有行为都只是为了私利,为了确保家族利益,为了确保子孙后代繁荣昌盛,为此不惜排除异己,贪赃枉法,活着不但于国家无益,反而妨碍了国家的发展强盛,这样便可称为,老而不死是为贼。
既然今上觉得突然死掉不太好,那就病重吧。至于中招失常发了癫狂的蔡老大,今日殴打辱骂太医的行为也足够他喝一壶了,怎么也得被勒令闭门思过,顺便给他老父亲伺疾尽孝。等蔡家人缓过气来,蔡半朝已经被压缩清除得差不多了。精心布下的局,现在已经完成一半,剩下的一半就看安怡是否能完成。
想来她不至于令自己失望。这个主意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人也是她自己挑的,她当不至于突然抽风心软,放榻上的糟老头一马。
“我会尽力,但也要请大人这里有数,老太师毕竟年高了些,恐不能完全复原。”安怡先和蔡二老爷沟通后,得到首肯才开始下手。
谢满棠自窗外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看向认真施针的安怡,然后忍不住再次感叹于那双盛放如兰花的手何以如此灵巧完美,感叹多亏吴菁发现她的天赋,也多亏了他自己生就一双慧眼发现了她,才让他做起坏事来事半功倍。
“没想到小安大夫居然是这样一个美人儿……”大抵是室内的气氛渐渐宽松下来,有人闲不住,轻声调笑起来。谢满棠耳力敏锐,听得真切,回头朝满脸猥琐地私语的那两个人凉凉一笑。
那两人油然一阵胆寒,停下私语,尴尬地把脸转开了去。谢满棠犹自觉得不过瘾,微笑着朝其中一人招手,那人虽然知道恶鬼相召,必无好事,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赔笑道:“国公爷有什么吩咐?”
谢满棠笑道:“前些日子,长吉街发生了一桩命案,死者的眼睛都被挖了,汤阴伯可知此事?听说就是因为多看了一眼凶手。”
他这是在威胁自己?已然年近五十的汤阴伯闻言,脸色剧变。谢满棠将安怡一指:“这是个毒辣的泼妇,我都不敢惹她。”顿了顿,好心道:“太后也纵容得很,严令不许下头人慢待她,她就更是个蹬鼻子上脸的。”
汤阴伯擦擦脸上的肥油,笑得无比难看:“多谢国公爷提点。”
“不用谢。”谢满棠傲慢地点点头。
汤阴伯退回去,与同伴小声道:“是他的人。别乱想了。”又再强调:“听说是个恶婆娘。”再狠狠盯了安怡一眼,实在觉得这般姿容有些可惜了。
安怡收了最后一根金针,目不转睛地紧盯着蔡太师,直到蔡太师颤动着眼皮睁开了老眼,她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静悄悄观察施针效果。
蔡二老爷激动地握住蔡太师的手,有种劫后重生的感觉,呜咽着道:“父亲,您总算是醒了,您现在感觉如何?”
正文 第165章 请您笑纳
蔡太师有些迷茫地盯着次子看了许久,再看看满屋的人,抱歉地看向永昌侯,永昌侯微笑着靠过来,轻言细语地道:“老太师,您好些了么?”
蔡太师吃力地眨了眨眼,众人见他意识清醒,全都欢喜起来,再看向安怡的目光中就多了几分由衷的钦佩之意。尽管这是个年轻的女子,但凭着她有这样一手难得的医技,她就该得到应有的敬重。谁能保证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生病呢?兴许哪一日,自己或是自己的亲人就需要她了。
一大群人开始不遗余力地讨好恭维着蔡太师,不住嘘寒问暖,把安怡挤得远远的。
谢满棠半垂了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茶碗,默默等待着。
不过几息的功夫,刚才还欢庆无比的房内突然死一般的沉寂。因为蔡太师的状态明显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好,不是偏瘫也是再不能说话了!这对一个权臣来说,不谙于灭顶之灾!
该他出场了!
谢满棠站起身来,优雅地朝着蔡太师走去,众人自动给他让开了一条道,让他可以直接走到蔡太师跟前。
谢满棠无视蔡二老爷的惊恐无措,只管温雅亲切地俯身握住蔡太师的手,含笑道:“老太师,您好些了吗?”
其他人蔡太师犹可不答,唯有面前此人不能。蔡太师急得一张老脸通红,眼睛瞪得老大,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也只能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破碎不堪的音节,他想举起手臂表示自己还能动弹,却惊恐地发现,半边身子已经不再听他指挥。他徒劳地挣扎着,嘴边流下一滩口水。
“老太师果真精忠为国。”谢满棠无限怜悯地叹息了一声,掏出丝帕体贴地替蔡太师擦去嘴角流出的口水,再握住蔡太师的手,真诚地宽慰道:“您老别急,圣上自来体恤老臣,定会为您寻方问药,安排最好的大夫为您诊治。至于朝中之事,也不用担心,有这么多人呢,您老只管养好病。”
不是这个意思,他不是这个意思,他还能动,他只是暂时性的,他还能为国尽忠!他还能!蔡太师着急不已,将还能动弹的左手死死攥住次子的手,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双血红老眼瞪过了谢满棠,再凶狠地瞪向安怡,几如饿狼!
安怡对上那双森寒凶狠的眼睛,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她又挺起胸膛,往前一步,平静地看着蔡太师。她最后一次见着这位翻手云覆手雨的蔡太师还是在祖父病重之时,当时蔡太师带了一大群人和御赐之物前来探病,她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记得与意气风发、得意洋洋的他比起来,病入膏肓、满心憋屈的祖父太可怜。现如今,他也不过是个可怜的病老头儿,而且都这样了还放不下权欲。
“这是怎么回事?小安大夫!这是怎么回事?你必须给我说清楚!”蔡二老爷没法儿面对这样的结局,险些抓狂发疯。病得厉害的朝臣不是没有,但谁家不是先瞒着抓紧调理,直到实在不成了才报上去?偏他蔡家倒霉,蔡太师刚病倒的时候他们乱了分寸,等想起来时,屋子里早坐满了一群权贵宗亲,谁都不能赶出去,更别谈隐瞒或是做手脚。病情只需一传到宫里,那位就能立刻架空了蔡太师,而他们,就连布局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终于被找麻烦了!终于还是卷进这种事里去了!如果说之前安怡还有几分不确定和对谢某人这个安排的各种不服不高兴,此刻她就是完全无压力,不怕遇上不讲理的恶人就怕遇上讲理的好人。她平静地看着蔡二老爷,眼神清亮无暇,声音不急不缓:“蔡二老爷这是要找我麻烦吗?我记得在施针之前有和你说过,老太师年事已高,恐不能完全复原。”
蔡二老爷此刻根本就是方寸大乱,怒道:“你这个庸医!我父亲分明交在你手里之前还是好好儿的!我不管,你立刻把他治好!”原本想骂她居心险恶,受人指使来坑害他们家来着,话到口边又被多年的政治素养给压制回去了,转而攻击对方的医术有问题。
安怡淡淡一笑,也不找谢满棠,直接就冲永昌侯父子福了下去:“还请侯爷为我作主。”她应的是永昌侯府的请托,才会来给蔡太师看病,而永昌侯府又是应了太师府的请托,才会去和安怡说项。满屋子的人都有眼睛有耳朵,安怡来给蔡太师治病之前,蔡太师是个什么样的光景,余冯苏等人又是如何下的诊断,大家都清楚。这事儿赖不上她。
就算是有所怀疑,那也得有证据,证据却不是上下嘴皮一碰就算得的。真要论起来,最先接诊的余冯苏更可疑,且这样无端连着攻击纠缠两个有名的医者,这是要让天下的医者都再不敢给蔡太师治病了吗?传入宫中,又正是蔡家人跋扈无状的罪证。
永昌侯轻轻一叹,把蔡二老爷拉到一旁小声劝了几句,句句要害,蔡二老爷红了眼圈,轻声啜泣起来,自认倒霉,再没有找安怡的麻烦。
永昌侯宽慰安怡:“小蔡大人忧心老父,难免失常,小安大夫很不必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