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山揉了揉妹妹的脑袋:“不用担心,这些皮外伤还要不了哥哥的命。你瞧黄梅前辈,他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剑道传人性命垂危而无动于衷?”
苏暖暖半信半疑。
那双好似永远藏着忧愁感伤的眼睛看了看发间插杨柳枝儿,双手插袖打盹的黄梅前辈,心想该是如此,便乖巧地点了点头。
可就在此时,黄梅老头却突兀睁开了眼,看尽斗转星移世间沧桑的眼里闪过一抹奇光。
黄梅老头连忙撩起车帘,探出头去,没来由感慨了句。
“好刀!”
苏暖暖满脸茫然。
苏寒山也深感好奇。与黄梅前辈相处数月,极少见对方如此失态过。
今儿是怎么了?
带着疑问,苏寒山的视线透过车帘顺着黄梅前辈目及的方向望去。铺着一层浅浅白雪的宽敞街道上,有道人影进入眼帘。
那人背着刀。
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烧饼,在飘落着棉絮般小雪的街道上静静走着,啃着。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柔与不舍的样子,像是生怕走出天都城便再也吃不上这种家乡味道的饼似的,极为有趣,又很让人感触。
尤其雪景最融情……
那人姓徐,叫徐霞客。
徐霞客今年刚及弱冠。
生于天都长于天都的他,今日是第一次离开父母,第一次离开陵墓,也是第一次离开那个人。
那人教他使刀,教他认字,给他说江湖与庙堂之上骇人听闻的各种传奇。过往二十年间,他们几乎形影不离。
他将那人视若授业恩师。
今日离家北上,也全因恩师告诉他的一个道理。
二十岁的徐霞客没有任何阅历,他的生命像是一张白纸,所以很难听懂师父口中所说的晦涩道理。
好在他临行前记住了最后的吩咐。
所以出了天都城后,他会一路向北,然后深入北燕境地。
他将代表苏唐向北燕赠还一柄刀,作为回礼。
……
黄梅老头放下车帘,若有所思的捋着胡须。
苏寒山忍不住问了句:“前辈认识?”
从那弱冠之年的刀客身上,苏寒山感受到一种静水流深,给予自己的震撼无法言喻。
这种感觉,他记得一月前头场雪的时候,在来自北燕的那位探花郎身上产生过,而且比起凤栖梧更加深邃,不可见底。
黄梅老头没有直接回答苏寒山的疑问,只是面带笑意说了两句:“有趣,有趣……”
苏寒山说道:“刀有趣,还是人有趣?”
黄梅老头笑道:“人与刀皆有趣。”
苏寒山咳了数声,苦笑着说道:“前辈还是莫打哑谜了。”
黄梅老头瞪了苏寒山一眼,心想念在你小子短短一月就能施展出百步飞剑的份儿上,便点拨你两句,说道:“记得不久前,北燕小李探花郎带刀南下入天都?”
苏寒山点头,心想果真与那李少商有关。
黄梅老头又道:“你可知那位探花郎修为几何?”
苏寒山说道:“武道七重化凡境,在凤栖梧之上。”
黄梅老头说道:“天都乃苏唐根基所在,虽说甲子年里对春秋五国江湖人士从不禁足,但却也不是任人随心所欲来去自如。”
苏寒山恍然大悟。
春秋甲子年,人们习惯说天下只有一座江湖,可事实上,那座江湖里的人士却分着不同的国度。
北燕武道七重境修为的神仙带刀入天都,无论出于任何缘由,对苏唐帝国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挑衅!
皇权不允,苏唐的江湖更不允!
所以才要向北燕还去一柄刀,同样年轻,同样锋利的刀。
苏寒山小心翼翼地问道:“是父皇?”
黄梅老头故作神秘摇了摇头:“你那父皇可不会使刀,更加不会管这破烂江湖事。”
苏寒山又想起苏武庙院里军中万人敌的大将军顾惜刀,想着莫非那背刀男子与大将军有关?刚欲开口,脑海里却浮现了另一个名字。
“凌云阁二十四挂像排名第三的苏天都?他还活着?”
第六十一章 陈天官自江湖归来()
黄梅老头乍听此话,登时不乐意了。
甲子年前成名江湖而今春秋五国与他同辈而论者寥寥无几,诺大的苏唐道门两掌教算不上,数来数去唯独守着皇陵的活死人苏天都一人而已!
什么叫还活着?
黄梅老头说道:“听你的语气,很希望他死?”
苏寒山摇头:“哪儿敢!只是江湖鲜有关于那位前辈的传说,市井坊间这才流言蜚语,猜测那位前辈很可能陨落。”
黄梅老头双手插袖:“你方才还见过,这么快就忘了?”
苏寒山诧异:“您说我见过苏天都?”
黄梅老头合眼,懒道:“苏武庙院里供奉的那尊石像便是。苏武就是苏天都,苏天都就是苏武。时间隔得久了,诺大的苏唐帝国很少有人还记得而已!”
苏寒山心中骇然!
许多年前与黄梅前辈被誉为一时刀剑双璧名震天下的刀圣苏武竟是后来凌云阁二十四挂像之上的苏天都!
苏寒山细细想来,暗道难怪。
这就解释了昔年为何苏武被救回苏唐后人间蒸发销声匿迹,然后没过多久,苏天都的名字便出现在凌云阁二十四挂像之上。
原来由始至终都是同一人!
苏寒山看着打盹的黄梅前辈,心想入天都的那日,前辈拜访的故友该就是这位人间不得见的刀圣吧。
他忽然笑了。
都说北燕有个沈遗风,西蜀有个叶留仙,凌云阁有个律香川,江东有个南姑射,反而雄踞中州的苏唐帝国,只有个正在成长崛起追赶那几人脚步的凤栖梧。
如今看来,这种说法存在问题。
就像北燕那位探花郎,也像这位雪中姓徐的,比凤栖梧长了一岁,修为却达七重化凡。
没有传说不代表不存在。
江湖太深,他们只是尚未一鸣惊人。
仅此而已!
苏寒山相信不久的将来,总会有人记起。
那一年,景佑二十四冬雪,苏唐向北燕还了一柄刀。
……
回府后的九皇子苏寒山开始卧床。
浑身大大小小伤痕无数,太医精心处理后特别嘱咐安心调养,加上苏暖暖片刻不离的监督,苏寒山只得听命遵从。
换了身干净青衫披着棉袍的苏寒山隔窗看着院落里红梅白雪,北归至今,倒也难得清净。
情不自禁想起姑苏城外寒山寺满山遍野的桃花,心中轻叹。
苏寒山喃喃:也不知师父怎样了……
黄梅老头抱着棋盘自白雪梅林间走来,却被苏暖暖壮着胆子拦在门外。
雪天弈棋赏红梅这种人生妙事岂可错过,苏寒山最终与黄梅老头联手,好说歹说才将苏暖暖那丫头支离开。
约莫手谈了两局尚未尽兴,便逢四皇子苏云禅迎雪过府而来。
黄梅老头埋头苦思第三盘残局做活之法,赖在房间不愿走。苏寒山无奈,只好邀请四哥去了书房谈话。
系头巾书生打扮的苏云禅扶着苏寒山落座:“听府上人说,你受伤了?”
苏寒山笑道:“四哥放心,不碍事。”
苏云禅沉息片刻:“长皇兄也是,明知你不曾修行还送来红名贴。符节会入了苏武庙院,又岂能真的置身事外!这不就是给了你一副盔甲,然后让那些执刀人砍么?”
苏寒山讶异地盯着苏云禅。
那眼神,仿佛看着陌生人一般。
颇久之后,苏寒山笑了笑:“真没想到,四哥也会生气。”
苏云禅恍惚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当,失了态,解释说道:“四哥是担心你,才口无遮拦。”
苏寒山点了点头说道:“我相信长皇兄没有别的意思。历年符节会,几位兄长都参加过。今年我初回天都,既然遇上,自然也逃不了。”
苏云禅转身朝书架走去,指尖在一排排藏书间来回寻找,说道:“你能有自己的判断,四哥很放心。不过凡事还需三思才行,这天都不似表面平静,大雪里掩埋的真相太多,便是我也看不透。你北归初回,小心一些总归没错。”
苏寒山沉默。
总觉得与平日里不太一样的四哥话里有话,似乎暗指着什么。
想着既是同父同母的至亲手足,便不该胡乱猜疑,苏寒山索性直接问道:“四哥指的是……”
苏云禅转过身:“我查过,昆仑奴阿满是长皇兄的人。还有前些日子宫城里传出有关暖暖身份与你时日不多的那些谣言,源头似乎也是长皇子府。”
苏寒山看着四哥的眼睛,没有说话。
他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昆仑奴阿满无论是谁的奴隶,符节会上,是苏寒山自己率先挑战的对方,所以无论后者是否有不可告人的阴谋计划,而今都无证可查。
至于那些曾流传于宫城的谣言,苏寒山怀疑过长皇兄。
毕竟苏解语离开梅园后,被黄梅前辈不由分说的揍了一顿,换做是谁,恐都无法咽下这口气。
若这种事情还能隐忍无动于衷,才是不正常!
因此两件事总体看来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更加与夺嫡这种忌讳事扯不上边。
七哥苏幕遮北境御敌,是保疆卫土利万民的功业大事,退万步来说,就算天都城真的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足够理由与证据指向对方。
除了北归路途遭遇的刺杀……但那件事至今仍在大理寺调查,无凭无据,只有猜测更无法令人信服!
苏寒山又能如何?
总不能为了这些琐事,去父皇面前告上一状,说长皇兄与七哥合谋算计自己……这种行为未免太过可笑。
苏寒山沉默许久,也不忍拒了四哥提醒的好意,说道:“我以后会留心的。”
苏云禅双眼露出赞赏之色,点了点头。
此时,侍女知画在书房外禀报:“殿下,大理寺卿求见。”
苏寒山惊讶地望了眼门外。
心中嘀咕着:这么巧?
苏云禅抱拳说道:“想必父皇嘱咐的刺杀案件有了进展,我就不打扰你了。”
苏寒山扶着书案起身:“我送四哥。”
……
梅园府门外。
四皇子苏云禅与江湖归来的大理寺卿陈天官互相见了一礼,而后撑着伞,在漫天大雪里面带微笑离开。
第六十二章 大理寺卿查案的心路与历程()
门外飘着越来越紧的雪,风起时,便争先恐后朝客厅簇拥而进,甚至会卷来几片梅花滥竽充数。见无人理会它们,最后又黯然无声着落。
客厅里,苏寒山与大理寺卿陈天官相对而坐,如同初见面的时候。
只不过面前的大理寺卿比起一月前明显消瘦黝黑了不少,在这北风肆虐的江湖溜达一圈,看来着实吃了些苦。
想想也是,江湖不比庙堂,又到哪里去寻遮风挡雨的地方。
苏寒山抱拳说道:“陈大人辛苦了。”
大理寺卿陈天官依旧带着满脸和善的笑容,手中握着巾帕,额前的汗水似乎比以前少了许多。
这一趟为查案走江湖,不说案情收获,至少马不停蹄的赶路让他天生肾虚出汗的老症状缓解不少。
为此也算路有所值。
陈天官笑道:“奉旨办差,怎敢言苦。好在臣未负吾皇与殿下所托,有关刺杀的案件,也算有了些眉目。”
苏寒山面露惊讶。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时却没有半点儿喜悦,好像还有些担忧,害怕知道真相。
他在矛盾。
素有恶名的大理寺卿陈天官似能洞察人心,他看着苏寒山说道:“殿下或许不愿知道真相,因为那意味着您将看到一张张带着面皮的丑陋脸孔。或许在不久将来,还会与那些脸孔决裂……但事实就是事实,无论您看见与否,它始终存在。”
苏寒山又何尝不懂。
他想知道那个处心积虑暗中谋害自己的幕后者是谁,又唯恐那人就在自己身边,是众多手足中的一个……以后如要决裂对立,对父皇来说,该是怎样的一种痛击!
算了。
苏寒山想着。
躲避始终不是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他看着陈天官的眼睛说道:“还请陈大人告知。”
陈天官点了点头。
抿了口茶水,这位朝堂之上只听从景佑皇帝一人的大理寺卿说道:“臣查验了从南朝运回的假和尚尸体,与南朝各州府提供的人员失踪信息比对,找到那位自称出身烂柯寺的假和尚真实身份。”
苏寒山静静听着。
陈天官继续说道:“假和尚是常往返于赌场花楼的一名街头无赖,上无高堂下无儿女,坑蒙拐骗无恶不作,可以说是烂命一条。”
“确定身份后,臣命人找到他的住处,在家中发现一笔数额不菲的银两,还有些许禅语。”
苏寒山沉思:“看来是有人选中了他,并教会他说了那些话。”
陈天官说道:“不错。南朝尽佛徒,熟练背下禅语的假和尚混入佛衣会并非难事,而且烂柯寺素来神秘,既过禅关,也就不会真的有人调查他的身份。”
选择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街头无赖做事,便是事后追查,也无从下手。
幕后人心思,不可谓不深。
苏寒山说道:“这条线断了。”
陈天官说道:“断了。但凡与街头无赖熟知厮混的,无论如何查找,始终没有人见过给他银两的那人。”
苏寒山说道:“该是身手不凡,否则不会如此轻易避开无关人等的眼线。”
陈天官赞赏的看着九皇子,此刻他竟有些暗中钦佩苏寒山的聪慧。
接手大理寺以来,经手的疑难案件无数,遇到形色各异的人无数,还从未有人能跟上自己推理的思维。
举一反三,一点就透。
苏寒山是第一个。
陈天官说道:“浩瀚江湖,茫茫人海,要寻找出那个除了拥有修为之外一概不知的人实在太难。”
“这条线索断了之后,臣带着大理寺些许高手先后拜访字剑门与天刀门。”
苏寒山想起江湖四大邪宗的说法:“他们应该不是很配合。”
陈天官抹了抹汗:“殿下猜错了。臣向陛下事先请调三万兵马,在抵达之前,军队就已经扎营山门下,容不得他们不配合。”
苏寒山微笑。
心想果真不愧是大理寺卿。
四大邪宗即使有武道七重化凡境修为的神仙坐镇,面对三万铁骑,也同样无计可施。毕竟不是每一位化凡境修为的神仙都拥有大将军顾惜刀那般沙场万人敌的本事。
陈天官说道:“臣令三万甲士围而不攻,字剑门与天刀门不堪压力,第三日时,那时节雨和楼拜月便纷纷现身,主动交代原委。”
苏寒山料到这点,说道:“弃卒保帅。便是江湖四大邪宗,也不愿真正与春秋五国朝廷为敌。陈大人若承诺不计牵连之罪,想来字剑门与天刀门不会不识抬举。”
陈天官说道:“殿下料事如神,臣确实给了他们承诺。”
“从两人口供得知,苏唐与西蜀边界有处三不管地域,名为咸阳古道,那儿方圆数十里皆荒寂。只有一家龙蛇混杂的八方客栈,里面经营着江湖罕为人知的杀人勾当。”
“有人在八方客栈发布赏金令,时节雨和楼拜月就是那时接下的这单生意。”
隐约觉得案件的进展似乎又遇到瓶颈,苏寒山问道:“陈大人相信他们的供词?”
陈天官笑道:“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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