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南海鞭魔的身边。
他的背更驼,腰更弯,他说话的声音也在发颤。
大胡子道:“有人陪你喝酒。”
南海鞭魔望着他,笑了笑,仅仅是笑。
大胡子就差点倒下去。
南海鞭魔笑道:“你能陪我喝酒?”
大胡子道:“我是说有人陪你喝酒。”
大胡子的话还没说完,南海鞭魔就已抓住了他的臂膀。
大胡子见势,还想挣扎,但倏然只闻“砰”的一声响。
紧接着一声尖呼。大胡子左臂已断,整个手就顺势垂了下来。大胡子惨叫一声后,居然发觉自己说什么也不可再叫。所以他的手臂尽管已断,他的人却连哼也没有再哼出一声。大胡子的脸上居然还有了笑意。
痛苦的笑容。
他正在笑着说道:“我说有人陪你喝酒……”
他的话还没说完,人群中突然有人道:“我来陪你喝酒!”
话未落,就有人走出人群。
一个青衣老者。
背上背着一把剑。
詹庆生!
詹庆生径直走到南海鞭魔身前五六尺远的地方停下。
他的神态倏然,他仿佛就不认识这个人。
南海鞭魔看到他这个样子,竟止不住笑道,“你的主人是谁?”
詹庆生笑道:“你何不问我是哪家的仆人?”
南海鞭魔的眼睛里寒光倏闪,他的人已跨前一步。
詹庆生星目电光船一扫,沉声道:“一个女人,一个不愿穿衣服的女人。她要我陪你喝酒。”
他说的当然是高雨梅。
在场的人许都知道高雨梅的事,所以,詹庆生说得很低,低得只有南海出魔能够听到。
南海鞭魔突然笑道:“老夫很远就闻到女儿红的酒香,想不到还居然碰到她的人。”
这句话在旁人听来,谁也不会想到其中有什么意识。
詹庆生怕南海鞭魔再说什么,所以接着道:“她叫我和你比酒,谁喝输了就离开这个地方。”
南海鞭魔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亮。
他将钢鞭解开,然后放到酒坛边。
他的手如今已放在雪白的胡须上。
他捋须道:“这个主意不好,依老夫看,谁比输了就死在对方剑下。”
詹庆生星目一扫,冷冷道:“还是你的主意高明,不然,你怎能活到这般年纪。”
詹庆生说完这句话的时,鼻子里止不住冷哼了两声。
南海鞭魔没有注意这些,此时正在大声呼道:“还不上来倒酒?”
有不少人想动,大家都想过来倒酒。
但大胡子动得最快。
他的手臂已不灵便,他的脚步快得出奇。
他仅是几大步,就抢到酒坛前。
他的右手已拿起两个酒壶。
眨眼功夫,他就已打满酒,且将酒递到南海鞭魔和詹庆生的面前。
南海鞭魔接过酒表,斜着眼看了看詹庆生。
他看到詹庆生的时候,他的眼睛巳呆住。
詹庆生正在喝酒。
酒壶的底正朝天。
南海鞭魔想也没想,就将酒壶递到了嘴边。
詹庆生很久就想喝酒。
但是他没喝,因为他不能喝。
如今却不同,他纵然不想喝都不行。
太阳西沉。
海风忽然间变得凉爽起来。
三百多个人全痴痴地望着海上。
看到海上只只木船随着波浪起伏,他们的心早已升起一股浓烈的怒火。
但是,决没有一个人发怒。
不仅没有人发怒,大家的脸上反而如沐春风。
群雄站在这里几乎有两个时辰了,就没有一个人敢动。
因为南海鞭魔没动,如今他正在喝酒。
他喝酒的时候谁敢动?
这时候,两个人的面前已放着六个空酒壶。
但是他们还在喝,大胡子还在提酒。
酒到便干,南海鞭魔喝的比谁都干脆。
詹庆生看到他喝酒的样子,心下早已一片骇然。
詹庆生最大的能耐就是喝酒。
他喝酒的时候一向是抱着酒壶。
难道这个已有一百零六岁的老人比他更能喝酒!
南海鞭魔仍在喝酒。
他的目光始终望着酒壶。
他喝酒的速度太快,已有不少洒落在地。
这是二十年前的女儿红,世界上绝大多数恐怕连看都很难看到这种酒。
可是这种酒到他手里,就如同在喝水。
不,他的酒几乎全倒在地上。
詹庆生看到他的时候,发现他的目光已变得呆滞。
眼睛里一片混浊。
他的样子却很凶。
他望着这酒壶,他喝完这壶酒,整个人就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的面前这时已摆着十一个酒壶。
那酒壶都已空,如今都放在山地上。
那地上的酒,正绕过酒壶,流人大海之中。
南海鞭魔倒在地上。
如今他已一百零六岁。
他太老,他可能活得太久。
他不甘寂寞,他决不愿默默地死去。
所以他需要刺激。
他必须证明自己如今并不太老,至少他还可以活到一百零七岁。
但是,刺激与欲望决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一旦碰见它,你就一定不会活得太好。
南海鞭魔毕竟太老。
他想寻找刺激,但他一定受不了刺激。
他怪僻,他狂傲。
但是又有谁知道他心里真正痛苦与孤独?
一个已上了百岁的老人,如今正倒在地上。
周围的海风已凉,落日的余辉已照不到他的身躯。
此情此景,又是何等的凄厉,何等令人伤心?
詹庆生看到南海鞭魔这种样子,就如同虫蚁在咬噬着他的心脏。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明到市海鞭魔的身边。
看到那张紫黑而混浊的脸庞,詹庆生的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的脸上,沟纹交错,就如同一只粗壮的苦瓜一般。
难道这不是百年风雨刻就?
难道这不是南海的风暴和砂石铸打而成?
自批的艰辛,长久的忍耐全写在他的脸上,写进他的心中,詹庆生看见他这种样子,仿佛已忘了他就是南海鞭魔。
他躬身抱起他,然后离开人群,走上了海边的山路上。
“仙人居”“如今己静得听不到一个人声。
大海的涛声也已遥远。
海风那呼啸。
天上的月亮刚刚升起,大地还一片黑暗。
詹庆生回到“仙人居”就一直守在南海鞭魔的身边。
南海鞭魔仍然没醒,他的呼吸己越来越细。
细如游丝。
他的脉膊已快摸不到。
他已一百零六岁了,是不是还有生还的可能?
詹庆生没有想,他不敢想。
他看到南海鞭魔死灰色的脸,他的心里就充满着无限的悲哀。
倏然,詹庆生想起一件事。
南海鞭魔难道就没有一个亲人留在世上?
他想间,但南海鞭魔早已听不到。
也许他没有亲人。
詹庆生的亲人又在哪里?
一阵强烈的抽搐,南海鞭魔终于睁开眼。
眼睛刚打开,他就看到詹庆生。
他的嘴角再次抽搐,他的眼角却已湿。
难道他在哭?
很久,南海鞭魔才有说话的样子。
詹庆生忙将耳朵凑上去。
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
这声音在说道:“海边……有只……船……快救……”
南海鞭魔的话没说完,他已不能说下去。
他的眼睛仍睁开。
只是气已断,心跳已不复存在!
一代魔王,曾经震慑整个武林,最终却死在这种地方。
詹庆生心思沉重如铅。
他除了悲伤,心里还想着许多问题。
——难道海边真有一只船?
他说“快救”的意思是什么?
是救人,还是救物?
如果是救人,那么,这个人是他的亲人还是他的门人或弟子?
如果是救物,那么,是不是全银珠宝?或者遗言诏书?
难道能要救的人或者东西也在幽灵岛上?
詹庆生想,这个人,纵然一生邪恶,但他毕竟已经死了,人死了最后的愿望如果还不能实现,那一定是件最悲伤最不幸的事情。
所以,詹庆生决定顺便查一直,看这魔头临死前还要他救的究竟是什么。
他反正要去幽灵岛,反正要去查查幽灵岛的人。
他相信,如果机会好,他一定可以友现他要得到的东西,甚至他可以帮他搞到手。
难道他还需要什么?
半盏茶前也许他还需要。
可现在己经死了。
这就是人生的不幸!
不幸的人生!
詹庆生打算先葬下南海鞭魔。
埋好了他然后去看大海。
看大海边是不是有那条船。
月亮已上中天。
时已二更。
海边的风仍很大,很凉。
溶溶月光中,詹庆生并没看到船的影子。
还在埋葬南海魔鞭的时候,他就在想,也也这魔神死的时候说胡话?
但是詹庆生并没灰心,他来到白天喝酒的地方。
这里很静,不但没人,连一只船也没有。
也许这些人都已到了幽灵岛?
他顺着风朝北跑。
海岸的石,地凹凸不平,要不是他借着轻功走,也许早就倒在海水中。
他一口气奔出三里地,倏然,他的双眼射出一道冷芒。
他已看到一样东西。
那赫然是条船。
这时,船上风帆止迎着海风飘动。
瓢动的风帆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
詹庆生走上船的时候就在想:“既然有船,南海鞭魔的话就一定不假。”
也定有什么被幽灵岛的人夺走。
但看那个“救”字无疑多半是指救人。
只有人才需要救,而珠宝不能明夺就只有暗偷。
一想到救人,詹庆生的心情更急迫。
他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如今他已接受了这个重任。
所以,他只能将这件事当成自己的事。
船不大,但也不小。
坐上二、三十人到幽灵岛大概不成问题。
当然这其中还要顺到,否则,一遇上狂风和暴雨,莫说三十人就一个人,一只船,大概也只有沉人大海。
船上除了有帆,还有船浆。
一条船,载着一个人,就这般出海。
这时,月光照在海而上,可见撒波四起、光彩照人。海浪起过来的时候,粼波消失,船身同时抬高。
看样子很骇人,就好象这条船,这个人随时都有可能翻人大海底。
可詹庆生决非常人,他好奇,胆子也一向很大。
他也许不怕死,他当然没有理由怕大海,怕波涛。
大海的宽阔早已注人他的心胸。
他从大海中也许学到了一些东西。
他经历太少,他必须磨炼自己。
所以,这时候,他除了略感孤独,他的心情并不坏。
他甚至抱着酒壶开始喝酒。
酒是“女儿红”。
这种女儿红至少己十年以上。
十年以上的女儿红是稀世之物,很容易让人醉。
美醪入口,詹庆生仿佛已醉。
他的面色开始泛红,心跳开始加快。
同时,一股暗流在他心底里泪泪流动。
那是相思,是悲愁,是感叹的涓流。这时候,眼望着浩茫大海,溶溶月色,他想起了两个人。
想起这两个人,他的心里就很难受。
——这只船,这壶酒,全是南海鞭度所留下。但是,南海鞭魔却已不在,如今他已躺在了黄土中。
詹庆生想:“要是当时不跟他比酒,情况又会是什么样子?”
——怀中抱着酒壶,酒壶里盛着“女儿红”。
他想起那个人,那个叫“高雨梅”“的人。
她美丽,她多情,她心机深沉,她神秘不可测。
然而她的生命也即将结束。
她只有一百天好错。
一百天距今还剩下多少日子?
一百天很容易过,到时候,她的死也许比起南海鞭魔来更吃力、更痛苦?
那时候,我又会在哪里?能不能到她身边去?
海风又起,却小了许多。
海风一小,海浪也不再凶狠。
也许,这就是运气。
然而海风继续在起。
海浪也许更高。
小船颠簸在海上,走的是那般艰难。
小船一入海中四周海浪围住整个船身,詹庆生就感到一阵阵眩晕。
借着朦胧月色远望,前而什么也没有。
月色凄迷。
凉风阵阵。
詹庆生这时再不怕死,心里也难免怯意顿生。
大海的宽阔他永远无法想象。
幽灵岛又会在哪里?
如果这条小船上坐着的不是詹庆生,而是一个船夫或者水手。
哪怕他再平凡,再胆小,他也完全有把握操纵这只舵。
他也决不会怕。
因为他完全可以根据出发时的风向掌舵,最终顺利地到达目的地。
尽管风向有可能一变再变,他的脑海中一定仍然很清晰。只可惜,船上坐着詹庆生。
詹庆生不仅不是水手和船夫,甚至还没看过大海。
所以,无疑他毫无把握。
无论什么人,如果做件毫无把握的事,他就一定会害怕。
海风刮着船艇。
巨浪冲击着船身。
海水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詹庆生已有些忍受不住,这时闻到一股浓烈的海腥,他的心里就更加难受。
他的头就悬在船舷边,他刚想将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他的眼睛却无意看到了远方。
倏然,他看到远处的海而上除了海浪,还有一样东西。
那东西黑乎乎的,仿佛正在浮动。
难道是人?
詹庆生在这可怕的大海中突然看到可以动的东西,他的神经一下子兴奋起来。
他想喊。
但他突然想到,这物体如果是人,自己又不会游水,难道就这么看着他被淹死?
那当然不行,否则,自己就是不死,也一定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
黑色的物体更黑。
因为离船身已很近。
它移得很快,有时也很慢。
在离船身二、三十步远的地方,詹庆生借着朦胧月色还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物体在水中不断起伏,有时竟然扎在海水中。
他准备喊。
他的嘴刚张开,他的心脏一下子却提到了嗓门下。
倏然,他听到一个人在说话。
说话的声音很小,却很冷。
那声音仿佛在空中,又仿佛在海水的波涛里。
那声音说道:“你不能喊,否则,你准保没命。”
詹庆生向来胆大,这时却吓得差点跳起来。
难道这海上还有鬼?
他刚想转首四望,那声音又道:“海面上决不是人,那是一条很大很大的鲨鱼,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懂?”
詹庆生终于听清了那个人说的话。
那个人就在船上,他刚从船舱里出来。
这个人赫然就是大胡子!
大胡子说完这句话就来到詹庆生的身边。
他的吸呼很急促,仿佛他很害怕。
詹庆生向来不知道鲨鱼是什么样子,他想海上只有鱼鱼难道也可怕?
大胡子这时道:“你要是落在鲨鱼嘴里,你完全可以从它的牙缝里钻出来。”
牙缝里难道钻得过人?詹庆生这下倒真地害怕起来。
他看到大胡子身子在发抖,就想到事情一定很严重。
因为白天大胡子看到南海鞭魔的时候,就没有发抖。
所以,这条鲨鱼,一定比南海鞭魔更可怕。
这时候,大胡子已从詹庆生的手中接过舵杆,他费尽平生之力,将舵杆左捏,再朝左拔,舵杆刚摆动,船身就向左前方疾驶而去。
月亮开始西下。
巨大的海风铺天盖地般扑向船身。
詹庆生清楚地看到,如果船再向左摆,整个船身一定会翻人大海。
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