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猫夹着烟卷一瞪眼睛:“客人来都来了,我身为主人,还能往外撵吗?谁家的主人不留客?我和客人又没有仇!”
无心听得哭笑不得:“好,好,然后呢?”
小丁猫望着灯泡,悠然神往的喷云吐雾:“然后,老岳就来了。老岳本事不小,脾气也不小,在洞里闹了好几年。不过我宅心仁厚,最后还是感化了她。她什么都好,就是一根筋,念念不忘的想要杀了你。我觉得打打杀杀不大好,你认为呢?”
无心深以为然:“是不大好。尤其是打我杀我,就更不好了。然后呢?”
小丁猫一扬眉毛:“然后?然后猪头山被人挖得四分五裂。我赶在炸山之前,把陪伴我多年的朋友们——包括老岳——全部吃掉了。老岳不甘心,总在我心里折腾,搞得小时候家里人以为我有精神分裂症,直到十年前,她才安静了。”
无心听了小丁猫的话,感觉自己也要精神分裂:“哦,她还没有魂飞魄散?”
小丁猫歪着脑袋凝视无心,半晌没言语,末了才答道:“说不清楚,我们好像已经合二为一了,否则不能解释为什么我有时候见了你会百感交集。”
无心的眼睛恢复了正常大小,同时向后略躲了躲:“你……是个男的吧?”
小丁猫用香烟向下一指自己的裤裆:“脱了给你看看?”
无心连忙摇头:“不不不,我相信你。”
小丁猫慨叹一声:“老岳是个学富五车的人,在洞里几十年,教会了我很多知识。否则我现在至多做个孤魂野鬼,哪能转世成人?话说回来,无心,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当年你和老岳在我的洞里一阵好打,你走的时候可都没人样了。”
无心被他戳中心事,想要自称天人,又怕遭他嘲笑。端起酒杯又喝一口,他撩了对方一眼:“不知道。我一直不死,我自己也没办法。”
小丁猫抄起筷子翻翻捡捡,又挑了个溏心荷包蛋吃了。舔着嘴唇抬起头,他回归了现实:“我越狱了,你还跟不跟我干?”
房中寂静片刻,无心忽然说道:“我记得你真是个女人。我见的人多了,不会分不清男女。”
小丁猫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本来我心里藏着个老岳就够难受了,你他妈的还总说我是女人。是不是非得等到我把你妈日了,你才承认老子是带把儿的?”
无心听了,毫不动气:“你要是能找到我妈,我甘愿叫你一声爸。”
此言一出,小丁猫被他堵得打了个饱嗝。
小丁猫对着无心抽了半盒香烟,并且不再正视他的眼睛。岳绮罗的灵魂埋伏在他的血液骨骼肌肉之中,无影无形、无处不在;而他没有力量把岳绮罗彻底消化掉。和无心对视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的替岳绮罗痛苦,虽然他本人对无心并无意见。他其实早已完全清楚无心的底细,所以格外希望他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就算成不了膀臂,留他在身边也是好的。为什么好?他不知道。他转生时几乎是和岳绮罗分享了一具婴儿身体,虽然后来他很快占了上风,但是岳绮罗的影响,他永远摆不脱。
然而无心告诉他:“我不想跟着你。你们的事业,我没兴趣。我不会去向陈大光告发你的行踪,你是谁不是谁,和我也没有关系。我走了,别找我。”
小丁猫笑着问他:“万一我将来把红总给灭了,你怎么办?”
无心站起了身:“到时再说。”
小丁猫一挑眉毛:“好,我们到时候见。”
无心转身向外走去,守门的青年听到了脚步声音,自动从外拉开铁门。时到深夜,山里空气微凉,带着一点新鲜的草木香。无心大踏步的向前走,同时感觉自己方才只是做了个荒谬的梦。
一路疾行回了镇子,他翻墙进入公社大院之时,正见自己房内白光闪烁。蹑手蹑脚的推门进去一瞧,他先是大吃一惊,不知道是谁惹恼了白琉璃,气得他手舞足蹈的发疯;静观片刻之后,他转而啼笑皆非,发现原来是白琉璃在学人跳忠字舞。
听着苏桃气息均匀,睡得很熟,他轻轻的进房关门,一边脱衣服一边问道:“大半夜的,闹什么呢?”
白琉璃停了动作,悬在半空中问道:“怎么样?是谁找你?”
无心上了炕:“是位故人——应该算一位还是算两位,我说不清楚。”
白琉璃又问:“到底是谁?你告诉我。”
无心抬头答道:“他们活着的时候还没有你呢,说了你也不认识。算了,睡觉吧!”
话音落下,无心往下要躺。可在将躺未躺之际,他忽然又坐起了身:“白琉璃,问你句话,你还想不想转世投胎了?”
白琉璃摇了摇头:“不想。”
无心得了答案,彻底躺下。既然白琉璃愿意做鬼,他就更没有必要去和小丁猫合作了。
第168章 夜宿黑水洼
无心和苏桃坐在台下,仰着脸看台上正在表演的群口相声《绞索套住美国佬》。陈大光在猪嘴公社住了几天,视察了公社大大小小的生产队,如同新皇帝视察自己的领土,越看越美,处处都要亲自走到。如今在他离开公社之前,公社特地又开了一场联欢会,专为了让县里干部高兴。
快板书一结束,报幕员昂首挺胸的上了台,高声说道:“下面请听快板《多米尼加人民想念毛主席》!”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无心和苏桃趁机低头,一起往嘴里塞了一块硬糖。
联欢会以欢乐为主,一场快板结束之后,活报剧《美蒋特务无处逃》上演,其中女主角生得明眸皓齿,导致陈大光直了眼睛垂涎三尺。及至联欢会落了幕,陈大光春情勃发的上了台,骚头骚脑的发表讲话:“看了同志们的表演,我很受感染,不由得兽性大发,要为猪嘴公社作一首诗!”
台下众人听他诗兴变兽性,略有知识的都含笑低头。而陈大光清了清喉咙,高声诵道:“猪头山下大草原,猪嘴社员意志坚。主席思想照方向啊,敢叫荒山变良田!”
四面八方立时掌声雷动,虽然猪头山下并没有大草原。
陈大光发散了诗兴,又和活报剧女主角进行了亲切的谈话。末了受到时间的限制,他恋恋不舍的上了吉普车,前往妃子岭公社。妃子岭公社和猪嘴公社一样,是个大社,辖着五个生产大队。五个生产大队全卧在山窝子里,东一处西一处,相距甚远。陈大光不出县城,还不知道自己的领土面积。如今当真一步一步的走了,才发现自己是真了不起。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陈大光一行抵达了喇嘛山生产队。无心和苏桃坐久了马车,颠得浑身骨头疼。进村之后得了自由,两人在井台旁的大树荫下坐了,无心从书包里掏出一根早熟的水萝卜递给苏桃。水萝卜不过是巴掌长,红皮白心又甜又辣,苏桃咬了一口,嚼的嘴里喀嚓喀嚓。无心低着头,把另一根水萝卜从白琉璃的利齿上往下摘——白琉璃自作主张的趴在书包里仿效神农尝百草,无论见了什么食物,都要张嘴咬上一口。结果今天倒钩牙扎进水萝卜里,吞不下拔不出,他的大嘴张了小半天。
无心知道白琉璃嘴里干净,所以并不嫌弃。摘下水萝卜之后咬了一口,他在满嘴新鲜汁水中倾斜身体,用肩膀轻轻一撞苏桃。苏桃一边嚼水萝卜,一边摇晃着撞了回去。
“要是总能在外面逛……”苏桃说道:“也挺好。”
无心三口两口吃光了水萝卜,侧了身去解苏桃的辫子。头发乱了,辫子毛刺刺的不像话。苏桃小口小口的啃着水萝卜,任凭无心用手指为自己梳通头发。一条辫子利利落落的编好了,苏桃转了个身,把另一侧乱发送到无心面前。无心距离她很近,她的眼角余光可以瞥到他的眉目。指甲划过头皮,指头穿过黑发,嘴里的水萝卜忽然失了滋味,她怔怔的望着前方,听见自己的心在跳。
重新束好的辫梢垂到胸前,她慢慢的扭脸去看无心。其实她才真是“自绝于人民”。除了无心,她谁都不认。在人间,她与一切绝缘。
无心迎着她的目光微笑了:“看什么?我可没头发给你梳。”
苏桃也跟着笑了,抬手轻轻去摸无心的脑袋:“你的头发怎么总也不见长啊?”
无心答道:“不长还不好?省了去理发店的钱。”
苏桃收回了手,小声笑道:“一年能省好几根冰棒。”
无心正要回答,不料忽有一名青年从远方呼喊道:“无心,你俩也来吧!喇嘛山住不下,陈主任要带咱们几个先去黑水洼。”
无心拉着苏桃站起了身:“去黑水洼?去黑水洼不是还得翻一座山吗?”
青年且行且答,越走越远:“现在出发,翻山也来得及!”
无心无可奈何,只得和苏桃强打精神往大队部走。大队部里已经预备好了一架大马车,因为从喇嘛山生产队到黑水洼生产队,其间翻山越岭,虽然也有一条柏油道路,但是入夏之后经了几场大暴雨,路上几段山体滑坡,早已不能通行。而不走公路走山路的话,再好的吉普车禁不住颠簸,所以无论是为了人还是为了吉普车,都是乘坐马车更合适。
县里干部下了乡,都是住在村民家里。喇嘛山太穷了,村中以东倒西歪的土坯房为主,像样的房屋没几间。县里干部都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怎能把他们往半塌不塌的破房子里安顿?陈大光一贯爱在小事上面发扬风格,横竖早晚都得往黑水洼走,早走晚走都一样,于是带上几名伶俐心腹,他先行出发了。
无心和苏桃吃了两根水萝卜,本以为可以舒舒展展的逛一下午,没想到又被陈大光抓上了马车。抱着膝盖坐在车板子上,他们颠出了一路的萝卜屁。幸而革命群众们一贯豪迈,不以放屁为耻。苏桃深深的垂着头,恨不能把脑袋缩进衣领子里,无心俯身用双手捧着脑袋,造型也是十分忧郁。白琉璃盘在书包里不明就里,还以为是路况不好,马车作响。
大马车走了两个多小时,暮色苍茫之际,终于抵达了黑水洼。黑水洼生产队的大队长知道县革委会主任要来,但是记忆中的时间是明天,如今骤然听说陈大光下凡了,吓得趿拉着鞋往外跑。及至听说陈大光是来投宿的,大队长立刻派人把自家房屋收拾出了两间,自己则是带着妻儿老小住到了大队部里。照理来讲,两间房屋也就够一马车的人居住了,可是一马车的人中有个苏桃,无心和苏桃又是绝不拆伴。苏桃大小是个女的,虽然已经是公认的不检点,但是只对无心一个人不检点,还不能算是骚狐狸精。陈大光一时发作爱心,又见邻居也是砖瓦房子,就让大队长去了一趟隔壁,额外要了一间干净屋子给无心和苏桃居住。
无心很是感激陈大光的好意,及至吃过有酒有肉的晚饭过后,他让苏桃带着白琉璃回房休息,自己陪着陈大光在村里溜达。村民们得知县里来人了,因为怯官,吓得不敢出屋,村巷之中一片寂静。大队长带着几个大队干部尾随了陈大光,察言观色的说说笑笑。如此走了不久,前方一户人家门户大开,却是传出隐隐的哭声。陈大光停了脚步,伸手向前一指,回头问大队长赵广和:“老赵,怎么回事?”
赵广和勃然变色,变色之后忽又笑了:“陈主任,他们家我知道,前天死了闺女,还没出殡呢。”
陈大光听了,心不在焉的又问:“他们家什么成分?”
赵广和立刻答道:“地主。过去全村数他家是第一富,把咱们贫下中农都压迫惨了。”
陈大光一扬眉毛:“一个地主后代,死就死了,还嚎什么?现在大好形势一片大好,他们至于为个丫头往死里嚎吗?”
赵广和摩拳擦掌:“陈主任说得对,他们一家子牛鬼蛇神,不知道是为谁嚎呢!”
陈大光点了点头:“再说你听他们嚎的驴叫一样,影响也不好嘛!”
话音落下,他忽然感觉袖子一紧,转脸一瞧,发现是无心扯了自己。莫名其妙的一挑眉毛,他当众一挥手:“你们都往后去,我和他说两句话。”
等到大队长等人当真后退了,陈大光就听无心说道:“院子里的人,不是好死。”
陈大光一瞪眼睛:“莫非里面有阴毛?”
无心听了他的言辞,当即想笑,但是强忍着没敢笑:“没有阴谋,我只是说死者不安,阴魂不散,你没事最好不要再往前走了,万一冲撞了什么,对你不大好。”
陈大光想了想,低声又问:“你的意思是……他们家的死人能复活?”
无心缓缓的摇了头:“不是……总之我感觉他们家里阴气太重,所以劝你一句。”
陈大光伸手一指他的鼻子尖:“你是越来越吓人了。”
陈大光听人劝,吃饱饭,果然背着手往回溜达。将要走回住处了,他偶然回头一瞧,忽然发现无心不见了。
不动声色的抬手摸了摸藏在腰间的手枪,陈大光犯了嘀咕,心想难道自己又要见鬼了?
与此同时,无心已经悄悄的按照原路返回。觅着哭声走到院门前,他迈步跨过门槛,停在了院中一对老夫妇的面前。老夫妇都是衣衫褴褛的模样,身下也没个板凳,东倒西歪的坐在地上。身后房门大开,可见屋内黑洞洞的家徒四壁,正中央摆着一扇用砖垫起的门板,门板上面直挺挺的躺着一具尸首。
老夫妇骤然见了生人,连忙互相扶持着站起了身。无心不等他们相问,直接开口说道:“死了几天了?”
老太太蓬着一脑袋白头发,仿佛是被人欺负狠了,颤颤巍巍的有问必答:“两、两天了。”
无心歪着脑袋又看了看房中尸首,发现尸首竟然穿了一件肮脏的红袄,头脸上面则是盖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白布。
“没给孩子换身衣裳?”无心问老太太:“没有新衣裳,旧的也行。”
老太太狠狠的一闭眼睛,挤出了一串大眼泪珠子。无须回答,无心明白了——旧的也没有。
无心叹了口气,又道:“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把她火化了吧。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我不多说。”
话音落下,他转身要走。老头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你等等!”
无心停了脚步:“有些话你不用说,我也不用听。火化尸首,应该不算反革命行为。”
老头子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再开口就又带了哭腔:“我家姑娘走得不甘心哪!没有比她更冤枉的了。”
无心转回了身,对着老头子说道:“我不是县里的干部,我也不能给你伸冤。”
老头子大概是很久都没有受过外人的好意了,听了无心的话,他一脸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往下淌。气喘吁吁的抬起手,他往东指又往西指,口中用气流送出颤声:“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知道……没人说一句公道话……”
语无伦次的,老头子诉说了自家姑娘的死因。原来姑娘名叫小翠,今年刚满十七岁,生得有模有样,正经是个漂亮姑娘——她要是不漂亮倒好了,就因为漂亮,才落进了大队长赵广和的眼里。赵广和作为黑水洼一霸,爱好与陈大光十分类似,专爱赏鉴妇女。小翠被他祸害了一年,村民们因为不敢评论赵广和,不说话又憋得慌,于是柿子挑软的捏,统一的认为小翠是只骚狐狸。年初小翠怀了身孕,由于没结婚,开不出介绍信去医院做流产手术,所以赵广和把她堵在屋里,直接用拳脚给她堕了胎。
然后,小翠就疯了。
穿上家里压箱底的小红袄,她满村里哭哭笑笑的乱跑。爹娘忙着干农活,没时间看管她,结果她自己爬上高大山石,跌下来摔死了。
“我知道小翠不对劲……”老头子见神见鬼的告诉无心:“她一直在七窍流血,流了两天一夜。我去找了村里的半仙,她用蜡封了小翠的七窍,封了七次都封不住。不对劲就不对劲吧,我和她娘都不怕她。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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