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前的广场有十余亩大小,四周都是店铺,不但是夜市所在地,白天也形成市集。广场散布着十余株大树,浓阴蔽日,也是附近的娃娃们游戏的好地方。
踏入张家—店,伙计含笑相迎,接到体面的客人,店伙计似乎颇以为荣,客气地请她进入雅座,巴结地问:“公子要不要喝两杯?吃些什么请吩咐,小的立即吩咐厨下张罗。
“不喝酒,劳驾来几味小菜,十余张烙饼便可。”
“小店的菜在本城有口皆碑,新上市的鹰爪栗子鸡,保证是来自京师的上品鹰爪栗……”
“小二哥,我要的是清淡的。”她抢着说。
店伙斟上一杯清茶笑道:“好,小的这就吩咐厨下张罗,公于爷请稍后。”
左首不远的座头,坐着三个大汉,桌上是两盘烧鸡,一碟牛脯。每人面前,堆放着糖炒栗子,炒落花生、豆、龙牙豆等等下酒物,喝酒用碗而不用杯,吃相颇为不雅,一条腿踏上长凳,大声谈笑旁若无人,看光景,都有五七分酒意了。
右邻,前是一个神色木然的中年人,斯文地低斟浅酌,目不旁视,似乎嘈杂的店堂,毫不影响他的酒兴。这人五官端正留了八字胡,头戴四乎巾,穿一袭青袍,身材修长,一双手白哲温润。
菜送来了,她向店伙计说:“小二哥,小生是外乡人……”
店伙呵呵笑,抢着说:“小的知道,公于爷的口音,一听便知是中州人。”
“小生向你打听一件事。”
“请问……”。
“南乡博村,是不是住有崔姓人家?”
“这个……听说有,可是小的没到过南乡,不知其详。”
“本城崔姓的人多不多?”
“有是有,公于爷可到城南去打听一下,崔姓以前是望族,城南一带大户人家多,容易打听。听说十字街的惠民药局,有位姓崔的夫于,你可以去找他问问。”
左邻桌一名壮汉突然眯着醉眼说:“不是我胡七吹牛,本城姓崔的人,谁也没有我清楚,该向我胡七请教才是。”
她心中大喜,说:“胡爷,诸指教。”
“哈哈!请教可不能白请,是吗?”
她掏出一锭碎银,递过说:“送给胡爷买壶酒润喉,怎样?”
胡七接过往怀中一揣,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你问吧,找谁?”
“一位年轻人,叫崔长青。”。
胡七一拍大腿,笑道:“公子爷,你真问对人了。”
“胡爷认识他?”
“认识他的人,全城男女老少屈指可数,区区便是其中之一,他是博村人。”‘
“咦!今晚我的了三趟博村,那儿只有姓高的人。”
胡七哈哈大笑,说:“你一定是到西村去问了,西村姓高的人,与东村崔家是死对头,你到西村去问,没挨打已是万幸了。”
“哦!还有个东村?”
“博村一分为二,称东村崔家与西村高家,每年清明扫墓时节,两家的子弟必定械斗,总有几个人头破血流,互不相让。”
“哦!那崔长青……”
“他是错家人,前年清明,两家又依例拼者命,崔长青不伯犯忌,公然挺身而出做和事佬,力劝两家化干戈为玉帛,砍除隔开两家的枣林,两家开诚布公言归于好,破除成见守望相助,和平相处共谋桑梓之。”
“好事嘛,应该。”她顿首说。
“好事?他一个小娃娃,人微言轻,简直自讨苦吃,自找麻烦。”
“你是说,他……”
“他?他完了,高家把他看成别具用心的阴谋小人,崔家子弟把他看成大逆不道的叛逆。崔家的族长崔如柏,召开长老会议要活埋他。后来经长老们公议,抽了他一百皮鞭逐出崔家,伺堂里的家谱中,已把他的名字剔除,他再不是博村崔家的人了。”
“咦!你怎么知道?”。
胡七摇头叹息道:“他遍体鳞伤,由邻村的人拾来惠民局医治,那天恰好碰上我,我收留了他。可怜,一个小娃娃怎能养活自己?如不是我……”
“你勾引他作贼,是吗?”她冷冷地问。
胡七怪眼一翻,不悦地叫:“你这是什么话?我只告诉。他如何活下去的手段而已。同时,他养了两个月的伤,欠下的食宿费与药费,到何处来张罗?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终不能叫他卖身偿还,对不对?”
“他家里……”
“他父亲就是族长崔如柏,家财万贯,但给他的只有一顿皮鞭,甚至要主张活埋他呢。”
林紫云一阵心悸,苦笑道:“虎毒不食儿,崔如柏怎么这样狠?”
“他是族王,不能循私。这些道学乡绅,就是这么一回事。”
“好,谢谢你,小生明天再走一趟博村。”
“你千万别去,崔家谁也不承认有崔长青这么一个人,保证体碰钉子灰头土脸。”
“目下崔长青在何处?”
“谁知道?”
“他不是欠你一笔债吗?”
“他混了半年,债已还清,有一天突然失了踪,年来无声无息,可能死了。公于爷,你怎么知道他?你找他有事吗?”
“他的一位朋友,托小生捎个口信给他,因此我来了,没想到却有这许多波折。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来了,小生无论如何也得到崔家跑一趟。”
“你去自讨没趣吧,没有人阻你。哦!你真要去,别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知道他崔家取名的风俗吗?”
“不知道,请教。”
“男丁未成年,只有奶名与辈名。”
“这是说……”
“长青这两个字,是他自己取的,他本名尚未取,奶名叫琪官,辈名上一字勤,下一字不知道。好象他兄弟数人,封上取名。他的身世我只知道这些,其他谁愿去打听?你如果到崔家去找崔长青,必定失望。说是找琪官,可能要被赶出来,最好不要去自寻烦恼。”林紫云颇感失望,冷了半裁,崔家既然已经将崔长青逐出家门,甚至从族谱中除名,还有谁关心他的死活?前往报讯,不反而令崔家的人痛快。
她决定到此为止,不再打算前往博村了。原来崔长青是个有家归不得的人,死在外地始不是福。
她心情沉重地出了店门,突然心生警兆,有人跟踪,来意不明。
走了十余步,身后有人说:“公子爷留步。,’
她从容转身,原来是邻桌的中年人。’
“大叔有何贵干?”她沉静地问。
“借一步说话。”中年人说,含笑抬手向宝安寺方向虚引。
她一时好奇,也心中纳闷,但赂加思索,便知来人定与崔长青的事有关,也抬手说:“大叔先请。”
“不必客气,公于爷先请。”
到了寺前,中年人又道:“请走东便门,在下领路。”
宝安寺占地颇广,偏殿后有不少静室,是安顿施主们的地方,经常有些有钱人家于弟来借住。中年人直趋最后一座小阁,揖客入厅。四周静悄悄,不见有人走动,连和尚也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中年人亲自奉上一杯茶,落坐淡谈一笑道:“在下姓季,名健,草字远谋。请教公于爷贵姓?”
“小生性林,不知季大叔有何见教”
“小公子与崔长青交情如何?”季健问。
“哦!”但不知林公于知道他的下落吗?”
“小生如果知道,便不会前来找他了。季大叔与崔兄……”
季健摇摇头道:“在下不认识他,却是来找他的。来此已有一句,始终未打听出他的下落,要不是那位胡七偶然向你透露这番内情,在下就得白跑一趟了。”
“大叔找他有何贵干?”
“在下受人之托,替他带来一封书信。看来,林公子也不知他的下落了。”
“小生不知,这次前来也是带口信的。”
“哦!上次公子与他见面,不知在何时何地?”
“在真定府,已有十几天了。”
“在真定府?这么说,他该在最近期间返家了。”
“恐怕他不会回家了,刚才胡七已经说得够明白,也许他这辈子永远不回来,这里已不是他的家。”姑娘感慨地说。
季健眼中涌起杀机,冷笑道:“只要查出他的家,他回不回来无关宏旨。”林紫云一直就在留意对方的神色,她看到了警兆,心中一凉,试探地问;“大叔给他带的信,不知有何要事?小生即返真定,如果大叔放心,可交由小生转交,不知大叔意下如何?”
季健脸上的立色回复了平静,笑道:“不敢劳驾,其实这封信交不交并无大碍。至于林公子要带的口信,不知致口的人是谁,口信上又说些什么?”
“传信人是一位姑娘,口信说要他到京师相会。”她信口胡诌。
“呵呵!看来你我两位信差,都白跑了一趟,耽误了林公子不少工夫,委实抱歉。”季健客气地说,离座表示送客。
姑娘知趣地告辞,返回客栈,立即拾掇行装,会赈后,雇了一匹长程健马,动身南下真定,她的一举一动,皆在季健的监视下。
季健不动声色,一连三天,躲在寺内深居简出,极少在外走动。
第四天一早,季健大踏步奔向南关。
城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大汉,手上拈了一根鹅毛,不时拂抚着颔下的胡须。
季健脚下一缓,走近大汉,背着手盯视大汉手上的鹅毛,淡谈一笑道:“好一把羽扇,可值十两银子。”
大汉呵呵笑,将鹅毛伸过说:“五两银子卖给你,机会不可错过。”
季健伸左手食中二指,夹住了鹅毛,笑道:“成交了,产自何处?”
“冀州。”
季健语音放低,问;“你们来了多少人?”
“八位弟兄,听候吩咐。”
“好,够了。”
“有消息吗?”
“查出来了,也探过道。”
“情形如何?”
“轻松得很。说起来也真巧,花了近十天工夫,一无所获,无意中碰上一个来找崔长青的少年书生,问出了下落。原来崔长青的名是自取的,难怪无法查问。”
“打算何时动手?”
“你们人都到了?”
“到了。”
“你们到宝安寺等侯,午后我可以赶回来带回前往行事。唯恐这几天崔家有变化,所以我得再走一趟。”
“是,兄弟这就回去知会弟兄们一声。哦!兄弟铁掌丁飞,还没请教使者的香位呢,兄弟是冀州分坛香主。”
“兄弟是外堂地煞坛使者李秀,奉会主法渝,前来擒捕小辈的父母为人质,以便要挟崔小辈前往总会香堂投到。这次地煞坛与人灵坛共派出九名使者,前来保定各县踞查崔小辈的底,本使者伯是唯一得到消息的人。”
“要不要知会其他使者一声?”
李秀哈哈大笑,得意地说:“丁香主,你真傻,手到擒来毫不费力的大功,何必与他人分享?放心啦!即使只有你我两个人,也敢保证把这件事办得十全十美,何况你还有七位弟兄帮场?我要走了,回头见。”“回头见,兄弟在宝安寺候驾。”铁掌丁飞欠身说。
薄暮时分,九个人在六沟淀的一座土丘顶会合。九个人全穿了夜行衣,带了刀剑暗器,李秀站在山顶,向八位同伴指指点点地说:“瞧,那座小村就叫博村。—村对面,是博陵废墟。千万记住,崔家在东村,西村姓高,与崔姓的人势同’水火。因此,只要咱们不踏入西村,西村的人便不会出来助崔家与咱们作对,咱们便可放胆行事。你们先看看清楚,回,头本使者再分派工作。事成之后,咱们在废墟会合。天黑之后,丁香主派一位弟兄将坐骑牵至废墟藏好,好好看守不可有误。”
铁掌丁飞藏看良久,粗眉深锁地说:“使者可曾留意进出路吗?”四周都是酸枣林,只有前后栅门可以进去,他们如果守住栅门,咱们即使变成兔子,也钻不出枣林哪!”
李秀笑道:“丁香主,咱们能让他们把住栅门吗?本使
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东西两村崔、高两家,略知用棍用枪
千年一度清明械斗之用。咱们一个人,应付二十余条汉
足有余裕。崔家人丁少,所有的男丁加起来,连老带少只有一百二十人左右,咱们只要三个人,便足以‘将.他人杀光。”
“西村呢?”
“西村绝对不会出来声援,他们巴不得崔家死个精光大吉。防患于未然,咱们派一个人守在村口,警告西村的人不可外出,不然杀无赦。咱们从东村口进去,得手后从村后出,在废墟会合。现在,本使者分配人手。”
铁掌丁飞问道:“咱们是明进呢,抑或是暗进?”
李秀阳阴一笑道:“明进;黑进恐怕一有风吹草动,崔老狗崔如柏躲入地窟,咱们恐伯不易将他搜出来了。”
人手分派停当,在暮色苍茫中,八个人立即出发,另一名弟兄将九匹坐骑抄捷扑往奔废墟。
乡村农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一黑便闭了村前后的栅门,不再有人出入。
把守西村栅门,负责阻止西村救应的人就位。
东村的后栅门,负责接应的人如期到达。
李秀带了五个人,大踏步到了东村栅门外。
犬吠声大起,惊动丁村内的人。
“嘭嘭嘭……”铁掌丁飞上前拍门,扬声大叫:“开门!开门!快开门!”
把守栅门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在内叫:“什么人?干什么的?”
“兵房捕快,前来缉捕犯人,快开门。”’
小伙子一怔,叫道:“怪事,兵房只有步快马快,那来的捕快?”
“巡捕房的人马。”
“六房中分吏、户、礼、兵、刑、工,哪来的巡捕房?”小伙子熟练地反驳。
“你开不开?阻扰官差该当何罪?你说。”
小伙子拉开了栅旁的觇望小窗孔向外瞧,说:“你们怎么不穿公服?”
“奉命暗缉,你少废话。”
“把腰牌邀进来验看。”
铁掌丁飞递入一块腰牌,催促道;“快开门,不然走了要犯,你就得抵罪。”
小伙子将腰牌递出,说:“我还要看捕状差票,你们还得去将里正找来。”
铁掌丁飞大怒,吼道:“进去!别给他穷噜苏!”
人影如飞隼,李秀领先飞登上一丈五尺高的栅顶,飘身而下。
栅门内的小伙子大惊,奔向守栅小屋取刀。
李秀虎扑而上,一掌拍在小伙子的后脑。
“砰!”小伙子爬下了,象个死人。
一名爪牙奔入小屋,点起了灯笼,取出了警锣,一阵敲,锣声震耳。
全村骚动,鸡猫狗叫,纷纷开门外出察看,一盏盏灯陆续点亮。
李秀命人把守栅门,带了四名高手,高举着灯笼,大踏步向通向杨堂街道走去。
庄丁们纷纷到了街心,两个中年人拦住去路,喝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侵入本村乱鸣警锣?”
李秀大刺刺地叫道:“咱们是巡检衙门的巡检,奉知县大人手渝,前来贵府捕拿要犯,快叫各村村主与各丁保甲主,,至祠堂听候宣读捕状,让路。”
“且慢……”一名中年人叫。
“阻扰官差,拿下他!”李秀怪叫。
铁掌丁飞一个箭步枪出,伸手便抓。
中年人本能地伸手急拔,却被丁飞翻腕扣拄了脉门,轻轻一扭,中年人哎一声惊叫,乖乖转身。
丁飞熟练地取出捆绳,把中年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另一中年人大骇,急叫道:“你们怎能……”
“你!”李秀指着对方叫。
中年人大惊而退,话被吓回胶中去了。
五个汉人从让出的通路健步而进,直抵祠堂。
祠堂的门廓悬着两盏门灯,大门紧掩。李秀登阶,并不进入,双手叉腰面向阶下,向跟来的大群男女叫:“快去叫村主族主丁保甲首来,你们的村主是不是崔如柏?快去叫他前来听命。”
人群骚动,一个个惊得脸上无色,谁也不敢上前盘问交涉。.不久,一位中年人排众而出,上前长揖为礼,说,“小可崔如柏,傅村的甲首,前来听公子爷吩咐。”
“站在一旁。”李秀挥手说。
“遵命。”崔如柏顺从地说,惊疑不定。
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