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独有秦舞阳。
苏寒山看着消瘦黝黑的奉茶小侍女出于恐惧而不停颤栗,那低着头默默抽泣,被吓得至今余悸未消惨不忍睹的模样,心想倒真难为了舞阳。
察觉到被房间里所有的目光紧紧盯着,年不过十一二岁的柳念念心里害怕至极,连哭泣声都用力压了下去。
她并非怕死。
当她准备用毒杀死身前这位九皇子的时候,就没想过活着。
之所以哭泣,只是因为想哭而已。
想念一个人会哭,痛恨一个人同样会哭。更何况现在的她,兼有这两种情绪。
不,确切的说是三种。
因为害怕一个人也会哭。
她很害怕方才那位身穿黄裙衣手握匕首凶巴巴要将自己眼耳鼻口连同手脚尽数砍掉的姑娘。
……
“将她放了吧。”
苏寒山静默打量着奉茶小侍女数十息。想着这样一副弱不禁风的身体与胆小怕事的性格,竟还敢暗中谋划着毒害苏唐九皇子的壮举,真叫人难以想象。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若真的不受任何人指使,单凭对胡姬收养之恩的那份情义,抵消这谋杀皇子之过又何妨?
苏寒山想着,希望你是后者……
任平生带着不解与茫然,解开了捆束奉茶侍女的绳索。
那侍女获得自由,便本能地躲在柱后警惕着。
只露出眼角余光,瞥着苏寒山。
苏寒山说道:“你可以走了!天涯海角,若真想杀我报仇,就学好了本领再来。”
第十五章 舞阳的梦()
苏寒山说话时的神情很是平静,也很认真,瞧着没有半点儿玩笑的意思,于是愈发让顾长亭和任平生费解。
烟雨山庄庄主柳晓峰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苏寒山的背影,忍不住暗自忖度其中玄机。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苏寒山静静看着瘦黑的山庄丫头。
藏了半边身子的柳念念也在警惕地看着他。
很显然,她并不相信苏寒山方才的话语。在她看来,一个人如果心胸宽广到能够云淡风轻地放走处心积虑杀害自己的敌人,只有一种可能。
这种可能与善良无关,而是傻。
她想着眼前这位九皇子是不是傻?或者余毒未清,转移到大脑?
苏寒山忽然轻笑。
他无奈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便转身走了。
看得出来,柳念念依然畏惧自己。无论是自己的身份,还是身边聚拢的这群刀剑不离身的人。
对于毫无修为的山庄丫鬟来说,这些畏惧能够理解。因此为了表达自己的真诚与善意,苏寒山选择直接离去。
他真的走了。
大理寺卿陈天官取出帕子拭了拭额头汗,与顾长亭并肩离开。接着是任平生,最后是柳晓峰。
房间里很快只剩柳念念一人一影,和一盏随风摇曳的烛火。
她仍是丝毫未动。
直到听见大雨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后,心中默数了数十息,确认没有人折返而回,这才尝试挪动脚步,探了探头。
她小心翼翼走了出来,走到门口,做贼心虚似的瞅遍院落,发觉连同那些软禁自己的侍卫真的尽数撤去后,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紧绷的弦松缓,柳念念双腿无力瘫坐门槛,各种情绪顷刻决堤,嚎啕大哭起来。
她哭了好一会儿。
然后不知想起什么,捂着面颊,顶着凄凉风雨跑了出去。
由后院至庄门,她遇见好些人。无论是山庄熟面孔,还是跟随九皇子殿下而来凶神恶煞的护卫,出奇的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就这样,柳念念漆黑风雨夜,闯入江湖。
……
“时间不早了,明日清晨还要赶路,大家早些回去休息。”苏寒山回了房间,褪去外衫,转身对陈天官几人说道。
大理寺卿点了点头,而后向顾长亭使了眼色,几人便带着犹疑先后离去。
廊间,察觉柳晓峰欲言又止的大理寺卿开口说道:“殿下自小在南朝长大,不喜杀戮,这不足为奇。”
“既答应了那丫头放其生路,就自然不愿见到状况之外的事情发生。柳庄主最好记住这点,莫要胡乱揣度,更不要暗中差使所谓的杀手或者江湖朋党去做些看似自作聪明,实则愚蠢之极的事情。”
柳晓峰恍然顿悟,拱手抱拳:“多谢陈大人提醒。”
……
苏唐帝国九皇子马车离开烟雨山庄的时候,天边挂着七色彩虹。
苏寒山撩起车帘,眺望山那边的虹桥。风中夹杂着泥土与生机的气息,扑窜入鼻,不由心情舒畅。
骆驼之上的红佛衣也在看着彩虹。
脚踝系着的玲儿一路作响,像是在弹奏着悦耳的曲目,听得后方马车里被任平生捧在手心的穆子归心旷神怡。
乃至竟没有想起车厢里陪伴自己身旁的诗诗姑娘,早已没了踪迹。
琴棋书画诗酒茶里的诗诗姑娘于昨夜离开红佛衣的车队。
于今晨在烟雨山庄三十里外的某处小镇,遇见了满身泥泞狼狈不堪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柳念念。
她与淋了夜雨拖着病体的柳念念擦肩而过。
后者闭目仰倒,昏死过去。
倒在诗诗怀里。
……
山道里阳光温暖。
有只青鸟极为精准地落在飞快奔驰撩起车帘的车窗边缘。知画取下信笺,递于静默研读佛珠解语的苏寒山。
是来自诗诗的传信。
信笺的内容很简单,说她成功接近了那位雨夜入江湖的烟雨山庄侍女。
苏寒山将信笺交给大理寺卿陈天官,两人相视无言。
其实放走柳念念本是陈天官的意思,无论放虎归山也好,用以为饵引出幕后大鱼也罢,极少动花花肠子的苏寒山是万万没有城府谋划这些的。
他能做的只是配合,仅此而已。
心中轻叹,九皇子苏寒山合上佛珠解语,揉了揉眼睛,靠着车厢向外呆望。
……
午后,苏寒山没有继续乘坐马车。确切的说,是没有坐在马车里。
他陪着舞阳坐在车顶吹风。
从昨夜到现在,黄裳儿仍在置气。为此苏寒山认真思考了数个时辰,想着大概明白了舞阳闷气的缘由,便主动道歉。
哪曾想费劲口舌,甚至说完了佛经里著名石桥禅的故事,也没能博美人儿一笑。
苏寒山有些挫败,心想这丫头究竟怎么了?
肩并肩坐在马车车顶,两人沉默。
舞阳扭过头,瞧见苏哥哥脸色写满落寞,于心不忍开口说道:“舞阳没有和苏哥哥生气。”
苏寒山柔声问道:“所以是……”
舞阳抱着当初罗浮山钦天监老祭酒赠予的匣子,唉声叹气道:“昨天夜里,舞阳做了个奇怪的梦。”
苏寒山有些疑惑:“梦?”
舞阳点头:“断断续续的,有很多很多,都是不好的梦。”
苏寒山安慰说道:“傻丫头,梦境与现实通常都是截然相反。那些不好的事情,其实都是好的征兆。”
舞阳摇头:“不一样的。”
苏寒山问道:“你梦到了什么?”
舞阳似是回忆:“有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城外有很多很多的兵马,有很多很多的尸体,还有很多很多的血。”
瞧见舞阳眼睛泛着泪花,苏寒山微微动容。温柔地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那些都不是真的。”
舞阳倔强地道:“都是真的。”
苏寒山揉了揉黄裳儿脑袋:“就算是真的,也有苏哥哥在呢,舞阳不怕。”
秦舞阳枕在苏寒山怀里,眼角泪珠滑落。
她静静凝望着苏寒山的脸,心道:“我梦到了你,我梦到你握着剑,浑身是血地站在城楼上。”
“我梦到了自己。”
“梦到我躺在一个棺材里,很冷很冷……”
第十六章 我的地盘,我做主()
火红滚烫的油锅里飘着许多肉片与青菜。
素来口味偏重的景佑皇帝已是吃的大汗淋漓,还时而引起些许咳嗽,让满首银发的魏貂寺好生担心。
然而年少时曾游历江湖的苏唐帝王偏偏是个潇洒不拘的性子,抬手将上前拭汗的老奴推拒一旁,又自顾大快朵颐起来。
魏貂寺只得候在身侧无奈叹息。
身形发福的楼主孟神通看在眼里,端起煮好的清水递了过去。
眼睛直勾勾盯着火锅的景佑皇帝连忙饮了口,发觉淡得出奇,蹙眉道:“水?”
早已将贡茶酒酿暗中替换的孟神通笑道:“多饮些水有益。”
景佑皇帝极不情愿搁下了玉筷,神情仿若娇惯的孩子。他瞪着龙王孟神通,眼神里传达的意思很明显。
不喝酒,则不吃饭。
孟神通与魏貂寺不同。
对景佑皇帝来说,他是臣下,亦是王兄。
虽说很多时候与文武百官一般顺着帝王意,不违圣命。然而关乎社稷江山生死大事原则问题,他寸步不让。
比如现在。
孟神通清楚陛下当前的身体状况。
他同样清楚食辛辣饮烈酒并非嘴馋,而是留恋。这位执掌天下万民生杀大权的皇帝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弥留之际不免有些眷恋人间百味而已。
想到此处,孟神通叹息。
景佑皇帝气道:“断了朕的酒,哥哥叹什么气?”
孟神通说道:“陛下实在不该常来第一楼。”
轻拭嘴角,景佑皇帝说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朕岂有去不得的地方?何况说起第一楼,当年出资建造时朕也算半个东家,如今白吃哥哥几餐就忙着谢客?”
孟神通说道:“臣是担心。”
魏貂寺双手捧着绢帕,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并转身掩上阁门。
景佑皇帝笑道:“反正朕不担心!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朕白云之巅逐仙而去,也丁点儿不担心。”
孟神通说道:“看来陛下心中已有江山托付的人选。”
景佑皇帝否定说道:“差得远!即便做了皇帝,终归都还是初出茅庐的孺子。若想坐得久稳,恐得再学个三年五载的帝王术。”
孟神通点头不语。
火锅升腾热气,景佑皇帝看着对面大腹便便若有所思的龙王兄,不由浅笑。
他拍拍手,掀起袍襟起身。
伸伸懒腰,揉了揉微撑的肚腹,语气带着些许疲倦,景佑皇帝挥了挥手算是作别:“走喽……”
房门开启。
恭候多时的魏貂寺搀扶着那位开创盛世苏唐的帝王下楼而去……
夜深人静。
皎洁如玉的月亮挂在窗前。
风从眼帘拂过,摇曳着不知谁家的灯火。
孟神通站在窗后,尝试伸手去感触那轮玉盘,感慨良多。作为景佑皇帝的兄长与知己,他何尝听不懂陛下未尽言中意。
是啊!
只要他孟神通坐镇此楼一日,苏唐万里河山便能太平一时。
可那毕竟只是一时。
一时之后呢?
古语说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亦不为桀亡。想自己花甲岁月,余生有数,还能再看几许盛世天都的繁华光景?
此中答案,怕是只能举头问明月了。
孟神通叹息:“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
……
苏寒山收到传信,来自天都城里的讯息。
确切点说,应是景佑皇帝御笔钦写的家书。
家书里没有嘘寒问暖,脾性多少沾染些江湖味道的景佑皇帝显然并不是千里修书只为吃喝拉撒的那种君王。
信笺里交代了一样事,早已在江湖传得沸沸扬扬令无数人心驰神往趋之若鹜的事。
还剑湖现世。
马车里,苏寒山将信笺递于大理寺卿说道:“父皇的意思,待咸阳古道查案终了后,代表朝廷出面八千尺剑壁。”
满朝文武,算是景佑皇帝身旁为数不多心腹大臣的大理寺卿陈天官点头:“还剑湖现世本是江湖事,无需朝廷插手过问,可偏偏惊了西蜀齐王与北燕世子那般人物。我苏唐作为东道主,自不能袖手旁观。”
“为表重视,由殿下出面会碰西蜀北燕两国来客,最为合适。”
苏寒山颇显担忧:“我经验尚浅,恐折了苏唐颜面。”
陈天官安慰说道:“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殿下无需多虑。”
苏寒山说道:“愿闻其详。”
陈天官拭汗说道:“若西蜀齐王和北燕世子以国使身份入我唐境,咱们自当奉为上宾好生招待。倘若他们仅以普通江湖客的身份万里来观还剑湖,并枉顾礼数借武乱境,咱唐人也有法子教两位异国贵客知晓,天下非只一座江湖。”
苏寒山细细品嚼着陈天官话里深意,没有说话。
身侧黄裳儿却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苏哥哥安心便是。虽然这个胖子平时行为举止挺招人厌,不过这几句话说的倒是在理。”
被小姑奶奶指名数落的陈天官面色不适干咳了数声。
苏寒山忍俊不禁,转过头看着舞阳眼睛问道:“你又知道?”
秦舞阳说道:“大致意思就是,我的地盘我做主。就算那什么狮子王是条过江龙,也翻腾不出浪花儿来。”
几日里瞧着舞阳心扉敞开许多,又恢复从前小魔女般的模样,苏寒山终也稍稍心安。
他抚着舞阳脑袋笑道:“是北燕世子和西蜀齐王,哪里是什么狮子王。”
“对哦……”
大眼睛弯成一对儿月牙,意识到口误的舞阳蛮不好意思地笑着。
然而没过数息,那抹迷人笑容恍惚僵住。
秦舞阳忙撩起车帘,探出脑袋朝林旁泉水望去,继而惊讶道:“苏哥哥,烤鱼唉……”
车队止行。
苏寒山等人陆续下了马车。
舞阳腹中馋虫早已被烤鱼香味儿勾掉了魂,下了马车后径直朝泉水旁那道烤鱼背影冲去,竟完全忽略林泉之畔紧张对峙的其余众人。
苏寒山想要出声呼唤,已然不及。
他暗自叹息,只得在陈天官与顾长亭等人拥护里打量着眼前形势。
江湖经验丰富的任平生最先瞧出端倪。
他四顾望了望,靠近苏寒山身旁压低声音说道:“殿下,此处已是白云泉大林寺山脚之地。”
11206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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