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庄奉茶女瞧着年龄应该比暖暖还要小,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看着很清瘦,也有些黑,若让南朝太子爷李天下形容,就是那种一阵风能卷走的丫头片子。
当然李天下并不在这里,否则又会忍不住拿这奉茶侍女逗趣,太子爷向来很擅长捉弄这种小姑娘。
这是李天下自己说的。
苏寒山看着奉茶侍女小心翼翼的脚步和微微颤抖端盘的手臂,以及那总在刻意压低的头,心中嘀咕了稍许。
不过仔细想想,也就释怀。
觉着兴许是贫苦人家卖到庄里的孩子,从庄里某处听说了今晚投宿的客人来历身份而有些紧张生畏,这才谨慎过之不敢抬头。
苏寒山因此便转移了关注点,视线与庄主柳晓峰碰撞。
柳晓峰指着奉茶侍女所端茶盘说道“这是我烟雨山庄盛产的清河露,请诸位品尝。”
大理寺卿陈天官拭了拭汗,喉结滚动,略带兴奋地说道“早闻位列苏唐四大茗品的烟雨山庄清河露之名,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陈某有口福喽!”
奉茶侍女走到苏寒山面前,依旧低着头。
那手抖得实在有些厉害。
苏寒山看得出来后者越靠近自己便越极力克制所流露出的辛苦,也实在于心不忍。想着自己又不是生得凶神恶煞三只眼睛,怎么就把这小丫头吓得这副模样。
暗自叹息,苏寒山伸手去接递过来的那杯茶,主动示善。
当他伸手触碰到杯盏的那刻,不知过于紧张还是漫不经心的侍女终于还是弄倒了茶杯,倾洒了茶水。
多少拥有些许修为在身的九皇子苏寒山反应倒也快,顾不得热滚滚的茶水浇在手背传来的痛感,顺手接了眼看将要掉落的瓷杯。
那奉茶侍女知道闯了祸,瞬间如同丢了魂儿一样向后退去,然后绊倒,打翻了杯盘。
突然发生的意外惊得紧绷着神经的顾长亭猛然起身,手按刀柄。
大理寺卿陈天官也是不可察觉的握了握拳。
黄裳儿穆然回头。
柳晓峰拍案而起,沉喝了声“混账!”
被灼烫手背的苏寒山微微蹙眉,正要开口阻止柳庄主大发雷霆惩治奉茶侍女,却忽然感到一股的疼痛传来,他低头看了看,手背皮肉竟在遭受着腐蚀……
这茶,有毒!
苏寒山目露骇然之色看着那显得慌乱的侍女。
秋塘刀出鞘的声音回荡在烟雨楼里,顾长亭箭步上前,那刀刹那架在了奉茶侍女纤细的脖子上。
手臂开始酥麻的苏寒山扶着桌案起身,亏得黄裳儿与陈天官眼疾手快,上前拖住才不至后仰。
柳晓峰也赶至前来,盯着苏寒山手背茶毒的颜色与隐隐入鼻的淡淡味道,顷刻便识出茶中毒素“快扶殿下回房,我去取解药。”
话音未落,柳晓峰就转身欲走。
大理寺卿陈天官忽然伸手,握住了柳晓峰腕处,肥嘟嘟的脸上那抹人畜无害的笑容早已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凌厉与冰冷。
陈天官的声音更冰冷,他盯着柳晓峰一字一句说道“柳庄主最好想清楚了,若九公子出了差池,可不单单是这奉茶丫头的罪过。陈某人敢担保,陪葬的必然会是你这满山庄三百八十一条老小的性命。”
陈天官松开了手。
烟雨山庄庄主柳晓峰长舒了一口气,面露愁容顿了顿,而后冲着状态并不怎么好的苏寒山与陈天官抱了抱拳。转身走过奉茶侍女身旁时,剑眉蹙起。
……
今夜雨绵绵。
本该是个安静祥和的夜晚,烟雨山庄却里里外外乱作一团。
搜查的搜查,封锁的封锁。
所有与奉茶侍女近期有过接触或者直接相关的人员,都被大理寺随行护卫们驱至正院庭外。就连任平生、时节雨以及楼拜月也没闲着。
可烟雨山庄上下拢共三百八十一人,大伙儿生活在一起,本就是一家子,谁和谁没个关系接触?因此索性,大理寺卿陈天官雷厉风行,让柳晓峰连夜召集所有庄众汇聚庄院待审,违抗者就地格杀。
庄主柳晓峰很头大!
第十三章 舞阳杀人()
好在九皇子苏寒山所中之毒并不难解,有惊无险,否则柳家苦心孤诣自祖上经营传承至今的烟雨山庄,就真要毁在他柳晓峰手里。到时非但落得个不忠不孝的名声,死后魂归黄土,何以颜面见列宗?
房间里,恭敬站在床榻一侧的柳晓峰瞧见九皇子敷下解药恢复些许清醒后,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安定,想着今夜再如何难熬,也总算能够熬得过去了……
凝神运转真气查探体内残毒所剩无几的苏寒山睁开双目,抬了抬包扎后依旧附着灼辣感觉的右手,听着房间外吵杂喧闹的声音,多少猜到些许情况的他看着神色凝重的陈天官说道:“将他们都放了吧,我想柳庄主不会愚蠢到让我死在烟雨山庄里。”
陈天官点了点头。
他本来就没有指望从外面那些人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只是九皇子在烟雨山庄着了道,身为大理寺卿又肩负皇命全权负责调查刺杀一案的他总不能无动于衷不是?
线索要查。
案子要审。
声势自然也要造。
而且越是人尽皆知越好。
这才是他的目的……
陈天官对着顾长亭微不可查点了点头,后者悄无声息出了房门,没过多久,外面的纷乱喧闹便有所消停。
深夜重新恢复了平静,只剩潇潇雨声。
……
卧房里,大理寺卿陈天官看了眼柳晓峰说道:“柳庄主这青竹毒触之即腐,若不经意饮入腹中,怕是五脏六腑都会随之化为血水,到时别说是解药,便是修成武道七重佛门金身的化凡神仙也唯有翘首待死的结局,当真是不负江湖盛名!”
柳晓峰闻言,连忙上前请罪:“草民有罪。”
苏寒山蹙眉挥手。
并非深恶,而是痛觉,以至有些倦累的他并不想说话。
陈天官轻咦说道:“听庄主所言,确是知情了?还是说今夜毒害本就是庄主授意?”
声音未落,卧房里所有目光登时汇聚而去。
尤其知书知画与顾长亭三人,神色寒冷。
柳晓峰解释说道:“殿下明察,草民绝无谋害殿下之意!”
陈天官说道:“下毒人是你山庄丫头,青竹毒是你柳晓峰闻名江湖的绝技手段,若说你事先毫不知情,那这烟雨山庄庄主之位,做的也太不称职了些。”
柳晓峰跪在床榻前,低头不语。
他实在百口莫辩。
能让一个毫无修为的丫头在自己眼皮底下偷走青竹毒,莫说旁人,换作他自己现在都觉荒唐无比!
又能如何?
含冤莫白,总不能破罐子破摔认了这笔账。无论多么苍白无力的辩解都必然要去尝试,否则搭上的就是偌大山庄数百口人命。
柳晓峰很清楚这点,忽然想起那丫头来历,便抬首欲言……
有人推开房门,吸引了所有目光。
那是黄裳儿秦舞阳。
此时的秦舞阳看着有些邋遢狼狈,干净的脸蛋与黄色衣裙之上有许多血迹,手中还握着沾染血色的匕首。
整个人看起来仿佛刚经历过生死之战似的,双眸烨烨,闪烁逼人。
房间里陈天官等人看了眼秦舞阳,才想起自九殿下中毒之后,这位小姑奶奶便一直没有出现过。不由好奇去了哪里,遭遇了何事。
相比之下,自然苏寒山更为关心,忙问道:“你受伤了?”
黄裳儿没有答话。
这是舞阳第一次不予理睬,像是根本没听到。
她进入房间后,在所有目光里径直走向柳晓峰,站在那位烟雨山庄庄主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
手握匕首负于身后,黄裳儿冷声说道:“柳念念临死前都交代清楚了,你还有何话说?”
柳念念是奉茶侍女的名字。
自然是舞阳逼问而出。
是的,苏寒山中毒之后,她便去了由大理寺随行护众单独看押的那座偏僻院子,见了被禁足的奉茶侍女,然后用了些寻常人无法承受的手段,问出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该知道与不该知道的事情。
所以她来当面追问柳晓峰,对口供。
柳晓峰闻言,微微愣了愣。
苏寒山亦是神色一怔,看着舞阳背影,久久说不出话。
她为了自己而杀人,又如何忍心责备?
苏寒山有些难过。
心思缜密观察细腻的大理寺卿陈天官有些狐疑。
顾长亭与知书知画则觉得理所应当。
黄裳儿秦舞阳并没有关心周围目光,也同样没有解释什么,她琉璃般的眸子藏着少见的锋利与寒冷,看着柳晓峰。
柳晓峰心中叹息,沉默些许开口叹道:“其实,那丫头也是苦命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柳晓峰说了一个故事。
这则故事概括起来非常简单,因为那是奉茶侍女柳念念的身世由来。
简而言之一句话。
柳念念是孤儿,襁褓中时被胡姬捡到,带入山庄抚养,直到不久前。这里的胡姬,就是大梁关外三百里扮成马贼欲取苏寒山项上首级的那个人。
事情似乎变得很明朗。
柳晓峰交代的故事里暗喻柳念念为报抚养之恩胡姬之仇,从而对路过烟雨山庄歇脚的九皇子殿下起了杀心。
所以才有今夜发生的种种。
柳念念毫无修为,十数年烟雨山庄的生活不过就是做着普通侍女分内诸事,平生遑论杀人。面对身份尊贵的皇子殿下自然紧张,这才因乱生错,暴露破绽。
只是听着似乎合情合理的解释,并没有说服满脸兴师问罪模样的黄裳儿秦舞阳,小姑奶奶极其不悦蹙了蹙柳眉:“就只有这些?”
柳晓峰并不知道柳念念临死前交代了什么真实或虚假的讯息,然而他能说的只有这些。他很清楚这些内容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尤其在一切事件都与九皇子殿下北归遭遇刺杀产生了关联的时刻。所有的情理之中,都会变得绝非偶然。
可他知道的确实只有这些。
已算是知无不言。
似是从舞阳神态举止瞧出些许端倪的大理寺卿陈天官无奈摇头,然后微不可查地看了苏寒山一眼。
苏寒山会晤,此刻心底竟是五味陈杂,可气又可笑。
他挥了挥手,示意柳晓峰暂且退去。
第十四章 念念不忘()
对于九殿下苏寒山的表态,柳晓峰显然有些意外,所以愣了愣。直到从大理寺卿陈天官眼中反复无误确认了数遍后,这才起身恭敬退走。
舞阳自然不愿。
她还未曾追问出想要的答案,又岂能眼看过于心善的苏哥哥纵容此人不咎。
她冷声喝令:“站住。”
柳晓峰已走出房门。
苏寒山的声音自舞阳身后传来,有些微弱:“快去洗洗吧。这朱砂化作的血妆容,实在不怎么好看。”
房间里众人方才醒悟。
原来舞阳并没有杀死那位奉茶侍女,衣裙与脸蛋儿的血迹,只不过是匆忙之中涂抹的朱砂罢了,吓唬人的。
……
舞阳似是没听到苏寒山的话语。
她有些失落,恍然出神。
先前用这法子恐吓奉茶侍女,还用涂抹朱砂的匕首在后者脸蛋儿上滑动游走,言之凿凿说些割花脸砍四肢之类的大理寺著名刑罚。
那丫头怕是怕了。
但却怕过头了。
以至于由始至终什么也不肯交代,只是卯足劲儿的哭泣,好像真的饱受委屈似的,这让小姑奶奶秦舞阳很是无奈。
又不能搭手一横将其抹了脖子。而且瞧那消瘦黝黑的丫头恐惧流泪的模样久了,愈发让人恻隐之心蠢蠢欲动。
束手无策,舞阳这才心生二计假装杀了柳念念,然后逼庄主柳晓峰就范。
哪曾想……负着双手的舞阳长长叹气,口中低声嘀咕着:“这烟雨山庄的丫头和庄主,都是老狐狸!”
苏寒山忍俊不禁,咳了数声,红着脸说道:“那叫老江湖。”
舞阳不愿搭理身后毫不珍惜自己性命的家伙,竟破天荒负气走了。
只留下不冷不热的一个哼字……
房间里只剩五人。
大理寺卿陈天官示意知书知画换取些热水,于是房间里便剩下三人。
心知九殿下与陈天官接下来要说些隐秘的内容,颇有自知之明秋塘刀从不离身的顾长亭便欲退走,却被苏寒山唤了住。
他自然是信任顾长亭的。
而且他们要讨论的内容,也并无不可告人言。
陈天官率先打破房间沉默说道:“殿下认为柳晓峰的话有几分可信?”
苏寒山认真沉吟稍许,而后说道:“我还是觉得,柳晓峰没有加害我的理由。原因很简单,我若死在烟雨山庄,对他百害而无一利。”
肾虚出汗的陈天官抹汗点了点头:“从手法来看,今夜下毒与北归路上遭遇的刺杀,也明显不是同种风格。”
“殿下北归遭遇的种种杀劫环环相扣,每一步都经过幕后者精心推演计算,虽说不至于毫无破绽无迹可寻,却也不像今夜这般……”
陈天官顿了顿,重新组织词汇接着说道:“这般错漏百出,或者说明显。”
苏寒山下了床榻。
顾长亭与陈天官左右搀扶。
苏寒山示意无碍,所中之毒已解,不过是包扎的手背余有些许疼痛,这般被当做重患对待,还真有些别扭。
他单手理了理青衫,松了口气。
“走,去见见那位柳念念姑娘。”
……
柳晓峰并未退远。
离开房间后,便独自一人撑着伞站在院落。倒不是想偷听些什么,在这种环境里,他能听到的事实上只有喧哗雨声。
瞧见九殿下房间门打开,苏寒山几人先后走出后,心中忐忑的柳晓峰便凑了上前,等待吩咐。
山庄平白无故惹了这种事,柳晓峰再不敢大意。想着九殿下离开山庄前,事无巨细,这次可务必亲力亲为。
看着柳晓峰上前,苏寒山并没有说话。
倒是大理寺卿陈天官提议说了句:“殿下要去见见那位奉茶侍女,庄主如无要事,不妨跟着瞧瞧。”
柳晓峰躬身点头。
而后侧身让路。
……
烟雨山庄不是朝廷衙门,自然没有所谓的牢房。因此能够禁足奉茶侍女的地方,便只有在偏僻的后厢侧院,交由大理寺随行护卫看守。
后来顾长亭驱散了山庄人众,任平生并不放心,唯恐那丫头被同谋救走,便抽身来此,守在房间。
他就坐在茶桌旁。
桌上横着那根藏剑的竹仗。
他像个呆子,不喝水,也不说话,那双眼睛一直寸步不离的盯着被牢牢捆绑在房间承重木柱上的奉茶侍女,像是完听不到那些抽泣哭声。
顾长亭推开房门。
任平生警惕握住了竹剑,看到苏寒山几人进了房间之后,才松开握剑的手,起身行礼。
苏寒山说道:“任大哥辛苦了。”
任平生没有说话,默默地让在一旁。
苏寒山几人便将目光投去,烛光里瞧见那奉茶侍女满脸血迹衣衫破碎的凄惨模样,连同陈天官在内,几人顿时愣住。
唯恐徒生误会虐待疑犯的任平生老脸透红连忙解释:“咳咳,是秦姑娘。”
也独有秦舞阳。
苏寒山看着消瘦黝黑的奉茶小侍女出于恐惧而不停颤栗,那低着头默默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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