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腰间秋塘刀,顾长亭却显得忧心忡忡。
并不知苏寒山一夜未曾回自己客房的院主陈丹青上前问礼:“苏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还,还好。”
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违心话,苏寒山礼貌地微笑。生怕被秦舞阳听到自己说谎,还不忘偷偷瞄了身后姑娘一眼。
谁知黄裳儿佯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哼着小曲儿蹦蹦跳跳从身旁走过。
手中抱着未曾打开的画匣,苏寒山想起昨夜八问的相师,问道:“对了,那位老前辈……”
陈丹青说道:“老相师一早就下山了。”
苏寒山犹有遗憾。
陈丹青又道:“在下已为诸位备好楼船,乘船渡浮水,约莫三日三夜便可进入浔阳江。过了浔阳江再有三百里荒地,就是苏唐境边大梁城。”
苏寒山道谢。
众人随这位守着文殊院千灯楼却崇媚游方江湖术士的陈丹青院主,朝山后浮水渡口而去。
第二十二章 晕船鸳鸯()
官道上,有辆马车一路扬尘。
马车里坐着的是那位冒充江湖相师的苏唐帝国钦天监老祭酒南怀先生,与其晚年收的跛脚徒儿辟邪。
南怀先生身体随马车微微摇晃,正闭目养神。
身旁跛脚道童辟邪心有疑问,看了看老师,欲言又止。
老祭酒南怀子不止明目,心中似也澄明,他睁开眼睛声色严厉说道:“有什么话就问!吞吞吐吐的,单这一点比你师兄就差远了!”
提到太师李国初,辟邪脸上便有些不服气。心想着总有一日他会向天下人证明,与李国初之间谁才是南怀先生最得意的门生。
他从身旁搬来蒲团,掀起前襟跪在老祭酒南怀子身前:“徒儿想知道老师对九皇子的看法。”
南怀子看着身前生性阴沉的徒儿:“你想知道为师的看法也不是不可,只是你自己呢?对南朝长大的九皇子又有怎样的判断?”
辟邪不敢欺瞒:“聪慧有余,却不足为虑。”
老祭酒南怀子却笑了,看尽沧桑的眼眸里闪烁着精光:“不足为虑?是不足为我所虑,还是不足为你背后的主子所虑?”
辟邪恍然意识到口误,惊吓之余连忙叩头:“徒儿惶恐!徒儿一生只常伴老师左右,不敢令谋他主。”
南怀子捋着银白胡须,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徒儿,岂会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不过想起这孩子凄惨身世,便又于心不忍,教化说道:“你可知自己与师兄最大的差别在哪?国初愚钝,却兼怀苍生,知一生唯忠景佑皇帝一人,所以他立于不败。而你天生善妒,易被仇恨蒙蔽双眼。你将筹码压在七皇子身上,可曾想过若有朝一日承袭东宫之尊的另有其人,自己的下场会如何?”
辟邪低下头。
想到一直以来被老师视若珍宝的画匣子,眼神露出锋利。
既然老师对一切心知肚明,自己也没有隐藏的必要。如今景佑皇帝病重,众皇子在朝堂拉帮结派,培养羽翼已是常事。
良臣择主而事,七皇子欣赏他谋略,为报知遇之恩而投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倒是老师。不远千里一行,只为将那画匣子送到九皇子手中。其中深意,让他不由多想。
辟邪说道:“那么老师呢,可是择了九皇子?”
……
罗浮后山浮水渡口没有想象的野草丛生,岸边是修葺过的平整石阶,约莫十米长,二十阶高,宽敞大方。两旁竖着木杆,高挂着的灯笼随风摇摆。
石阶尽头平地上,背青山面绿水错落着十数户人家。据院主陈丹青介绍,这些人家世代久居,原本只能靠着山猎砍柴捕鱼勉强维持生活。后来老院主心生怜悯,便出银钱买了艘楼船。
修建渡口之后,将楼船交给了这些人家,让他们自行运作营生。
为了拉拢生意,老院主曾特意在罗浮山办过鉴画会,邀请江湖诸多名人名士品鉴千灯楼无数藏画,这渡口也因此热闹起来。十数户人家非但脱离贫苦的生活,就连当初购买楼船的本金也一并还了文殊院。
对此,他们是感恩戴德……
陈丹青领着苏寒山等人来到渡口。
起三层的精致楼船早已停靠岸边等待,掌船的是位年约花甲身体却健朗的葛姓老先生,那人领着十三岁的孙儿与十数名船夫厨娘等一同走来礼见众人。
陈丹青一一引荐过后便说道:“就送诸位到这儿了。”
苏寒山等人抱拳:“有劳陈院主相送。”
太子爷李天下摘下腰间玉佩,丢了过去笑道:“若嫌山上枯燥,凭此可去姑苏领个差事,我想浑天监大臣们也不会拒之门外。”
顾名思义,南朝浑天监与苏唐钦天监一般,都是为皇家服务察天象算节气定历法的机构。素来瞻仰此道的陈丹青一直渴望能入浑天监学习,可碍于罗浮山文殊院家业拖累,抽不开身。
如今看着手中玉佩,惊喜之余那曾被埋藏的念头又复萌生。
文殊院主带着微微激动的神色说道:“陈丹青多谢公子美意!”
……
掌船的葛姓老先生指导着随行乔装的精骑将路程上吃穿用行的货物搬运上船,堆在船舱。那些马匹与马车留在了罗浮山。
考虑到浔阳江登岸之后的三百里荒地,顾长亭便提前飞鸽传书告知大梁城守将按照既定日期备好车马,恭候九皇子。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苏寒山等人相继登船。
从葛姓老先生十三岁的孙儿小鱼那里了解到,这楼船名为夜雪,乃罗浮山老院主亲自取名。古诗词里有写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如今承载着皇子与随行将领兵甲,虽不是战场杀敌,倒也不辱没此夜雪之名。
楼船驶离渡口,浮水之上迎风斩浪。
在经历过刺杀而变得警惕异常的顾长亭安排下,随行的三十位兵甲由东伯吴与胡姬二人各自带领,分作两队轮替值守。
没过半柱香时间,初次乘船的九皇子苏寒山却出现头晕迹象,随后开始呕吐,出乎所有人预料,这晕船的症状好不激烈。
无独有偶,黄裳儿秦舞阳似是要与未来夫婿有难同当,却也开始面生冷汗陪伴着苏寒山晕了起来。
这让始料未及的顾长亭等人手忙脚乱。
楼船三层房间里,太子爷李天下抱剑站在门前,看着同命相连的那对儿鸳鸯,忍不住笑道:“还真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
对这强烈的晕船症状,李天下是束手无策。
黄梅老头也不知如何是好,无奈之下只好给苏寒山与黄裳儿两人输送些许真气,好歹让这二人觉得舒服些。
作为随行护卫精骑里的唯一一位女子,烟雨山庄出身的胡姬忽然想到掌船的老先生,于是去了掌舵的船舱将那十三岁少年葛小鱼带了过来。
听从小少年吩咐,将苏寒山与黄裳儿两人带到楼船外,吹了吹微凉的江风。又从厨房内捧来些酸梅口中含着,晕船的症状才勉强得以控制。
船板上自顾自研究着棋艺的黄梅老头笑道:“其实也无需大惊小怪,有句话不是说,吐啊吐的就习惯了。”
“黄梅前辈说的极是。”李天下抱着南怀子赠予苏寒山的画匣子从船楼里走出。紧挨苏寒山而坐,尝试许多次徒劳无果,不由皱眉说道,“这匣子好生奇怪……”
第二十三章 施无畏印()
南怀子留下的画匣盒面有条长长的凹槽,那形状像极了画卷卷轴。可惜楼船里无画,否则李天下真要尝试是否放入画卷便能打开。
昨夜并没有仔细观察的苏寒山口中含着酸梅,闻言后也对着画匣研究了片刻,发现竟真的死活打不开,便望着思索落子的黄梅前辈:“前辈可知这画匣来历?”
发间插着杨柳枝儿的黄梅老头一手提子,另一手探出,掌心不知哪里来的吸力,陡然将画匣吸入手中。
把玩了一会儿,黄梅老头蹙了蹙眉:“哪里来的匣子?”
苏寒山说道:“昨夜那位江湖相师所赠,说是里面藏着春秋当兴多少年的答案。”
黄梅老头没有说话。
显然对春秋当兴多少年与画匣子皆不感兴趣。随手一扔,又回到苏寒山手中。
李天下倒了些茶水:“江湖术士说的话你也信,我看你与那陈丹青院主一样,没到过江湖方觉稀奇。”
口中化着酸梅,酸酸的味道让黄裳儿表情极为丰富。
看着匣子,不知为何有种熟悉且亲近的感觉,黄裳儿鼓着双颊说道:“苏哥哥,将这匣子送给舞阳呗。”
苏寒山好奇说道:“你能打开它?”
黄裳儿连忙摇了摇头:“我想用它当枕头。这样两个人睡,就不用挤一个枕头了。”
太子爷噗的一声喷出茶水,而后不可思议的看着苏寒山。
黄梅老头也是破天荒的看了过来,神情精彩。
苏寒山欲哭无泪,乞求地看着黄裳儿。
黄裳儿只是随口一说,也没意识到什么,可看着大家的神色,脸颊微红,羞涩低下头细声解释说道:“我是说以后与苏哥哥成了亲……”
……
浮水平静。
楼船夜雪绕过一座座葱绿山川驶了整整一日,沿途不少壮丽秋景揽入眼底。
苏寒山与黄裳儿也渐渐习惯这种感觉,头脑有些微晕,却不再呕吐。
晚饭后,自认纵横十九道琢磨出新花样的黄梅老头背着棋盘,欲找苏寒山手谈两局一雪听蛙六局的前耻。可转念一想那小子晕头转向状态不佳,便是赢了也胜之不武,于是打消了念头。
苏寒山难得清净下来。
暂无睡意的他从包袱里取出那部佛珠解语,盘膝坐在床榻,细心究研。
这部解语将眉心十七颗佛骨念珠对应的佛门大贤尊者生前佛法修为归纳总结,共分为三篇。
第一篇是佛法篇。
一直以来,苏寒山都在研读着这一部分,也是最晦涩难懂的部分。正因为如此,他才如经历天启一般聪颖异于常人,小小年纪便得了南朝四百八十寺说禅论法第一人的虚名。
第二篇是佛技篇,也是整部佛珠解语中占据页数最多的一篇。苏寒山粗略览了一遍方知,佛技篇里共记载着佛门绝技七十二种之多。
佛珠解语最后一篇乃金身篇。
虽说自幼先天之疾缠身的苏寒山很想跳跃到第三篇看一看金身佛究竟如何修,可他还是强忍了下来。因为空空和尚与他说过,没有足够的修为支撑强行翻阅金身篇,只会让他有性命之忧百害无一利。
深吸了一口气,静下心神。
打开佛技篇第一页,苏寒山看到三个金色字眼映入眼前。
心佛掌!
暗自运转起佛门无上心法太玄经,苏寒山便尝试着按照心佛掌记载的真气运行方式牵引着体内那股炙热的真气流转。
不知不觉,双手结了一个金光大涨的大手印,心佛掌第一式无畏印!
隔壁房间里翘着二郎腿用柳枝儿剔牙的黄梅老头轻咦了声,旋即笑了:“好小子……”
……
第二日清晨,浮水江面起了风。
江风潮湿,天空更是万里沉闷,没有半点儿阳光。
好不容易憋了一整夜的黄梅老头大清早一脚踹开苏寒山房门,死活也要拉着九皇子大杀数盘。终于在黄裳儿与李天下、顾长亭等人强烈要求下,才将所谓的夜雪六局推至饭后。
“前辈这一次要赌什么?”
房间里围了黄裳儿,李天下,顾长亭和与众人自来熟的小少年葛小鱼四人。
太子爷李天下揉了揉少年小鱼脑袋,笑眯眯地看着黄梅老头,也不知心里盘计着什么。
黄梅老头孑然一身,心想着赌什么不可以,说道:“你说赌什么就赌什么。”
李天下阴笑着:“我有个注意。”
黄梅老头瞪了他一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李天下说道:“若前辈赢了,小和尚每局输二十两纹银,算我的。若小和尚赢了,前辈就要传他每局一式剑招。当然了,传授剑招时,大家都要在场。前辈以为如何?”
黄梅老头冷哼了一声:“想学老夫的剑,哪有这么容易!”
苏寒山笑而不语。
他岂会猜不透李天下心思。
武道七重境,自己没有半点儿修为,就算黄梅前辈肯传授剑招,也断然领悟不到。可当着众人面前,李天下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偷师。
二十两银学曾与西楚剑皇干过架的男人一式剑招,怎么看都值!
李天下叹了声气:“既然前辈不愿意,那只好赌银子了。”
说罢便取出十两纹银放在苏寒山面前。
黄梅老头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面前这棋盘,哪里还有银子。被李天下激将,气得吹胡子瞪眼:“一式剑招就一式剑招。”
李天下冲着苏寒山使了个眼色。
于是半柱香后,黄梅老头投子认输。
苏寒山说道:“前辈承让了。”
黄梅老头说道:“承让个屁。”
口中含着酸梅的黄裳儿高兴地鼓掌。
太子爷李天下继续怂恿:“这才刚开始,再来一局兴许能翻盘也说不准。”
谁知黄梅老头忽然收起棋子棋盘,不赌了。
江湖剑修者何其多,又有多少人朝思暮想要学他曾名震江湖的十里剑意,他可不会为了棋瘾出卖自己。
打开房门,黄梅老头顿了顿,厉声说道:“老夫只演示一遍,学不学得会就不关我事了。”
苏寒山几人心怀激动。
黄梅老头的杨柳枝儿虽说在百兵鉴上阙只排入十一名次,武道修为境界也跌入五境证虚,可正如他自己所想,江湖里谁又不想见识一番昔年与西楚剑皇对阵的十里剑意呢?
苏寒山几人在扬州城头可是亲眼见识过跺一跺脚城楼摇晃的威力……
第二十四章 一道红光穿雨帘()
众人随黄梅老头出了楼船。
阴沉天空里竟不知何时落起细如丝线的小雨,缠缠绵绵滴入浩瀚江面。看着雨帘里独游于浮水江的楼船,以及两旁绵延不绝的青山,那画面像极了罗浮山千灯楼里某副山水墨画。
画中人黄梅老头走到船头,一副高人模样负手而立。
苏寒山与黄裳儿等人撑着伞站在黄梅身后,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霎时间伟岸不凡的背影。想着下一刻,甚至下一瞬间便能亲眼见识到曾名震江湖的十里剑意,太子爷李天下更是难掩内心激荡之情,吞了口唾沫。然后竖起食指嘴边嘘了声,所有人安静下来。
天地俱寂,江风渐起。
掀摆着黄梅老头衣角猎猎作响,撩动着蓬乱的灰发与发间那截杨柳枝儿。
曾与西楚剑皇干过架的男人眯了眯看透江湖沧桑的眼睛,眺望着无尽的江面。密集的雨帘悄然滴入江水,冥冥中带着某种韵味旋律,混合萧瑟江风回荡耳畔。
这一刻,意境有了。
苏寒山等人屏息凝神,于是黄梅老头缓缓抬起了手。众人心跳加速,想着销声匿迹快甲子年的十里剑意终于要重现江湖了么?
只见黄梅前辈并指如剑,遥指着江面。
那背影,味道也有了。
太子爷李天下再次吞咽了口唾沫,忽然听到黄梅前辈轻咦了声:“看,那有个人。”
被吊足胃口的李天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了声。随后瞪着黄梅老头背影,合着您老装模作样大半天,就是为了让大家看那有个人?
李天下恨得牙痒痒,如果自己有那种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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