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觉得案件的进展似乎又遇到瓶颈,苏寒山问道:“陈大人相信他们的供词?”
陈天官笑道:“自然是不信的,所以臣生擒了竹杖芒鞋轻胜马的任平生。”
苏寒山讶异:“您捉拿了任平生?”
陈天官点头:“三人口供有些出入,但在八方客栈接下赏金令这一点,确认无虞。”
苏寒山问道:“那么后来呢?陈大人可是去了苏唐与西蜀边界的咸阳古道?”
陈天官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去咸阳古道。
以他多年查案的经验,通常越接近真相的时候,便要愈发谨慎,稍有不当就会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因此无论明察还是暗访,他都没有下令。只是顺藤摸瓜牵扯出八方客栈之后,这条线索便被他停了下来。
陈天官习惯性地拭汗:“关于这条线索,臣另有打算,容稍后再向殿下解释。”
苏寒山点头应允。
他自然是没有资格干扰查案进程的,何况眼前人是父皇心腹,没理由怀疑其衷心。
陈天官继续说道:“再之后,便是烟雨山庄。”
苏寒山瞧出陈天官提及烟雨山庄时,神色发生微妙的变化,变得有些谨慎,便说道:“还请大人如实相告。”
陈天官说道:“东伯吴与胡姬两人,是太师大人举荐。”
第六十三章 江湖何其深()
苏寒山不觉惊奇。
东伯吴与胡姬两人来历,他有所了解。
只是不知此刻陈天官重新提及是否是查到些什么。
苏寒山问道:“难道此事与太师大人有关?”
陈天官否定说道:“太师大人毕生夙愿是辅助陛下开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苏唐盛世,这些年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给臣一百颗脑袋,也断不敢怀疑到太师身上。”
“臣想说的是,太师举荐前,七殿下曾奉命江州办差,在烟雨山庄逗留过数日。”
大理寺卿陈天官双眸盯着苏寒山,不再说话。
厅堂陷入沉寂。
这位掌管苏唐刑罚,双手沾满鲜血的中年胖子,脸颊额前又冒出许多虚汗,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老毛病使然。
是的,此行除了八方客栈外,七皇子曾逗留烟雨山庄是仅剩的线索。
或许对最讲究证据断案的大理寺来说,这条线索没有任何价值,可嗅觉灵敏的陈天官此次不敢苟同。
他很清楚,世间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有迹可循,不同的只是留给人们探查的线索或多或少而已。
这就牵扯到聪明与笨拙之说。
聪明人做事,会想方设法抹去痕迹。
而笨拙人却只会留下痕迹。
七皇子绝顶聪明,苏唐帝国尽知。试问这样一个权势滔天距离九五至尊只差一步的人,若做了黑心勾当,留给大理寺追查的痕迹会有多少?
只怕无迹可寻!
事实上,陈天官调查刺杀案件的过程,何尝不是觉得茫然无路?假和尚的来历身份,时节雨任平生楼拜月三人供词指向,乃至太师大人举荐的烟雨山庄,每一条线看似都有千丝万缕的衍生,摸索到最后,总是悬崖天险无路可走。
好在陈天官查案始终抱有一份信念。
他坚信世上没有完美的局,更没有无懈可击的阴谋。
七皇子苏幕遮奉命办差路过烟雨山庄数日……顺着这条线,陈天官查了烟雨山庄上至庄主下至扫地仆役所有人,没有得到任何实用信息。
简单说就是七皇子走的累了,路过烟雨庄歇了几日,期间没有与庄里任何人产生过可疑的交集。
数日里起居饮食言谈举止,甚至对山庄不同人说话的语气神情,陈天官都逐一查证,仍是没发现任何不寻常。
最重要一点,七皇子苏幕遮停留的数日里,东伯吴与胡姬两人恰巧不在山庄。换句话说,七皇子甚至与东伯吴胡姬素不相识!
可事实当真如此?
陈天官认为,所有的寻常都太过刻意。
奉命办差路过烟雨山庄给了七皇子足够的理由,错过东伯吴与胡姬又成功洗去熟识的嫌疑,让世人以为那就是一次寻常的落脚,可陈天官还是觉得太过刻意。
原因很简单。
七皇子是个聪明人。
有时查案不需要太多的证据,怀疑的理由,一个就够了。
尤其对聪明人。
聪明人所留下的痕迹虽少,但总会很明显。
就像这次,深究的陈天官发现七皇子与东伯吴两人素不相识,看似线索又断,可若不去深究追查,只用浅显的眼光看表象,就是另一种情况。
什么是表象?
七皇子曾逗留烟雨山庄!
这是个悬念,让陈天官无法忽视的悬念。
当然,身为大理寺卿掌管苏唐刑罚的陈天官断案,不会仅仅凭借一丝怀疑就任性定罪,尤其牵扯的疑犯还是苏唐朝堂东宫之位呼声最高的皇子。
他仍然会寻找证据,而且是更多的铁证,才不至于错判冤案。
这也正是他此次过府的真正原因。
将自己的怀疑与调查结果奉旨汇报,然后联手九皇子布一场捉凶局……
苏寒山沉默良久。
想起方才四哥的提醒,与陈天官有意无意透露的倾向性怀疑,眼中不经意流露挣扎与痛苦之色。
苏寒山说道:“陈大人是否只查到七哥逗留烟雨山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实质的证据?”
陈天官抹了抹汗:“是的。”
苏寒山黯然点头:“我知道了。”
陈天官瞧见时机已到,便将此次来意告知:“其实,臣有一事相托。”
苏寒山说道:“陈大人但说无妨。”
陈天官说道:“臣掌大理寺,断然不会凭臆测查案。如今只剩咸阳古道上的八方客栈尚有可查之处,再三思量后,臣向陛下献了一个计策,需要殿下配合。”
陈天官起身,走到苏寒山身旁附耳。
不知在说些什么。
……
“精彩。”
“真精彩!”
“你提前离场真是太可惜了!”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撑伞从雪海梅林间走来,推门而入。甩了甩纸伞面的落雪,将其靠在门旁,便拍着衣袖解下棉袍朝内堂走去。
李天下倚桌而坐,给自己斟了杯水:“你是没看到那些截天教徒一个个像是媳妇儿跟人跑了似的铁青脸色。”
苏寒山盘膝坐在床榻,从疗伤状态醒来,好奇问道:“发生了什么?”
李天下饮了两杯水,拭了拭嘴角:“就是那个自称剑骨凉的小子,别看他个头不高,实力修为是真没话说。”
“你走时,他指名挑战卓不群,你猜结果如何?”
苏寒山心想,既然你都赞不绝口,那铁定是赢了,便试探性的笑道:“大胜?”
李天下伸出食指说道:“一招,一招将卓不群踹下武斗台。然后指名道姓,专捡截天教徒挑战,连胜九场。就连那穆乘风和昆仑奴也被他点了名,同样没撑过一招!”
苏寒山闻之,内心震撼。
都说今年符节会穆乘风与卓不群几人是最具实力的夺冠人选,如今竟然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手中走不过一招!
想起归府时,城中街道瞧见的那位雪中背刀的年轻人,苏寒山不由感叹,天下何其大,江湖何其深!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满脸坏笑的看着苏寒山,问道:“什么想法?”
苏寒山说道:“卧虎藏龙啊……”
李天下继续追问:“本太子爷当然知道苏唐卧虎藏龙,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入道门。我是问你,什么想法?”
苏寒山满脸茫然:“我应该有想法么?”
李天下扶额:“你难道没看出来,那自称剑骨凉的小子在向你示好?”
“啊?”
“连与你交手落败的穆乘风和昆仑奴也不放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小子是在为你出头!”
苏寒山微愣:“我不认识他啊……”
话刚出口,苏寒山忽然想起那自称剑骨凉的少年熟悉的声音。
第六十四章 寻芳,问秦()
“说起来,你有没有发现他的声音很像舞阳。”
苏寒山自言自语说道。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微愣。
苏武庙院只顾着观战,并没多想。经苏寒山提醒,他回忆着那少年声音,竟愈发觉得九成相似。
“难道真的是她?”
苏寒山又道:“兴许只是巧合。毕竟那少年身形容貌,与舞阳差的太多。”
李天下朝床榻走来:“你怎么解释符节会上他针对截天教徒的行为?”
苏寒山摇了摇头:“道门两教内争不断,我既然被神阙大人收为门下,补天教众为我出头也合情合理。”
李天下若有深意地笑着。
感觉这种东西有时很奇妙,苏寒山越是解释,他便愈发觉得剑骨凉就是秦舞阳那刁蛮野丫头。
依照黄裳儿的作风,易容装扮混入符节会这种荒唐事不是做不出来。
而且近些日子,天都城里苏寒山与红佛衣的名字传的沸沸扬扬,保不齐那丫头是听了这些传闻,才赌气不愿现身相见。
又见不得苏寒山受伤遭针对,所以才将穆乘风昆仑奴虐了个遍撒气。
“容貌身形都可以易容,偏偏声音做不了假。”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找人跟踪他,不怕露不出马脚。”
“太冒险。你方才说他的实力在你之上,若真的是舞阳,岂会发现不了被人跟踪?”
“若真的是舞阳,又怎舍得让自己被跟丢?那丫头,恐怕就盼着你寻她念她呢。”
……
景佑二十四年第二场雪连落三日,依旧没有放晴的态势。
果真应了细水长流那句谚语。
用南朝太子爷李天下的话来说,循序渐进方能持久,那些直接进入正题的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至于这话该如何理解,通晓佛经典藏的苏寒山还真不太懂。
毕竟不如李天下所涉江湖深,更不如其秦楼楚馆摸得门儿清。否则出皇城一路,也不会被坚定不移拽着朝那彩灯高悬欢声笑语的寻芳楼走去。
“你带我来这儿作甚?”
寻芳楼外。
雪中撑着纸伞的苏寒山青涩脸颊泛红,用力甩开李天下的手,牵动肩膀伤口隐隐作痛,愤然说道。
南朝太子爷用那久违的目光抬头看了眼寻芳楼三个妙字:“带你见一个人。”
苏寒山好歹算是半个和尚。
清规戒律守了十五年,哪怕现在仍是不饮酒不沾荤腥。李天下倒好,索性直接将其哄骗到花楼。
原则问题,苏寒山岂能忍?
瞪了李天下一眼后转身欲走。
“不见。”
南朝太子爷挡在苏寒山身前:“我还能害你不成?”
楼阁上几位粉妆玉琢的妙龄姑娘热情似火,冲着熟客锦衣公子哥李天下招手相迎。
南朝太子爷抬头回了句:“嚷嚷什么?信不信爷过会儿一剑叫你死?”
心里舒坦后,李天下低声说道:“我查了三日,剑骨凉那小子退赛之后就住在寻芳楼,整日花天酒地,没离开过。”
清了清嗓又道:“若不是为了你,惜身如玉的本太子爷岂会来这种烟花柳巷?你当我李天下是什么人?那些纨绔渣滓能比?”
苏寒山看着满身正气义正言辞的南朝太子爷,不免腹鄙。
迟疑了片刻,说道:“他真的住这儿?”
李天下拍着胸膛担保:“我以南朝太子爷的名义起誓,他真的在这儿!”
苏寒山说道:“算了,你的名义没价值。”
见苏寒山退让,李天下不予斗嘴。
他探出手掌,掌心有两副金银狐面甲,将银色狐甲递给苏寒山,笑道:“带上它,没人会认得你九皇子殿下。”
……
苏寒山进了寻芳楼。
确切的说是带着银狐面甲做奴仆跟着金狐李天下走进寻芳楼。
设在苏唐都城的花楼自然非贫瘠偏远地可比,南朝姑苏城也略有不如。
这是李天下亲身体会得出的结论。
寻芳楼里粉黛多,规矩同样不少。
苏寒山从李天下口中了解到,那些倚楼招风挥袖的不过是花楼中品之姿。
书寓花魁自然不会轻易抛头露脸,可又要顾及门面,总不能让那庸脂俗粉挂在雪中招揽生意,这才取中。
入了楼后,有跑腿龟公前来探底。
故作神秘的南朝太子爷李天下出手阔绰,二话不说赏了锭纹银,那龟公见是不凡公子,便极为识趣地引着两人登楼,寻了处雅座。
苏寒山看了眼雅座旁挂着的字牌,是个玄字。
“两位公子来的巧了,谢大家昨夜请了位花魁,正安排着与诸位公子见面呢。”龟公为苏寒山两人斟了茶水,笑道。
李天下随手又丢出一锭银,平静说道:“下去吧。”
见那龟公离开后,李天下重新恢复纨绔模样,笑道:“这地儿如何?”
好还是不好?
苏寒山无言以答。
目光向四周瞧了瞧,发现周围雅座坐着的都是些锦衣华服的公子,此处的安静与楼下大堂喧哗杂乱的场面相比,堪称云泥。
他眼中忽然露出异色,竟在不远处挂着荒字的雅座发现了长皇兄苏解语,以及穆乘风卓不群三人,身旁还有些陪衬的风流公子。
李天下笑道:“看来你那长皇兄也是同道中人……想想也对,剑骨凉退赛后,卓不群成功夺冠,成为新一任苏武令主。作为君子之交的苏解语,怎能不寻个佳处与诸多才俊吟诗作对庆祝一番?”
苏寒山一心只想查清剑骨凉是否是他牵挂已久的黄裳儿,除此之外不愿多惹是非。
目光平静地从苏解语身上收回,看了看李天下:“他人呢?”
李天下正要说话,余光瞥见楼下大堂被一众花奴簇拥现身的翩翩倩影,似笑非笑说道:“瞧那不就是……”
苏寒山顺着李天下的目光望去。
他看到一位美人。
毫无瑕疵的脸蛋儿像极了舞阳的美人儿。
与记忆中相比,那道身影高挑了些,纤瘦了些,曲线柔美了些,举止优雅了些,欲拒还迎的神态勾人了些。
那人只是略施粉黛,披上红裙嫁衣,却让满堂花都醉不了的三千客为之瞠目结舌。
心中只叹闭月羞花,倾城倾国。
苏寒山看到那美人儿的第一眼,便内心刺痛,拍案起身。
那日楼船夜雪灯烛下,他曾见过这画中人。
第六十五章 挂花灯()
银狐儿脸的苏寒山眨了眨眼眸,隐有珠光闪烁。
他忽然明白一件事。
然后发觉伤害了一个人,一个宁负如来也不愿伤害的人。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画中人会出现在面前,以这种突兀的方式。
他没有半点儿防备。
想着从此再也见不到思念里的舞阳模样,看着那道似曾相识的倩影,几分陌生萦绕心头,苏寒山悔恨不已!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注意苏寒山藏于银狐儿脸下悲痛自责的神情,也猜到些许可能。
于是他更加坚信不疑。
剑骨凉就是秦舞阳,楼下大堂被众花奴簇拥的花魁就是那刁蛮任性的黄裳儿。
李天下拍了拍苏寒山肩膀,轻声安慰说道:“别冲动,我来想办法让你们单独见面。”
苏寒山没有说话,带着几分落寞复而坐下。
他的眼睛盯着那倩影,片刻没有移开过。
他愈发不安与懊恼。因为由始至终,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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