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果不其然。
一道道火光自黑夜里闪现。
四十余骑马贼高举着火把荒道上拉开一条长长的弧线,疯狂地向苏寒山收拢靠近着。
不曾亲眼见识,却常听闻李天下叙说马贼的凶狠,渐渐被包围的苏寒山下意识后退了数步,背靠着马车。
第三十六章 梦驼铃()
苏唐帝国与南朝接壤的边城素来平静安稳,可今夜三百里荒地,竟会游散着一支神出鬼没来历不明的马贼山匪。
这在任何人听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它偏偏真就存在。
就好像苏唐帝国九皇子到来之前,同样不会有人预料到霸枪、太公竿、长安月、涅槃火这般名列百兵鉴上阙的证虚境大高手会集中扎堆出现在这荒芜之地一样。
世上没有绝对,一切皆有因由。
被山匪包围的苏寒山警惕地靠着马车,提着灯笼的手微微用力。
他瞧着那一个个黑布覆面只露一双恶狠狠盯着猎物的眼睛的马贼……当视线从其中两名马贼身上扫过时,苏寒山忽而微愣。
心里一阵冰凉。
自幼修佛法聪慧绝顶的苏寒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也有辨人识物的能耐。他从那两名马贼的眼睛里看到了两道身影,东伯吴与胡姬!
即使他们乔装打扮,外貌看起来与其余马贼一般无二,可苏寒山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们。
他盯着东伯吴的眼睛:“为什么?”
烟雨山庄出身的东伯吴也不再遮掩,既然被识出身份,索性就撤下覆面黑布,冲着苏寒山抱了抱拳:“殿下果然好眼力,东伯吴佩服!”
想起北归一路种种,苏寒山觉得还是难以置信:“我们一路详尽的行程,也是你二人故意泄露的?”
东伯吴并不否认:“是的。”
苏寒山用力地捏着手中杆,他在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又问道:“所以我会死在这里?”
苏寒山想通了。
三百里荒地的大杀局根本就是一张精心布置的口袋,而他逃亡的路程方向则是幕后人早已刻意留下的袋口。
一路上出现的百兵鉴高手真正的目的也并不是要杀自己,而是充当着收拢口袋的角色,将身边的人逐渐剥离,然后向着袋口扎紧的方向追赶,送到这群来历不明的马贼面前,借刀杀人。
最后对外公布的结果就是苏唐帝国九皇子死于游离大梁城外的一伙不知名马贼刀下。
如此一来,幕后布局者既可以除去心中大患,又无需身负杀皇子的罪名,一举两得。
如此深谋远虑的安排,苏寒山觉得那个欲将自己置之死地的幕后人城府之深,也实在太过于阴沉可怕。
东伯吴抽出寒意森森的腰间弯刀,夹着马腹,缓缓走出:“我会让殿下没有痛苦!”
苏寒山冷笑了声:“谢谢。”
这是一句讽刺。
看着东伯吴一步步逼近,本该视死如归的苏寒山默然运转起太玄经。
他说过,这条命来之不易,承载着太多人的心血,自己会很珍惜地活下去。无论面对怎样的绝境,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求生的意志都不会磨灭。
为了父皇,为了李太师,为了师父,为了禅空寺大大小小的和尚,为了太子爷李天下,为了舞阳,为了黄梅前辈……为了所有不愿看到他死去的人。
体内真气依照心佛掌记载的方式运转周天,苏寒山握着灯杆的掌心已有微弱的金光闪现。
东伯吴停在他面前,举起手中刀。
苏寒山屏息凝神,轻锁剑眉。
命悬一线的时刻。
那刀还不曾落下,原本死一般寂静的深夜里忽有驼铃声随风传入耳中。铃声清脆悦耳,由远及近。
初听时不觉异样,随着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黑衣佩刀的数十名马贼便开始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
驼铃声仿佛与他们的心跳呼吸无形中构建了某种奇特的频率联系。
他们被牵引着,时而紧促剧烈,时而绵长平缓。甚至连体内真气都在紊乱流窜,无法自控,犹如走火入魔前的征兆一般。
于是有武道修为稍显不足的马贼突然身体倾斜,从马背上就这么无声无息倒了下去,连一声痛苦的呻吟都没有。
身旁的同伙举着火把瞧了那一头栽倒荒地的人一眼,火光竟照射出令人惊悚的脸孔,七孔流血!
瞬时,诡异与恐惧的感觉侵袭所有人心间。
马儿烦躁的甩着脑袋,修为相对较高的胡姬也开始双眼模糊呼吸急促,她艰难地扯下覆面黑布,有气无力地唤了句:“师兄!”
一声呼唤让东伯吴顿时清醒了些许,耳边回荡的驼铃声让他心有余悸额前冒汗。他冷冷地盯着苏寒山,杀气倾泻,举着弯刀的手陡然挥斩而落。
并没有受驼铃声扰乱的苏寒山趁着东伯吴走神的间隙,左手搭在握着灯笼杆的右手旁,双手已悄悄结着无畏印。
见那一刀劈下,准备拼死一搏的苏寒山双目微凝,心中暗道了句心佛掌。
他身体陡然爆发出强烈的金光,一尊并不甚凝实的金身罗汉虚影结着无畏掌印自背后浮现。
金刀相击的声音回响,震慑着耳膜。
一刀劈斩在金身罗汉虚影头顶的东伯吴竟赫然被震飞了出去,身体从马背上脱离,径直震出了十米远,狠狠摔落在泥泞的荒地上。
噗的一声,东伯吴口吐鲜血,满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浑身金光的九皇子苏寒山,极为不甘心地断了气。
“师兄!”
胡姬沉喝一声,见师兄丧命已顾不得其他,抽出弯刀命令身旁一众马贼:“杀了他!”
这声音刚落,马贼们纷纷运转真气,刀身拍打着马儿,朝苏寒山冲刺而来。
九皇子苏寒山迄今为止只修了心佛掌的一种佛门手印,抗得下东伯吴那一刀也纯属侥幸。面对着马贼的冲刺,饶是他体内蕴藏浑厚无比的真气,恐也会被碾成或砍作肉泥。
眼看绝望之际,不可思议的事情却发生了。
那些马贼策马奔出不过数步,便一个接一个一头栽倒了地上。诡异的死状,与第一位七孔流血的马贼一模一样。
就这样,近四十余名假扮着马贼的杀手,纷纷倒在向苏寒山冲杀而来的半路,一直到最后一个倒下的胡姬。
这些人,连同东伯吴在内,甚至临时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寒山又何尝不是心生恐惧。
浑身金光渐渐弱化,而后罗汉金身消散。他双腿有些发软,手扶着马车粗缓了几口气。看着一个个倒在荒地上的马贼,想着江湖里如何会有这种令人胆寒的邪门手段,那驼铃声莫非还能杀人不成?
他抬起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远处的黑夜送来一道诡异的影子进入眼帘。
那竟是位骑着骆驼的红衣女子。
第三十七章 孤灯挑夜少年郎()
女子着一身江湖极为罕见的修行红佛衣,青丝挽起道髻,插着红玉簪。眉心有颗朱砂,手中提着名为费思量的三尺三精致长剑,左脚雪白的脚踝系着小红铃。
苏寒山乍看上第一眼,心里便忍不住惊叹,世上怎会有如此惊艳的人儿!
比之男子英俊不凡,比之深闺明珠又百媚千娇,苏寒山自问打小览经书无数,却发现一时半会儿绞尽脑汁竟找不到能形容这红佛衣女子的词汇。只能感叹,或许这就是能让佛门弟子痴想着不负如来不负卿的那般人儿吧。
看得苏寒山一时忘形,竟不知骑着骆驼的红佛衣也在看着他,良久之后,心中略显失望的红佛衣暗道了句登徒浪子。
“看够了吗?”
挑着灯笼的苏寒山老脸透红,从没像这般失态的他连忙左掌合十礼,心道罪过。
提着三尺三精致长剑费思量的红佛衣看在眼中,却并不似怎么领情,也不避讳,哼了声伪君子。
苏寒山也自知方才忘形实在不该,低头苦笑自嘲了句:“假和尚。”
红佛衣唇角浮现一丝笑意,随后又消失无踪,恢复最初的冰冷模样,瞧着这位苏唐九皇子说道:“还等什么?”
苏寒山猜测这位佛衣女子定然也是父皇派遣而来,否则也不会用铃声杀了那群马贼而没有修为的自己却相安无事。
他知道对方的意思,却不能应允。
苏寒山说道:“我还不能入大梁城。”
红佛衣讶异说道:“为什么?你不怕死?”
苏寒山苦笑:“也挺怕死的,可若是舞阳出了事,我恐怕会比死还要难受。”
红佛衣似乎很关心这个问题,挑了挑眉:“舞阳是谁?听名字像是个女子,你很在意她?”
苏寒山认真地点了点头:“很在意。”
谁知红佛衣似是嗔怒,用嘲讽般的语气冷笑道:“假和尚!我看是个花和尚才是!”
苏寒山无从辩解。
他甚至根本无法了解自己如何又招惹了面前这位红佛衣。
想着女人真的难懂,心里喟叹一声,便不再说话。
苏寒山转身走了几步,掀起车帘,将车厢里的画匣子与放着三十两纹银与佛珠解语的包袱抱了出来,又将车帘放下。
他笔直的挺着背,望着那位骑着骆驼的红佛衣认真地说道:“很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苏寒山铭记于心,他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只是现在,苏寒山真的要去找一个人,她为了护我,被杀手缠住生死不知。姑娘说苏寒山是伪君子也好,花和尚也罢,苏寒山绝不辩驳。”
“因为……”
苏寒山竟有些哽咽,眼里泪光闪烁着,像是想起黄裳儿临别时的一吻,他微微笑了笑:“她对苏寒山真的很重要!”
苏寒山深深鞠了一礼,便转身朝着来时路走去。
骆驼背上的红佛衣微微动容。看着苏寒山挑灯的背影,尤其是那眸中含泪的一笑与深深的鞠礼回放在脑海,她竟说不出话来。
心里萌生了些悔意,想着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有些过激了。不过转念一想,红佛衣又释然。心想你若不是苏寒山,本姑娘才懒得管你在乎谁呢!
外冷内热的红佛衣始终还是拗不过倔强的苏寒山,又不能放任着那家伙不管不问。这三百里荒地刀光剑影杀气不绝,指不定一个不留神,那倔强的家伙就身首异处。
心软的红佛衣揉了揉骆驼毛茸茸的脑袋,于是驼铃声再度在黑夜里响起。
清脆悦耳,好听之极。
……
凌晨子时夜幕无边的三百里荒地有一幅画面。
木簪绾青丝,一袭青衫的少年抱着画匣子背着包袱挑灯走着,身后默默地跟着一头骆驼,骆驼背上坐着位提剑的绝世红衣。
一路驼铃声起。
这画名就叫做:孤灯挑夜少年郎,身后跟着驼铃姑娘。
……
苏寒山走了半夜。
天边浮现鱼肚白时,手中灯笼早已熄灭,裤脚的泥巴也干了,双腿泛着酸疼的感觉,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面色很是憔悴。
他有些后悔。
被东伯吴打昏之后,并不知距离舞阳跳下马车的位置走了多远,他一路凭着车辙印原路返回寻找,发现走了半夜,也丝毫寻不到舞阳的踪迹。
悔恨自己为什么一开始不将那匹马儿骑着,也不至于耽搁数个时辰才走了这么一点儿路。
停下擦了擦汗水,苏寒山望向远处,隐约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地平线映入眼中。
“是黄梅前辈!”
苏寒山喜出望外,连忙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脚朝着黄梅老头走去。
……
“前辈。”
苏寒山看着面色有些苍白,灰发更加凌乱,身上衣物还有些许被火灼烧的破洞痕迹,总之状态不怎么好的黄梅老头,心里一阵微酸。
背着棋盘发间插杨柳枝儿的黄梅老头竖眉看着苏寒山,诧异地问道:“怎么一瘸一拐的?他们人呢?”
苏寒山没有答话,反而关心问道:“前辈,您还好吗?”
黄梅老头摊了摊手:“你看我像是不好的样子吗?”
苏寒山真挚的点了点头。
黄梅老头自觉面子上挂不住,说道:“你是没见到凤栖梧那小鸡仔,老夫的一截柳抽得他杂毛满地!”
苏寒山笑了笑。
看样子除了有些疲惫真气没有恢复,黄梅前辈倒真是没有大碍,忍不住问道:“前辈您路上可曾见到舞阳?”
黄梅老头嗯了声:“她不是与你在一起?不过你这模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寒山忽然想到那位红佛衣姑娘,便转过身去,清晨里一望无际的荒地哪里还有红佛衣的影子。
苏寒山这才意识到,好像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听到驼铃声。只顾着挑灯赶路,倒是忘记了那位姑娘何时离去。
轻叹一声,便将黄梅老头离开后发生的事情一一叙述。
听着后来的种种,黄梅老头也自觉有些讶异。对幕后主谋者精心的布局,一步步驱赶,削弱身边力量,直到将苏寒山送入那群来历不明的马贼手中……这环环相扣的计策,又岂是寻常人能够统筹操控的?
看着失落的苏寒山,黄梅老头难得安慰说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心。那丫头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儿,指不定这会儿追着别人砍呢。找不到至少不是坏事,不是吗?”
苏寒山沉重的嗯了声。
感受到脚下大地的颤动与远处奔腾的马蹄声,黄梅老头遥指着大梁城的方向:“他们来接你了。”
第三十八章 入梁关()
数百骑拉开阵势自远处奔腾而来。很快,苏寒山见到熟悉的面孔。
李天下、顾长亭、楚南诏、还有那位霸枪杨须眉前辈。
身后数百骑应该是大梁城驻守的兵马,至于那几位穿着道袍的年轻人,苏寒山愣了愣,心想莫非是……
犹疑间,李天下等人已下马走来。
只见秋塘刀不离身的顾长亭,霸枪杨须眉以及大梁城守将张秋霁率身后数百余骑齐齐上前叩拜:“参见九殿下!”
一声整齐的山呼后,清晨风微凉的荒地骤然静了下来。
南朝太子爷李天下抱剑站在一旁饶有兴致看着这幕。楚南诏乃江东人氏,自然也不需对苏唐皇子叩拜。
青衫苏寒山静默,看了看跪在身前的众将士,也不说话。没有人知道九皇子在想些什么,气氛顿时变得诡异。看得众将士身后七皇子苏幕遮几人,颇感惊奇。
好一会儿之后,苏寒山将手中灯笼与画匣子包袱递给很不情愿接着的李天下,走到顾长亭面前,弯了弯腰伸出双手将其搀扶,然后是霸枪杨须眉。
他依次走到守将张秋霁面前。
这次却没有弯腰,没有伸手,而是不冷不热地问了句:“这位可是镇守梁关的张将军?”
“臣张秋霁向殿下请罪。”
张秋霁低着头,心有恐惧。
素闻九皇子苏寒山姑苏城外桃花山寺平易近人善良温和,可今日得见,给他的感觉却无比沉重,即使九皇子从头到尾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
苏寒山自然知道张秋霁口中请罪意指。
只不过在苏唐他无权无势,徒挂个九皇子的名头,别说本无心责备,就是真要降罪此人,恐怕也没有那么大威严。何况,那位特意绕南而来的七哥还在看着。
苏寒山伸手搀扶:“有件事,要烦劳张将军。”
张秋霁说道:“殿下吩咐,臣定当竭力。”
苏寒山从李天下怀中包袱里取出一张画,是黄裳儿秦舞阳的画像:“请张将军派人在三百里荒地周围找寻一番。”
张秋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