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阳。”
苏寒山冲了进去。
房间很大,也有些漆黑,但并非伸手不见五指。
事实上寻芳楼里灯火无数,总会有些光线从门窗透入。对武道修行者来说,这些光线足够视物。
苏寒山在房间寻找着。
越靠近卧房,光线越暗,他越能听到哭泣声,女子的哭泣声。
于是他的心愈发乱了。
每一步迈出,他都在不停祈祷,祈祷一切都尚有挽回的余地。
他恐惧,恐惧舞阳会遭受凌辱,恐惧自己会对长皇兄发泄愤怒。
他恍惚发觉,南朝十五年过惯了平静生活的自己原来如此胆小,此刻竟没有面对的勇气……
那女子的哭泣声越来越近。
房间越来越暗。
苏寒山感到越来越怕。
他不停祈祷,不停让自己脚步坚定,他走到卧房门前,驻足,然后推开了房门。
黑暗里他看到一个人。
那人坐在桌旁,似乎在……吃东西?
疑惑不已的苏寒山嗅到了红烧肉的味道。耳畔又响起哭泣求救般的声音,他没做多想便冲了进来,像风更像离弦的箭矢。
谁知他冲到桌旁,猛然愣住!
……
苏寒山站在桌旁,映着昏暗的光,看着不知何时换了一身黄裙的秦舞阳正在大快朵颐。
桌上十数碟小菜,还有红烧肉。
甚至还有酒。
秦舞阳的坐姿像极了江湖里那些山匪恶汉嗑瓜子扯皮时的样子。重心倾斜,脚踩着凳子,豪迈之极。
苏寒山愣了好一会儿,见舞阳无恙后,心绪也渐渐平复。
他看着黄裳儿问道:“人呢?”
秦舞阳哼了声,故作冷漠道:“哪个人?”
苏寒山低头看去,发现长皇兄被五花大绑捆住手脚蒙着眼睛,凄惨地被舞阳踩在脚下哭泣着,挣扎不得。
苏寒山这才发觉,原来女子哭泣声竟是长皇兄的声音,方才情急之下,竟误以为是舞阳。
现在想来,真的是关心则乱。
百晓生著百兵鉴,舞阳可是位列上阙的高手,武道五重证虚境大宗师修为,长皇兄哪里是这丫头的对手!
不知是否听出苏寒山的声音,苏解语的哭泣声开始带着愤怒。
房间外传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想着李天下应该摆脱了穆乘风等人的纠缠,苏寒山便上前伸手,握着黄裳儿纤细手腕,说了句此地不宜久留,便拉着舞阳破窗而逃。
……
沉睡在黑夜怀抱的天都城还飘着雪。
从繁华热闹的寻芳楼到某个安静的小巷,苏寒山握着黄裳儿手腕,两人在雪中逃亡着。
黄裳儿秦舞阳突然挣开苏寒山的手,不愿再走。
她揉了揉手腕:“你是谁啊?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苏寒山停下脚步,茫然转过了身。他揭开银狐面具,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他笑着说道:“是我,苏哥哥。”
黄裳儿扑闪着明亮清澈的眼睛,望着苏寒山:“苏哥哥是谁?我可不认识!”
第六十八章 认真的雪()
静谧雪巷。
苏寒山看着比起数月前分开时长高了些许,娇美了些许的秦舞阳,看着她的眼睛。
他面带着微笑,心里却是颇为疼惜。
他很确定,面前人就是那个来历神秘古灵精怪甚至有时蛮不讲理吵嚷着要嫁给自己的黄裳儿。
虽然她的容貌身形发生了变化。
虽然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舞阳数月里经历了什么。
可他依然确定。
他同样知道舞阳在生气。或许是在埋怨自己让她一个人在江湖漂泊许久,或许是顾忌近日天都城传的沸沸扬扬那场赌约。
在他与凤栖梧的赌约里,始终存在红佛衣的影子与故事。
舞阳既然能混入符节会,该是来到天都城有段时间,一定听说过红佛衣的名字。
所以苏寒山想,无论出于怎样的原因,都确实应该生气。
那么问题来了,现在的自己需要做什么?
苏寒山缺乏经验,站在雪中想了一会儿,如果换做李天下,他会用怎样的方式去向姑娘道歉,或者哄对方开心?
苏寒山想了许久,觉得很难。
他不经意抓了抓脑门,忽然想起佛经典藏里曾看到的一则有趣故事,认为应该能逗舞阳开心,便说道:“据说数百年前,十方山大泽里有鲛人存在。她们属于人鱼族,寿命极短,不足正常人的十分之一,通常几个月的时间便能从幼鱼长至成年,上岸后可幻化人形……”
“你才是鱼,你全家都是鱼!”
苏寒山的故事说了一半。
当提及鲛人族寿命时,未曾想舞阳竟真的生气了。
她转过身,不再理他。
登时被骂了一通的苏寒山恍然大悟,愈发懊悔。平日能说会道,偏偏这个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眉头微蹙,焦急地像爬在热锅上的蚁虫,不知如何是好。
黄裳儿秦舞阳背对着苏寒山,暗自流泪。
有人曾告诉她,她身上有数层封印。每一层封印都代表一种年龄段,不同年龄段的她拥有不同修为。
比如武道五重证虚境,就是她十多岁时少女模样,也是初见苏哥哥时的模样,更是她自己最喜欢且满意的模样。
大梁城外三百里荒地与楼拜月一战,她不敌对方。负伤后不得不被迫揭开一层封印,释放出武道六重太玄初境的修为,也因此长大了几岁。
楼拜月逃走之后,她陷入沉睡,整整一个月。
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脸蛋变小了,双腿变得纤细,胸与臀部的肉却多了。
很重,很翘,很累赘。
尽管春秋五国无论男女老少都认为这种变化属于良性,可她仍不喜欢这模样。
她觉得丑。
她还是最喜欢身形不高少女模样的自己。
刁蛮,任性,又可爱。
她内心挣扎纠结许久,担心苏哥哥与自己一样,认为变化后的自己太丑,所以一直不敢露面。
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很慢很慢,才来到天都城。
她听说了苏哥哥一夜画尽道门符的奇迹,也听说了那位红佛衣。
她同样知道苏哥哥在天都的这些日子很不容易。
为了不再给苏哥哥增添烦恼,让他两难,她本打算一直藏着,一直藏下去。
可她无法克制自己。
分别越久,压抑心中的那份想念便会越浓。
她告诉自己只远远地看上一眼,绝不被苏哥哥认出,也不会与其说话,只要看一眼就够。
她便开始打听。
听说苏哥哥会参加符节会,他想方设法弄晕一名外地来的士子,盗用对方身份,最终易容混入了苏武庙。
她终于见到朝思暮想的苏哥哥,也很不巧地见到穆乘风那些讨厌的人。
她气不过。
所以在苏哥哥退场之后,又挨个将那些讨厌的人揍了顿。
她想着,见也见了,也该结束了。独自失落浪迹在飘雪的天都城里,她忽然发现有人跟踪自己。
而今已是太玄初境修为的黄裳儿岂能被人跟踪而无所察觉?她索性将计就计,最后发现竟是李天下在查探自己的住处。
她欣喜万分,想着定是苏哥哥认出自己的声音。于是便心生一计,女扮男装以剑骨凉的身份躲入寻芳楼。
她刻意向李天下泄露自己的身份,引得苏哥哥来此,然后再扮作花魁,就是想借此机会试探,看一看如今的苏哥哥是否还是罗浮山那夜背着自己,口口声声说要娶自己的那个人。
苏哥哥拉着她的手腕,带她破窗而逃的那刻,她激动不已。
她对自己说,苏哥哥没有变。尽管有了婚约,他仍是那个疼爱自己的苏哥哥。
谁知好景不长。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苏哥哥不喜欢自己现在的丑模样。
所谓鲛人族的故事,明明就是在嫌弃自己……
黄裳儿泪水滑落脸颊,无声哭泣着。她告诉自己,不能让苏哥哥察觉自己的伤心,于是暗中抹去泪珠儿,背对着苏寒山说道:“你走吧。”
“什么?”半则故事惹哭了舞阳,不知如何是好的苏寒山没有听清,随口问了句。
“你认错人了。”黄裳儿又说了一次,声音很清晰,“我不是秦舞阳,也不认识苏哥哥。”
苏寒山绕到黄裳儿面前,看着她仍有泪迹的眼睛:“怎么会,我怎会认错?你若不是她,又怎知我要找的人是秦舞阳?我可从没提过这个名字……”
黄裳儿说道:“你自己说的,却忘了。”
苏寒山争论说道:“自己说的话怎么会忘?就像你曾说未来要嫁给天下共主,你会忘记这句话么?”
黄裳儿盯着苏寒山的眼睛:“那么你呢,你会为了秦舞阳逐鹿天下么?”
苏寒山微愣。
他没想过做苏唐帝王,更没想过未来逐鹿天下。
没想过的问题,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便是这瞬间的迟疑,让黄裳儿心如刀绞:“你走吧。”
苏寒山看着舞阳冷漠的神色。
他觉得今夜自己太过愚蠢,明明有太多话要说,可偏偏脱口而出的是最伤人的言语。
怎么会想到鲛人族的那则故事?又如何会讨论到天下共主这个难解的问题?
他心中万般懊悔。
他走了两步,走到舞阳身前,什么也没说,伸出手为她遮挡着大雪。
“你走吧。”黄裳儿后退半步。
苏寒山又愣在原地。
久久。
见舞阳一时半会儿伤心难消,他想着,还是不惹她生气了吧。待回去向南朝太子爷学习些经验,明日再来看她。
苏寒山嗯了声,竟真转身走了。
秦舞阳站在雪中,看着苏寒山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筑起的那座墙顷刻坍塌。
今日一别,何时再见?
黄裳儿泪水决堤,哭喊着:“苏哥哥要娶别人了吗,不要舞阳了吗?”
第六十九章 那年夜雪,他背她走了十里长街()
雪夜静谧的巷里响起数声犬吠。
苏寒山鼻尖一阵酸楚,顿足站在原地。此时此刻身后便是有千军万马逐杀,他的脚也再移不开半步。
悄然抹去眼角那滴泪点,他转过身面带微笑朝秦舞阳走来。
黄裳儿委屈之极地哭泣着,口中还不停数落苏哥哥的种种不是,诸如没良心、负心汉、花心大萝卜之类关于心的词语。
让苏寒山感觉,今夜自己的心该是被方才犬吠的狗给吃了,否则何以笨拙至此?
他走到黄裳儿身旁,伸手揉了揉舞阳已与自己下颌齐高的脑袋,温柔笑道:“苏哥哥是不是很笨?”
“笨死了!”
苏寒山转身弯膝,向身后伸着双手:“笨死的苏哥哥背你回家。”
黄裳儿抹着脸蛋儿上的泪痕,抽泣几声,旋即又抿着嘴无声笑了。
雷雨过后天初晴的她跳到苏寒山背上,一路将数月的经历与封印尽诉与君听。
“舞阳。”
“嗯?”
“答应苏哥哥一件事。”
“你先说。”
“以后别再揭去封印了。”
“为什么?”
“苏哥哥担心你身高体重长得太快。”
“太丑了吗?”
“不丑,很好看。只是……”
“只是什么?”
“我怕以后背不动。”
夜深人静,天下着雪。
苏寒山背着秦舞阳沿都城走了十里长街。
……
醉仙楼楚南诏居住的客房外,苏寒山敲门。
房间里传来南朝太子爷李天下的声音:“暗号。”
苏寒山闻之微愣,心想有必要如此谨慎?
与黄裳儿对视一眼,苏寒山旋即说道:“天蚕。”
只听李天下答道:“土豆。”
房门打开,楚南诏站在门后。
虽说在此之前李天下刚刚说完今夜寻芳楼发生的故事,可当视线落在苏寒山身旁黄裳儿身上时,仍是露出几分惊讶。
……
朝廷机构林立的皇城里,有位道童一手撑伞一手挑灯自钦天监走出。
那道童走路颠簸,不是因为雪夜路滑的缘故,而是他生来跛脚。
道童名为辟邪,是钦天监老祭酒南怀子晚年收的徒儿,也是当朝太师李国初的师弟。
辟邪离开钦天监后,一路朝出皇城的方向朱雀门走去。
……
有辆华贵的马车由外城驶入朱雀门,马车里坐着的是鼻青脸肿心中积郁诸多怒气的长皇子苏解语。
寻芳楼里他听出了那声音。
他很确定将花魁带走的那个少年是苏寒山,他的九弟。
换句话说,他的九弟苏寒山今夜非但去了寻芳楼消遣,而且还刻意隐藏身份,联合来历不明的花魁给自己难堪。
甚至还想杀了自己?
“难道他查出了昆仑奴阿满是我的奴隶?”苏解语揉着泛疼的脸颊,双目露出很厉。
他觉得很嘲讽。
苏寒山北归至今,颇受父皇喜爱。即使朝堂里半数以上的大臣官员都认为这位南朝长大的九皇子极有可能动摇七皇子苏幕遮未来东宫储君之位,他还是装作充耳不闻,由始至终都不曾对苏寒山起过杀心。
因为他们是手足兄弟。
无论彼此是熟知还是对立。
苏解语原本想着,只要九弟苏寒山无心争那九五之尊之位,将来父皇归老,他与七弟都会让其善始善终。
只要他安守本分,没有人会刁难他。
哪怕他教唆昆仑奴阿满在符节会上让九弟苏寒山长长记性,却仍是没有动杀人的心思。
现在倒好,他的心慈手软换来的却是羞辱。在寻芳楼里,在卓不群与穆乘风那些家伙面前颜面丢尽。
若不出这口恶气,传了出去,日后他苏解语还有何脸面在兄弟之中立足?
“你不仁,就别怪做哥哥的不义。”
苏解语紧握着双拳,眯了眯眼。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车帘外传来府中奴仆的声音:“殿下,有人求见。”
苏解语正在气头上,哪有心思见闲杂人等,便用那有些沙哑的声音冷冷说道:“不见。”
辟邪提着灯笼,撑伞站在雪中,唤了声:“殿下。”
长皇子苏解语闻声,知是七弟帐下谋士,便掀起车帘看着钦天监道童辟邪说道:“何事?”
辟邪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走了上前,递于苏解语:“主子命小的告知殿下,时机未到,切莫冲动行事。”
苏解语伸手接过密信,这已是一月来七弟苏幕遮传来的第六封。
苏解语即便不看也能猜出其中内容,无非就是让自己静待时机,不可擅自冲动行事等等……这话,他早已听得腻了。
若非他一直遵从信中要求,又岂会有今夜事?
看着手中信,苏解语心中冷笑。
想着七弟文韬武略什么都好,就是孝心太重。
为了顺父皇意,这些年心中藏了多少委屈?图霸业者本就要心狠手辣,若凡事总顾及父皇的感受,不愿动朝堂之上那些顶撞自己的老顽固与颇具威胁的手足,总有一日会放任他们成长壮大,到时再想连根拔除,恐难矣。
心中主意已定的苏解语放下车帘:“回府。”
马车从辟邪身旁驶过。
碾压积雪的声音入耳,辟邪撑伞挑灯站在宽敞的路上,心中隐隐起了担忧。
苏解语神色微妙的变化没能逃过他的双眼,可如今七殿下北境御敌,如果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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