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只因领了护送九皇子北归差事而入过一次朝堂的他不知钦天监南怀先生之名,更别说识得其容。
稍作放松却仍不敢掉以轻心的顾长亭跟了上去,千灯楼门前驻足,守在门外。
灯楼内茶香四溢。
陈丹青并非附庸风雅,着实是招待贵客才狠心取出珍藏许久的海底珍珠,平日哪里舍得。
受邀落座,苏寒山四周环望。
见楼墙四壁挂着些许颇有意境的水墨画,一时被吸引了双目。
黄裳儿紧挨着苏寒山跪坐,嘴馋的姑娘见不得茶香,连忙端起面前茶盏趁着热气腾腾啜了一小口,俏脸儿上露出惊讶。
扯了扯苏寒山袖角,小心翼翼将茶盏递了过来:“苏哥哥,尝尝。”
始终惦记着正事儿的李天下瞥了苏寒山一眼。
而后用上等海底珍珠漱了漱口,看其架势,势必要与老相师上演一场十八里杏坛论辩的模样。
这奢侈的一幕被陈丹青瞧在眼里,如心在滴血。可碍于太子爷尊贵身份,他哪里敢流露半点儿肉疼的神色。
一本正经,只听李天下开口道:“晚辈第一问,问前辈可知江湖百年武道修为最无敌者?”
作为东道主的陈丹青虽不是江湖人,却也听闻北燕镇妖塔慕容玄虚之名,心想着太子殿下第一问,可真是等于白问!
老相师神态自若:“北燕老匹夫。”
李天下继续笑道:“第二问,问的是我李氏南朝说禅论法第一人。”
老相师精神内敛的眸子看着苏寒山,接过身旁弟子递过的茶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李天下接道:“哦?说的是本太子么?”
老相师又将茶水递回:“确是皇子,并非太子。”
黄裳儿一听,发现新大陆般转着骨碌碌的眼眸,开心地盯着苏寒山……又挖掘未来夫婿一项优点,口才好!
对此,苏寒山很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挤到李天下身旁。
太子爷没好意的瞪了苏寒山一眼,转而继续问道:“第三问,江湖最高的楼阁是哪座?”
“凌云阁。”
“最深的山呢?”
“十方山。”
李天下诡异地笑了:“您猜本太子爷今世能活多少载?”
前面四问,不过是小试牛刀。
这第五问,才是开始。想着饶是老家伙见多识广,也断然猜不出本太子爷能活多大岁数。
一副看戏的神色盯着老相师,对自己的聪明才智,李天下满意之极。
谁曾想此问,老相师不假思索脱口答道:“七十九。”
两人视线相对,老相师内心讽笑:只要不是当下死,活多少岁不成?老朽随便报个数字,你也得几十年后才知真假!现在嘛,谁敢言错?
李天下正想辩论,才后知后觉,发现根本无从争论。
顿时语结。
一旁苏寒山也不忍瞧着为自己安危操碎心的太子爷失落,抱了抱拳:“接下来,可否由苏寒山代问?”
第二十章 春秋多少年()
黄裳儿秦舞阳满脸期待。
李天下看着苏寒山,陈丹青看着苏寒山,老相师与身侧跛脚年轻道童都在看着苏寒山。
被众人目光锁定,忽觉有些不自然。
苏寒山再次抿了口香茗,沉思小会儿似在组织词汇,说道:“龙生九子,囚牛温顺,睚眦必报,嘲风镇邪,蒲牢呱噪,狻猊威严,赑屃驮碑,狴犴好义,负屃高雅,鸱吻善水。敢问老前辈,可知这九子之中善恶都有谁?”
苏寒山语罢,灯楼里出奇陷入一片沉默。
李天下微愣。
黄裳儿俏脸儿尽是不解。
便是文殊院主陈丹青也破天荒皱了皱眉。怎的这个问题,比太子爷问岁还要无聊。
他们望着自称天下前后三百年无所不知的老相师南怀子,问题无聊了些,可也不能否认确实不好答。
意料之外的是,道袍绘星图的老相师笑意盈盈地盯着苏寒山,他的笑容明明很和蔼,可那双眼睛隐藏的笑意却有些不寒而栗。
谎称江湖术士的钦天监南怀先生不远千里私下离宫本就为看苏寒山而来。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好奇天生元神有损的九皇子南朝十五年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哪怕久闻苏寒山佛国说禅无人出其右,他还是想亲自鉴定一番。
果不其然,他看到了,也听到了。
龙生九子。
很有趣儿的问题。
或许旁人听不出其中隐义,曾亲手教出大唐太师李国初那般人物的南怀子又岂是梦中人?
他看着苏寒山。
苏寒山也在看着他,没有躲避那像极了笑里藏刀的目光。
当今苏唐景佑皇帝膝下九子,苏寒山排行老末。
这一路北归,欲取他性命之人层出不穷。虽有所猜疑,却无法查证。苏寒山索性便以龙生九子的隐喻暗有所指,试探这位无所不知来历不明的老相师。
你若真的万事皆知,那么出现在北归路途中的各路杀手究竟受谁指使?远在天都的八位兄长,究竟熟善熟恶?
“这一问,前辈可答否?”
老相师南怀子笑道:“对于龙来说,九子本无善恶。都是自己骨肉,没理由偏执某一方。归根结底,浅水游还是龙入海取决于九子本身!善水者赢……公子觉得老道这个答案可还满意?”
苏寒山品嚼着其中义。
老相师虽没有点明幕后主谋,一席话却也让苏寒山受益匪浅。
龙入海还是浅水游,在于自己是否善水。
苏寒山嘴角微微弯起,露出浅笑。好在自己是龙之第九子,那个善水者。
苏寒山再次抱拳:“前辈当真是路过此地?”
还沉浸在方才一问云里雾里的李天下再次微愣。诧异地看着苏寒山,目光似是在说这也算是一问么?
苏寒山回敬他个坚定眼神。
李天下端起微凉的茶水,一口下肚,心中郁闷道:“这都哪跟哪儿。”
黄裳儿惊奇地看着太子爷。
李天下说道:“看啥?”
黄裳儿小心翼翼的问道:“这茶,味道如何?”
李天下啧了啧嘴,品了品。忽想到先前漱口的那杯茶,双眼盯着空空如也的杯子,脸色顿时铁青。
内心刹那崩溃的太子爷提着剑跑了出去。
黄裳儿笑的颠三倒四合不拢嘴。
灯楼内氛围难得舒缓,老相师笑道:“相逢即是缘。巧合也好偶然也罢,老道云游四方为的是结善缘,不结恶缘,对公子亦不敢有敌意。”
陈丹青颇为赞同的点头。
苏寒山解释说道:“晚辈只是随口一问,别无他意。”
通过两个问题,愈发证明苏寒山心中猜想。
这位老相师绝非普通江湖术士靠着一张嘴坑蒙拐骗,从他两答之中,苏寒山至少可以断定一件事。
此人乃至这对师徒,定然与苏唐局中人脱不了干系,甚至极有可能就是执子人手里的一颗子,或黑或白。
解除心中疑虑后,苏寒山这才有所放下芥蒂,问了一个站在苏唐九皇子角度最该关心的问题。
“寒山第八问想请教前辈……”
“春秋当兴多少年?”
一直以旁听者的身份陪着诸位贵客的陈丹青终于听到感兴趣的话题,挺起背看着老相师。
老相师南怀子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事实上,苏寒山此问与李天下问岁看似相同,又极为讲究。
因为这是个敏感的话题,涉及到春秋五国之间默认维持的某种平衡。稍有不慎,引发春秋战乱也不是不可能。
倒不是苏寒山有意刁难,他确实想听一听此人对当前春秋局势的见解。
于是在希冀目光里,老相师南怀子沉思了片刻。
无论正面或侧面,他都没有直接回答苏寒山的疑问。却反而开始侃侃而谈,说起了三百年战国史……
这一说,便是整整一个时辰的长篇大论。
起初苏寒山与院主陈丹青颇有兴致,以为是真知灼见,可半个时辰下来,老相师似乎仍没有涉及主题,不免让人焦急。
便是黄裳儿,也如听天书般沉沉欲睡,小脑袋可劲的点着。
苏寒山心有不忍,便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黄裳儿秦舞阳也不知做了什么梦,时不时犯傻地笑着。
……
又过了半个时辰,夜色已然近子时。
院主珍藏的海底珍珠在老相师滔滔不绝里彻底败了个光,肉疼的陈丹青哪里还有兴致听这书中不知看了多少遍枯燥无味的战国史。
看了看时辰,趁着老相师中途停顿歇息,陈丹青打断道:“天色已晚,我看大家也都疲惫,不若明日再续八问,几位觉得如何?”
老相师略带歉意呵呵笑了笑。
似乎才意识到兴起之后已连绵不绝说了一个多时辰,关键还未曾解答苏寒山八问:“老道失态了。”
苏寒山苦笑:“前辈言重。着实是晚辈沿途赶路,太过疲惫。”
跛脚道童搀扶着南怀子起身,并抱起那一直搁置桌面的黑色长匣子,递于苏寒山。
老相师说道:“春秋当兴多少年,老道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不过,这幅画里应该会有公子所要的答案。”
苏寒山轻轻扶起睡得正香甜的黄裳儿。而后温柔地将其背起,声恐惊醒。
看着跛脚道童递来的黑色画匣,苏寒山想着:“难道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画匣里究竟藏着什么?真的只是一副画?”
苏寒山一手接过画匣,一手背着黄裳儿:“如此便多谢前辈馈赠。”
第二十一章 我昨天没做什么吧()
文殊院院主陈丹青锁上千灯楼,唤来几名书童领着老相师南怀子师徒与苏寒山各自回了前院早已收拾干净的客房。
廊间,苏寒山脚步放的很轻。
趴在后背上,睡梦里隐约感受到温暖与小心翼翼的黄裳儿秦舞阳吧唧着小嘴,也不知是在说梦话还是潜意识里有些许清醒。
黄裳儿声音粘粘的:“苏哥哥。”
苏寒山柔声说道:“苏哥哥在呢。”
黄裳儿粉嫩双颊鼓鼓的:“你会娶我的对不对?”
苏寒山微笑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睡梦里黄裳儿还不忘纠缠撒娇:“对不对嘛。”
苏寒山无奈:“对对对,等舞阳长大了,苏哥哥一定娶。”
前方带路秋塘刀不离身的顾长亭毫无察觉地顿了顿脚步,那一瞬间,他竟有些叹息。想着九皇子殿下南朝寒山寺自由自在惯了,岂会知庙堂之上纷扰。身为皇子,许多事往往更是身不由己。
即便您对秦姑娘有意,也绝不可能说娶就娶。
苏寒山自然没有注意到顾长亭瞬间的停顿,事实上他一直在想那位老相师,一直在想手中画匣子。可黄裳儿闹着,让他思绪总是续接不上。
脑袋趴在苏寒山背上可劲地摇了摇头:“为什么要等长大了,舞阳现在不好看么?”
苏寒山说道:“舞阳很好看,现在和以后都很好看。”
没有人能理解一个人梦里的思绪跳跃,黄裳儿接着又说道:“苏哥哥。”
“苏哥哥在呢。”
“你会成为天下共主的对不对?”
“苏哥哥为什么要成为天下共主呢?”
“因为舞阳生来龙妃相,这辈子只能嫁给天下共主啊。苏哥哥若做不了天下共主,舞阳就没办法嫁给苏哥哥了。”
姑苏城外寒山寺修禅修了十五年,苏寒山喜欢自由自在的日子,哪怕他是苏唐帝国九皇子,也从没想过做什么天下共主。
一来春秋五国正当兴,二来他也不认为自己有号令天下的能力。
所以当黄裳儿粘粘地问他时,苏寒山只当是梦中胡话,心中道了句傻丫头,然后笑了笑。
没走几步,黄裳儿忽地蹬了一下腿,焦急地说道:“苏哥哥别怕!舞阳会保护你的,舞阳很厉害的……”
然后像是害怕失去一般,用力抱紧了苏寒山。
这突兀的一下,着实吓了苏寒山一跳。扭过头看着秦舞阳,才发现原来是在做梦……
廊间走过转角,微凉的秋夜风忽地拂动黄裳儿一缕青丝,在苏寒山脸颊俏皮地挠着,那感觉痒痒的。
还有一股淡淡的发香。
……
众人客房相连。
门前,顾长亭冲着苏寒山抱了抱拳,便回了自己房间。
苏寒山伸出抱着画匣子的手推开房门,走到桌前将画匣轻放,然后背着黄裳儿向床榻走去。
这间客房自然是黄裳儿秦舞阳的。
转过身让黄裳儿坐在床边,然后温柔分开紧紧缠着的双臂,双手托着黄裳儿的小脑袋,轻轻放在枕上。
熟睡的黄裳儿淘气地说道:“到家了么。”
“到家了,舞阳乖乖睡觉。”
苏寒山掀来被褥,仔细地盖上。然后拍了拍黄裳儿掌心,便转身欲离去。
谁知黄裳儿一把握住苏寒山的手:“苏哥哥不走。”
苏寒山无奈。
眼前黄裳儿粘人淘气的模样,倒真难与平日里那个无论动手还是动口都令李天下无可奈何的秦大姑娘联系在一起。
看着秦舞阳死死拉着自己的手,原本想打开画匣瞧一瞧其中画卷的苏寒山半步移不得。一阵苦笑之后,便在床边席地座下。
“好好好,苏哥哥不走。”
苏寒山趴在床沿,静静凝望着那张俏脸儿。从相识至今十数日,他还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瞧着黄裳儿。
哪曾近过女色的桃花山寺俗家小和尚看着看着,不由红了脸。
……
鸡鸣罗浮山,光透文殊院。
姑苏城外寒山寺作息规律的苏寒山躺在床榻上,准时醒来。
睁开极为疲倦的双眼,看了看帘帐,然后慵懒地侧了侧身,忽然瞧见黄裳儿正趴在床沿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
苏寒山惊吓坐起,抱紧被褥向后挪了挪,看着黄裳儿灵动的眼眸:“你,你……”
“苏哥哥醒了。”
黄裳儿扶着床沿起身,可能是坐的久了,刚站起时双腿一软险些摔倒。
她笑嘻嘻转身推门而出,不一会儿端来铜盆,将脸帕放在水盆里浸湿,递了过来:“给。”
苏寒山还有些微愣,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犹豫半天终于接过脸帕拭了拭脸,冰凉的感觉袭来,混乱的脑袋终于有些清醒。
将脸帕递回,黄裳儿顺手搭在铜盆上,接着又推门而出,端来早点。
苏寒山接过清粥,诧异的看着笔直站在床边的黄裳儿。
莫名其妙,房间刹那安静。
秦舞阳看起来有些紧张,脸颊红晕,微微低着头,手指绞缠着臂腕上轻罗,纠结了一阵抬眼柔声道:“昨天晚上睡着了以后,我没做什么吧?”
苏寒山回想着昨晚一路上梦话连篇,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
没做什么啊?
黄裳儿松了口气,又眯起月牙儿的眼睛,指着那碗清粥:“苏哥哥趁热喝。”
苏寒山点头。
转念一想,愈发心虚。他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反问道:“昨天晚上,我也没做什么吧?”
黄裳儿惊奇地瞪了瞪眼。
灵机一动,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做了啊……
苏寒山愣在那里!
……
罗浮山山脚下,众人已等待许久。
远远地看着顺石阶而下的苏寒山与黄裳儿两人,李天下与黄梅老头对视一眼,两人会心,不自觉露出邪恶的笑容。
按着腰间秋塘刀,顾长亭却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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