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黄观,死死地看着方孝孺笔挺的背影,目光阴沉,他很不解,为何私下里对自己颇为照拂的前辈竟会在此时选择站在那东厂的太监一边。
明明已经找到了最好的借口阻拦,明明便是天赐良机,将东厂斩头剁手,怎么会这样呢?
似乎是感受到了背后疑惑的目光,方孝孺不经意的回头看了一眼,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笑了一下,那眼神。。。饱含深意。
“李景隆,李景隆。。。”朱允炆喃喃的念了几声,目光渐渐亮了起来,却没有注意到身前两人眼神的交换,倒是一旁的刘喜,瞳孔猛地一缩,隐约的觉察到其中的蹊跷,想说什么,可又不敢,也不能,只得将心思隐藏。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东风将至()
人类是群居的动物,孤单的独行客也离不开柴米油盐,深山的隐士也躲不开肉体的抗争。
城池的存在从根本上来说只有两个目的:卫戍、以及生存。
高大坚实的城墙上站上百多个持刀拿枪的,人们便知道自己是受到保护的。集市上的商贩叫卖,百姓间互通有无,人们便也知道自己的需求能够得到满足。
如今的甘州城,城墙上的黑衣番子持着刀,眼睛看着城外,也看着城内,守护这个职责似乎应该画上一个问号。
至于集市则更成了一个笑谈。城门紧缩,内外隔绝,城里的人坐吃山空,危机感与日俱增。而城外的人日子也不好过,骡马成群的琳琅货物有时候真不如一个饼子值钱。
“娘希匹,老子带的铁锅还没赚上钱,先给个卖烧饼的上了税,我呸!”万里而来的景德镇瓷器大商赵德全手里拿着个热气腾腾的烧饼,坐在一个倒扣的青花瓷瓶上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撕咬两口饼子,骂骂咧咧的不肯干休,只是他的声音并不多高,生怕给不远处的烧饼老周听到。
赵德全口中的老周并不是卖饼的,却也差不太多,是个山西来的卖面的大商家,烧饼老周这个名号是最近新得的。
草原上没有五谷粮粟,每年互市,周大安总要带上几十车掺了沙的白面来捞上一笔,今年倒好,还没等送出龙门关,先在甘州城下被自己人吃了个七七八八,物以稀为贵,他赚的比往年还要多上一成,白胖的大脸上笑的褶子一堆,偶尔也指着城上的东厂番子骂几句“黑狗,”私下里真恨不得给东厂的厂公立个长生牌位才好。
“再忍忍,再忍忍,等重阳一到,咱们把东西卖了也就行了。”
“赶紧重阳吧,这日子真是难熬。”旁边又有人凑了过来,哭丧着脸,手里也拿着半张饼:“我们那是吃米的,跑到这边来肯沙子面,我府上喂狗吃的都比这东西强啊。”
四五人的牢骚自然只是痴人的呓语,老天爷高高在上,摆弄着时间的沙漏,沙子流尽了才会颠倒一下,目光四处游离,只会在有趣的世上关注片刻,调皮的牵动一下命运的金线,创造一个意想不到。
日升日又落,龙门关的城墙一眼望不到边,向着远处曲折蔓延。城墙上还是那些老兵站岗放哨,象征的意义远远大于实质,真若有敌来袭,支撑片刻,点起狼烟的功夫还是够的,剩下的,便是祈祷援军的早日到来。
枣红的马匹被缰绳扯得人立而起,长声嘶鸣。胡车儿举目观瞧半晌,笑了:“你们看,吴克敌并没有骗我,守卫如此松懈,马蹄子踹上一下也就过去了。”
“可你说的入关不是打进关去,而是有人会给咱们献关!”乌骨台部落族长在一旁质疑。
“没错,咱们现在可不比当年,儿郎们的命金贵的很,可不能死在城头。”
“你说只要进关走一圈便有大收获,还不被追究,我还是不信。”
“我也不信。”
“够了!”胡车儿一声厉喝,回首怒视一众酋长首领,凶蛮逼人:“我再说一遍,他们汉人自己起了乱子,要借助咱们的力量。咱们不过是进关走上一圈便有大富贵下来,黄金,女人,只要你们带的走,他们都给,这样的好事我看的起你们才和你们说,你们若不愿。。。那便当我没说!”
“啪!”
马鞭凌空一声爆响,众人陡然而惊,不敢再言。
细想想,眼前的情况也是摆在了明处,若是跟着胡车儿干上一把,有赚无亏,而若是跑了。。。就算这势力最大的黄鱼部落不追究,动手的日子选在重阳,他们的互市也开不起来啊,左右总不能白跑一趟不是?
“胡车儿,我乌骨台部可以和你干上一把,但我要你一个保证。”
“易木奇,我们也是老朋友了,你该知道我胡车儿,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重阳那天,我乌骨台部不能先入关。”易木奇咬牙道。
“那你们就跟在后边吃马屁股?”胡车儿嘲讽的看着易木奇。
“最后分羊的时候,我们可以少分点儿,羊头给你!”
分羊在草原上所代表的含义和山贼土匪里分赃是一个意思,而羊头所代表的便是最大的那一份利益。
“这样啊。。。”胡车儿抬头斟酌,又看看周围几人:“你们呢?也是这个意思?”
“对,你们黄鱼的在前边,羊头给你。”
“剩下的你先挑也行!”
“我和易木奇一个意思。”又有人道:“胡车儿,不是我们不信你,只是汉人诡诈,我怕你也是受了蒙蔽。”
胡车儿眼珠子乱转,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不过还好,他也不是孤军奋战。转头看着马背上的道衍,见他不着痕迹的点点头,心里顿时有了底气:“好,就依你们所言,羊头归我黄鱼部,你们与我一同入关!”
“好!”
“长生天在上,我易木奇。”
“我亚答。”
“我科穆拉。。”
“愿随黄鱼部胡车儿共狩南关,若有异心,长生天弃之!”
“长生天弃之!”
与此同时,龙门关城头,军旗招摇之下,吴克敌手抚青石,对着一片云笑道:“重阳那天,你就把这墙上的人一杀,把关门一开,再把他们迎进来就有万金送上,这买卖是不是好做的很?”
“一片云虽只是个马贼,但万金还不放在眼中。”一片云微微一笑,风轻云淡:“倒是之前与将军所说的。。。”
“那就看这一战的结果如何了。”吴克敌接道:“若我麾下死万人,将你那五千匪贼全收进来也算不得什么。”
“三千,小人没有那么贪心。”一片云摇摇头。
“重阳之日,我会安排五千老弱残兵守关。若你能将他们都杀了,你那三千人我便收了。”
“如此,小人先行谢过。”一片云微微躬身,谦和的施礼。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七杀破军会贪狼 1()
人生在世,只要还活着,总要有一份谋生的职业。皇帝也好,乞丐也罢,高低有差,落到实处,其实不过是吃饭的手段不同。
而在这千行百业之中,最为不堪的,就是贼。
一日为贼,终身为贼。
马贼、水贼、飞贼,也就反贼稍微特殊一些,还有着逆天改命的渺茫希望。
在西域这片繁华而又荒凉的世外,正如前文所说,以一片云的势力,想要打下座小城称孤道寡并非难事,可这从来不是他的选择,起初是因为他没有后继之人,一世而亡小国不值得费心劳力,更何况还有被挖坟掘墓的风险。而再后来,他有了三个义子,但他仍然只是安安心心的当个马贼。
一些老兄弟也曾私下里对其发出过质疑,但一片云只是笑而不答,反倒蝇营狗苟的与甘州的贵人们纠缠。
“九九重阳的日子开鬼门,还好老夫没有儿子,不然只怕是要遭报应。嗯。。。要是有场风雨就好了,能把地上的污秽冲洗一番。”
“爹,弟兄们都准备好了,只等您一声令下,关上关下的一个也活不了。”
“你啊,就是太急,不是说了吗,今天好好歇歇,明天再动手。你还怕他们跑了不成?”
远处,寂寥的龙门关比往年提前了一日迎来了热闹的灯火喧嚣。
关下下的商人们迫不及待的聚集在那里,只等着明日午时,关门一开便冲出去发财。
“商人求财,这本没有错,但瞎了眼睛看不清形势,死了也是活该。”一片云笑了笑,却旋又想起了什么,怅然一叹:“五十步笑百步,老夫的这对招子也不见得就是亮的。”
“爹。。。”
“狐狼,爹今天心情好,与你说些心里话,你听着就好。毕竟。。。以后你领着三千个兄弟吃官粮,爹也帮不上你多少了。”一片云摆了摆手,慈祥的看着身边眼神阴骛的年轻人:“天下思定,大势所趋。做贼,是没有前途的,大秤分金,大碗酒肉的日子虽然快活,但走到最后,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横死。
老夫知道你们的心思,但那不现实。
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爹给你们说过史,北宋建中靖国(宋徽宗年号)的宋江其势如何?还有江南的白莲方腊,河北田虎,淮西王庆,更有辽金蒙夏异族环视。方腊能打下一地登基,宋江就不能?爹考考你,你说他为什么非要求朝廷诏安?”
狐狼思索片刻,疑声道:“底气?”
“就是底气。”一片云点点头,欣赏的拍了拍狐狼的肩头:“一个水泊梁山,只靠着一群打家劫舍的凶人罪囚是当不了皇帝的,朝廷派军围剿,输一次两次没什么,便是输上十次也不是大事,但宋江只要输上一次他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他怕了。”
“但孩儿不怕!”
“不,你是怕的,只是你不知道。”一片云摇摇头:“若是吴克敌真的有心,未必查不出咱们云雾山的老巢,若他有朝廷的支持,想将咱们连根拔起并非不可能之事。咱们在西域的风光不过是因为西域的这群野人蒙昧,若是吴克敌起个头。。。哼,好虎也架不住群狼。
老夫老了,活到今天,该看的也都看了,死也就死了,可在此之前,还是放不下你们。。。和她。”
目光转向快活林的方向,凝视,收回:“她要飞了,再把你们安排明白,老夫也就可以松口气了。
此战之后,吴克敌死了,甘州的那些贵人们也活不了几个,甘州一地的权力网空落下来,你脑子灵,多带些钱财,下边儿的孩子们也信你,相信只要你不犯大错,不久便能爬到上边去。这样一来,甘州有你在,西域有绿刺和蝎子,一片云也就永远是遮天蔽日的那一片云。”
“孩儿。。。明白了。”狐狼认真的点头,将父亲的话一字一句的听在耳中,记在心里。他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一片云的话语间透漏着一股子灰暗,好像有些交代遗言的感觉,很不吉利。他想说点儿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看着眼前老人望着西南的方向陷入沉思,他静默着不敢打扰,也将目光投向西南的夜空,远处一片漆黑,并不能看到什么,自然也不知道老人心中的所思所想。
快活林的大堂也是无光,在二楼的那间算不得闺房的闺房中,顾云烟打了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为眼角的泪光找了一个根由,嘴角扯动一个勉强的微笑。
面前的几个老家人中,猪头和大屁股早已经泣不成声,老吉冷着脸不做声,至于狗腿,也顾不得其他,跪在地上抱着顾云烟的大腿声嘶力竭,翻来覆去就是那句断断续续的:“老板别不要我们,狗腿要跟你一起走,别不要我们啊!”
“哭什么哭!”顾云烟突然一声厉喝,用力的推搡狗腿的脑袋:“老娘就是去京里玩玩,等玩儿腻了就回来了。你们嚎的哪门子丧?啊?就算嚎丧也得等老娘死了再说吧?”
“老板。。。我,我。。。猪头想和你一起走!”
“大屁股也一样!”
“烦死了烦死了。”顾云烟气急败坏的念叨几声,故作冷酷的俏脸再也绷不下去,叹道:“唉,我的过往你们不知,有些事情我不能,也不想和你们细说,就算说了你们也听不懂。你们只要知道,这京城我是一定要去的,而且,不能带你们。”
“老板。。。”
“闭嘴听我说!”顾云烟用力一拍狗腿的脑袋:“不是我嫌弃你们,京城那地方可不比咱们快活林,凭你们的性子,去了那吃人的地方,十成十得给老娘惹祸,在甘州老娘能护得住你们,去了那边儿老娘能不能护得住自己都是两说,到时候说不得还得给你们陪葬,怎么,你们还非得拖着老娘一起死啊?”
“我们会乖乖的。。。”猪头啜泣连连。
“是啊老板,我们会乖的。”
“你们啊。。。合着刚才我都白说了。”顾云烟翻了个白眼:“快活林的牌子有那片花田便倒不了,你们就留在这儿,好好看着老娘的窝,老娘要是混明白了就来接你们,老娘要是混废了还要回来找你们,你们到底有没有认真听啊!”
顾云烟的尖叫在屋中徘徊,却压不下三人的不舍。
离别,总是人生一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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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七杀破军会贪狼 2()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龙门关的环境连树木都难生长,金菊自然是没有的,黄金甲。。。也没有。
城墙上按照惯例,自有兵士守卫,以防鞑子借互市之机扣关。今年的重阳略有不同,迎着刺眼的阳光抬头,关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尤其是那块方匾之上的广台子,简直到了人挤人的状态。
“怕不得有一两千人?”
“一两千?哼,要我说五千也有了。”
“今年这是怎么了?不会出事吧?”
“呸,乌鸦嘴,老赵你就不能说点儿吉利的啊!”一个红面胖子笑骂。
“就是就是,忒不吉利了。”周围几人纷纷附和:“再说了,就算有事又怎样?你这几十大车瓷瓶子就这么扔了?”
“呵,呵呵。”赵德全拱手连连赔罪,还拍了自己嘴巴两下以表歉意。
跑商的就是这样,最重口彩,若有人说了败兴的话,当场翻脸也非谈笑。
可说实在的,关下的每个闲人心中其实都有着同样的疑惑与不安,只是被赵德全先问了出来而已。
不过也没有什么,总归已经到了巳时,再有一个时辰关门大开,他们把货往关外一送也就行了,在这期间,若真有什么来犯之敌,头顶上那么多的大头兵,难道还抵挡不住?
这就是商人短视的地方了,人多不代表能战。刺目的阳光阻碍了人们的视线,他们看不到,城上的那些理当为他们提供生命保障的兵士们的模样,残枪绣刀,面目沧桑。高矮胖瘦的倒是都有着一口黄牙。
洗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破旧衣袍带着一种说不上是灰是白的颜色。有气无力的拄着枪,也就正中的那个守城官还稍有些军人该有的模样,但面色蜡黄,不时的咳嗽两声,若是沈红仙在此,估计用后脑勺也能看的出,这人有肺痨在身,命不久矣。
事实也确实如此,至多还有三个月的寿命,李洪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明白,也所以才得到了吴克敌的“赏识”,并心甘情愿的接下了这个等死的差事。
能在死前为远方的妻儿留下一千两银子,他觉得很值得。
“一千两银子已经派人给你家里送去,算算时间也应该差不多了。马贼自关内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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