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虽然不高,可这边几个人都听得清楚,一齐朝后看去。说话的女子也是身着黛青丝袍,态度甚至是倨傲,她长相不俗,一头青丝束在脑后,用一支小小的金簪子压发,这会儿见几人齐齐望她,皱眉将脸扭过一边。
时辰已到,知府大人与内廷官相携而至,方才还微有嗡嗡声的院子里一下子肃静无声。
苏清齐在场间一扫,目光在薇宁身上顿了顿,清清嗓子说了几句,无非是做了番勉励,倒是那位自京城来的内廷官说得很严厉:“诸位莫要小瞧了这次的应试,陛下仁慈,优者皆可入京再试,并不限名数,但凭的是真才实学。五月之后,随我入京的或者会是诸位都有,也可能是我一个人来,一个人回去,谨望诸位莫切记在心。”
他声音不大,却响彻在每个人心头。
之后便由差役领着众人进了东边一间讲室,里面早已摆放好桌案,每张桌案上准备着笔墨。薇宁随意在张桌案前坐下,恰恰与那个神态倨傲的女子相邻。
应试(补全)()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多少仕子寒窗苦读,只为一朝高中,如今换了这些“颜如玉”投牒自举,自不能与男子相比,毕竟大多数女子只是略通文墨,佼佼者甚少。
满座娇颜女子,苏清齐不便入内,避至官学夫子的憩室喝茶,留内廷官一个看着考场。
头一次入官学,还是来应试的,在座女子均端坐着不敢多言,一个个面露紧张,看着两个仆妇吃力地搬进来一堆绿色绢袋,端口处用同色丝线紧缠,原来今日的试题竟是装在那里边。
刚刚发话的内廷官自入了试场便不再说话,只让那两名仆妇将绿色绢袋分发给每个人,整个场子里只听得到仆役走动轻微的摩擦声。
分发完试题,众人得了指示打开墨盒研磨墨条,这儿是考场,纵然你在家里是个千金小姐,从来无需研墨,此时也得靠自己个儿。当场便有几人面露难色,生怕被墨条弄污了纤纤玉指。
拆开丝线绢袋内有三题,一考经文及注疏,一为默写填句,每道题目下只列三五句,问的皆是浅显易懂的常用句式。为应试准备了月余的女子们莫不松不了口气,之前不知会怎么考,便照着往年州试的规矩学了一气,原来竟也不难。料想朝廷初开女科,也不敢将女子与那些寒窗苦读十数年的男子相比,只用了些简单题目,若是一上来便是策问经义,怕到时无一人过关,丢了脸面的怕就是朝廷自个儿了。再说即使过了这预考,还要进京历练一年后方可再考,这一年下来,总有出色的人物。
最后一题则要应试者以“求”为题,作诗一首。
应试时间不长,两个时辰为限,内廷官一声令下宣布开始,薇宁没有立即执笔答题,对着那个“求”字默然静坐。这些自是难不倒她,只是被这个字触动了心事,淮安之试只是她踏往京城的开始,她所求的其实与这场应试无关。
与她相邻的女子瞟了她好几眼,才见她吐出一口气,执起笔开始答题,心道真是个怪人!
两个时辰后,薇宁走出了官学的院舍,开考前曾见过的那名头戴银铃发带的少女追上来,一口一个姐姐,嘴格外甜:“姐姐是哪里人?我从安州来,姐姐叫我颜儿便可,你以前可曾来过淮安?我是第一次到州府,刚刚那个大人说三日后出榜,不如我们一起畅游……”
薇宁还未搭腔,那少女的家仆迎过来,听她如此说法急忙劝阻,言道夫人在车上等得久了,再耽搁下去只怕会亲自来寻。想那颜儿顾忌母亲,只得作罢,临走时依依不舍地道:“我住在城中的芙蓉园,姐姐若有时间可来找我,便说找姓蒋的客人。”
望着那辆远去的马车,薇宁松了口气,怎会有如此热情的女子,从始至终她未曾有机会开口,这样算不算订下约会?此时官学外的车马走了不少,她正要上自己来时雇的马车,却被人开口叫住:“姑娘留步。”
回头一看,却是个头戴黑色小帽的仆役,来人举止有度,衣衫规整,冲她长长一揖,道:“我家大人有封信要交给姑娘。”
说完从袖拢里拿出一封信笺送至薇宁面前。
“不知是哪位大人?”薇宁瞬息间转过几个念头,还是疑惑着接过来。
那仆役却没再说话,退行几步,转身便走了。
此事未免让人摸不着头脑,她面色谨慎,并没有当场拆信,而是上车返回自己寄住的客栈。
她与蒋颜儿不同,只是个既没有显赫家世又无家财的孤女,当然住不起芙蓉园那种地方,“居安客栈”便是她此行的落脚处,那只是淮安城中大小客栈中最普通的一间,胜在离官学近,她在那里包了间中等的客房,等着三日后放榜。
才刚进客栈的门,薇宁便觉有几道目光看着她,也难怪,今日之试算得上是城中大事,她身上黑袍未换,人家一看就知道她也去参加了应试。再说选这家客栈落脚的应试者不止她一个,但都有家人陪伴,象她这样的单身一人更招人注目些。
店里的伙计一见她赶紧迎上来,殷勤地道:“客人您回来了,店里备着热饭热菜,给您送房里吃?”
他这么一说,薇宁便觉得饥饿难忍,早上出门应试到现在,已是大半天水米未进。
“多谢你了,再送一壶茶水。”
伙计送来了饭菜和茶水便关门离去,一荤一素,白米粒在碗里堆了个尖,薇宁脱去黑袍,换好衣裳坐下来闻了闻香味,突然一笑,往日在庄里从未留意吃的喝的是个什么味道,今日倒对这样的菜式起了兴致。来时青琳、挽玉曾苦求跟随她,可她是来应试的,没道理梅庄照顾她到这种份上,只得作罢。
待吃完饭,她才拿出那封信,拆开来看,上面没头没尾地写了一句话:“若要心想事成,三日内往天清观求签即可。”
她心中警惕,何为心想事成?这种语气倒象是十分清楚她应试的真正意图……天清观一听便是所道观,如这信上所说,只要去求签便能如愿,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何至于灵验到如此地步,难不成要她去捐香火钱?若是如此,这不象是哪位大人所书,却象是杂毛道人骗钱的把戏,写得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只不知是单她一人收到这样的信,还是今日参加应试的女子都收到了,若是后者,想必天清观这两日会热闹得很。
薇宁随手将信撂到一边,不管是真是假,着实是无稽之举。
隔了一日,薇宁正枯坐在房中,店伙计敲门道是有客来访。
茫茫天下她无亲无故,哪里来的客人?便是知道这客栈里住着另外两位一同应试的女客,她也懒得去攀谈,全应了青琳的担忧:“若是主子孤身一人行走在外,我怕更是十天半月难说上一句话。”
来客姓蒋,却是那个生性活泼的蒋颜儿,她不知如何打听得薇宁的住处,带着三五仆人乘车而来,停在客栈外等她一同出门游玩。
蒋颜儿进门便执起她的手,委屈地道:“叶姐姐,我在芙蓉园等了你整整一日,也不见你来,想找你又不知你在哪儿,幸好隔壁的容姐姐认得你,我才找了来。”
今日她穿了件杏色衣衫,头上的发带也换成嫩黄色,仍旧缀着几个小小银铃,转身招呼自己的丫头提进来几盒精致的糕点。
竟然有认得她的人!薇宁十分好奇容姐姐是哪位,问道:“不知这位容姑娘是……”
“你不认得?那日在官学嫌我话多的那个,原来她也住在芙蓉园,我今日还约了她,不过她没来这儿,说是等着我接了你去芙蓉园呢。你要是不答应,我今日就赖在这里不走了,反正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她说着话微微摇动着,头上银铃微微发出轻脆的响声,十分可爱。
薇宁自然记得那个神情倨傲的女子,可她十分确定她们并不认识。究竟此人是如何知道她的名字,又怎会知道她的住处?
眼下还是应付蒋颜儿要紧,她实在想不通这丫头怎么就认准她不放,只好装做不在意地把手抽出来,含笑道:“颜儿姑娘太客气了,不知找我何事。”
“叫我颜儿,叶姐姐,你的名字好听得紧,叶薇叶薇,哪象我的名字,一听便知道年纪小小。”
她的贴身丫头桃儿乐了:“好小姐,这你也有说头,奴婢的名字叫桃儿,岂不也得换换。”
“都能改得如叶姐姐这般好听就好了,先不说这个,叶姐姐,那日咱们约了畅游淮安城,这就走?”
约是约了,可惜没定下来啊。薇宁面有犹疑,对这个找上门的丫头十分头痛,既不好拒绝,又不好同她走得太近。虽然看得出蒋颜儿并无其他心思,只是这么些年她将自己的心关得太久,又老又硬,已不知该如何去玩乐散心。
“好姐姐,你就应了我,我好容易才得了母亲应允出门玩耍,后日一出榜,我必定名落孙山,咱们就再也见不着了,走之前不把淮安城逛个够怎能甘心。”她说了好几样淮安特有的吃食,还有些姑娘家常去常玩的地方。
薇宁吸一口气,提醒自己这会儿是同她一样年纪的叶薇,和颜悦色地同她应酬:“颜儿姑娘你这么聪慧,怎么会考不中。”
“我娘说的,她说我字丑,还说她若是考官,看也不会看我做的题目,真搞不懂,既是如此,为何还要让我来呢?”
听她一直提到自己的娘亲,薇宁心思一动,她的母亲早逝,留在记忆里的实在不多,倒是疼她至深的父亲常常唱童曲哄她入睡。想到自己的飘零身世,心莫名一痛,嘴角却扯开笑意:“令堂言语风趣,实则对你期望甚高。”
“那叶姐姐肯不肯见见我娘?”
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薇宁连连摇摇:“蒋夫人?这更不用了……叶薇这种身份,怎好冒然打扰蒋夫人。”
蒋颜儿面色一黯,她看得出薇宁眼中的不情愿:“叶姐姐,你不喜欢颜儿?”
“当然不是,我只是……”她该怎么说才能让这个天真的少女明白,她们并不适合成为朋友,她没有交朋友的心情。
“去去,我娘知道我来接你,还说想见见你呢。”她巴巴地望着薇宁,又道:“容姐也很想见你的!”
也许,她该去认识一下这位“容姐姐”。
又见他()
薇宁坐了蒋府的马车去芙蓉园,一路上只听得蒋颜儿语如珠落玉盘脆响说个不停,看着她如花一般的脸庞不由心情渐松,其实她自己也如蒋颜儿一般,正是十八好年华。蓦地她想到那封莫名其妙的信,瞧蒋颜儿口直心快的模样,若是收到必定早问她了,不见她提起,自是未曾收到过。
踏入芙蓉园后,薇宁不由自主想起那日在茶舍见过的神秘公子,还有那个胖胖的老伯。当日她曾派人跟了他们几日,到底没查出个究竟,只知靖安侯想见没见成,而他身边的雪夫人却夜入芙蓉园来见。
也就是那晚,薇宁方知雪夫人身手不凡,至于她来芙蓉园后见了谁说了些什么,却是不得而知。神秘公子身边带的不是一般的护卫,瞧作派十足的权贵。
她分心想着心事,园景也没看进去多少,其实这些园子来来去去就那么回事,赤漆描柱,红砖绿瓦,再精致也只是给人住的地儿。一路来到个植着许多兰草的园门前,门上没有匾额,侧边绿树掩映着一块木头牌子,隐约可见一个闲字,这便是蒋家众人的住处了。
蒋夫人客客气气地请她落座,薇宁见了礼后便垂首坐到一旁由她打量,后堂出来个素衣小婢奉上香茶,而后静静退了下去,房中太静,连蒋颜儿也闭着嘴巴不说话。
富贵人家也分三六九等,多数怕生人图他们的财势,故象叶薇这样出身寒微的女子更应该防着,蒋夫人大概也是如此,女儿交个朋友还得她来审上一审,不然不会放心。
鉴于她干看不说话,薇宁只得淡淡地先开口道:“夫人可还满意?要不要我站起来走两步。”
蒋夫人一听便知这是个聪明女子,带着歉意道:“叶姑娘莫怪,我这女儿天生的直性子,自小到大叫我操碎了心,若不是看得紧,她早不知闯了多少祸事。”
蒋颜儿小声反对:“娘,说得女儿是个魔怪,我哪里就那么受闯祸了。”
“魔怪还会怕些个咒啊神的,你可有怕过?叶姑娘别笑,她这般鲁莽,还要你多教她稳妥之道,多多费心了。”
“夫人言重了。”其实她是在想,若是此时蒋夫人挥手送出银两来酬谢,她是收下还是扭头便走。
蒋颜儿已叫了人去请容姑娘来,容姑娘名若兰,乃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她与薇宁一样,自淮州来,应试那日对薇宁太过好奇,命人跟了薇宁一路,得知她住的地方,也打听了她的名姓和来历,才知竟竟是从梅庄走出来的。她的父亲是淮州官吏,听说过玉家之事,心中对宁死也要护侄儿周全的玉清娘十分敬佩,连带对薇宁也多几分好感。她与薇宁一般没有回淮安等放榜的消息,由父亲托付的知交安排在芙蓉园入下,恰与蒋颜儿相邻。
薇宁听闻容若兰从淮州来,便知她不是真的认识自己,暗松了口气,道:“原来容姑娘也是自淮州来。”
“叶姑娘眼下住在客栈?”
她不住客栈要住哪儿去?这个容若兰说起话来十分地让人不喜。
蒋颜儿皱眉道:“你们别这样姑娘来姑娘去,大家年纪差不多,叫名字便成,容姐姐,你多大年纪?”
“今年便足十七岁了。”容若兰动了动身子,似乎觉得身下铺着绣花软垫的椅子突然坐着不舒服了。
“我十五,叶姐姐你呢?”
薇宁暗道惭愧,之前她带到州府的文牒上写的是年方十六,若论真初年纪,倒应是她最大。
待她报了年纪,蒋颜儿拍手道:“如此咱们便直呼姓名,姑娘来姑娘去的好不啰嗦。”
容若兰立刻赞成道:“不错,叫名字是有些生疏了。”
薇宁更无意见,于是皆大欢喜。
三人结伴外行,往园外的主道只有一条,打磨过的滴雨石板铺了几十丈,这边她们刚要出园子,迎面与几个抬箱子的人遇上。走在最前边的是个胖乎乎的老头,后面的汉子搬了口大箱子,箱子里不知装了什么,此刻竟传出来极大的动静,似乎有人在里面折腾。
老头正疾步前行,发现有人挡路,一抬头却让薇宁心跳漏了一拍,那张脸面白无须,竟是那个神秘公子身边的人,茶舍里曾听他叫这老者阿奎,他们不是走了吗?怎地会在这里出现?
胖人总是怕热,才五月的天已让奎总管受不了,他擦着汗往前走,心里念着千万别再出什么事,身后那箱里关着个人!他倒不怕别的,就怕让人会错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说实话,这事若是叫他遇上了,那也准保会以为有人在谋财害命。可偏偏道上就来了人,还是几个大姑娘,听到动静全瞪圆了眼看着他。
当下双方站定,只有箱子里咚咚响个没完。
两边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蒋颜儿刚想问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奎总管已醒过神,绕过她们匆匆进了闲字一号的院门。
蒋颜儿满脸狐疑地问道:“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容若兰冷冷地下了定论:“肯定不会是好事。”
“不如我们去报官?也好将坏人绳之以法。”
薇宁没出声,连靖安侯也不放在眼中的人,岂是她们能惹得起的。
“你说呢?”她下意识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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