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属涉世不浮,到底是家遭横祸,年来沦落飘零里,有了历练。
所谓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裘氏父女应不是貌和心诈的小人,却是初初一见,也不应便全不设防,掉以轻心。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一方面的现实、险诈,他已有深刻的体验。
孟小月微微躺下了身子,但一只腿圈,一只肘藏。
也只有深习武功的人,才能看透,自然,这也是孟小月对裘大可初初一见之下所给予的高估,否则,以他身手,也就大可不必如此。
裘大可微微一笑,装做不知。
他接着说:“你的身子很不错,但人身骨肉究非铁石,尤其是各处骨节,全赖筋络相接,辅以经穴气血,最是重要,伤害不得……是以,我家姑娘回来一说,你已长吊竟日,我便知你伤势堪忧了!”
说话的当儿,裘大可双手合拢,慢慢合搓,动作温文舒徐,却不急于出手。
“你的伤势,病在内寒,筋骨松弛,寒气乘隙而入,若不驱出,随着合拢的关节,将永不得出,较之一般所谓的风湿更要厉害十分!”
话声未顿,左手二指,已点在对方左面肩胛处。正是切中要害。
孟小月疼得哼了一声,却是随着裘大可指尖的移开,右手掌心已接贴过去。
顿时,孟小月就觉着触处奇酸砭于骨,随着对方的掌势轻起,即似有一股冷气自骨缝间抽出,先时酸疼之处,立刻大为轻松。
说时迟,那时快。
裘大可便是这样运用双手,左手指点,右手掌抚,交相运施,疾如骤雨狂风。
霎时间,已拍遍孟小月正面全身。
立时,孟小月全身大感松快,对于裘大可的妙手着春大为激赏诧异。
一轮指掌,急如骤雨。
孟小月只觉着全身极其松快,自然舒展四肢,听其摆布。
正面之后,继而背部,随着孟小月的翻转,又是一遍拍打施展,全身上下,百骸尽舒。
蓦地,裘大可停住了手,后退一步道:“好了……”长长吁了口气,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只是这么会儿的工夫,他脸上已见了汗珠,可见费力之剧。
孟小月极似疲惫地坐起来含笑抱拳道:“先生真神人也……”
一言以蔽之,他的伤疼已不复存在,对于裘氏父女的衷心感激,也就不言而知。
裘大可会心一笑说:“你此刻骨间寒气已完全驱出,但全身松弛,气机不接,中气极虚,还不宜多说,且好好睡上一觉,两三天以后,即渐可复原,那时候,我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站起来向着三姑娘略一颔首道:“咱们走吧!”
三姑娘应了一声,笑着向孟小月看了一眼道:“我明天再来看你,睡吧!”
孟小月道了声:“这就不敢!”
翻身下榻的当儿,才自觉出身上各处骨节,仿佛虚脱,竟自不听使唤,“啊!”了一声,忍不住缓缓倒了下来。
裘大可呵呵一笑:“如何!我可曾骗你?”
三姑娘一笑上前,嗲声道:“你呀,就别逞能了,好好歇着吧,明天早上要是不行,也别忙着起来,三姨娘那边,我自会为你关照,多歇个一天半天再去见她也是不迟——”
孟小月凄迷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的脸,虽然仍有迷惑,原则上对她的好意已不再拒绝,只是略略地点了一下头,什么话也不多说。
三姑娘落落大方地为他脱下鞋子,盖好棉被,一切料理妥当,才自向裘大可说:
“爹,咱们走吧!”
转身离开的当儿,却没有忘记熄灭了灯。
不容他多思细想,很快的孟小月便睡着了。
他睡了一个最香甜的觉。
自从家遭横祸,乔身为奴发配流离以来,孟小月吃尽了人间至苦,尤其是过去年来的辗转颠沛,几乎无日不在死亡威胁的阴影笼罩之下,那些鞭挞、饥饿、刑罚的日子,连眼泪都久已冰封,不再轻流,说到睡觉——一个心无挂虑的真正睡眠,竟然都已是难望的侈想。
而今夜,他竟然能似脱开这些桎梏,享受了久已渴望的一次酣睡。直至日上三竿,他才由沉睡中渐渐苏醒。
阳光透过薄薄的纸窗,草舍里交织着醒目而活泼的光彩气氛。
两只八哥鸟正在枝头扑飞嬉戏,纸窗上一次又一次叠映着它们的影子。
孟小月睁大了眼睛想了又想,才似明白了一切。
昨夜的疲惫,全身酸楚,在一夜酣梦之后,已似完全恢复,即使身上的鞭伤,也似不复疼痛。
推开窗户,好一片晴抚艳雪,敢情是环湖以侧的几株老梅绽开了,映着湖冰、白雪,更多姿彩。
孟小月长长地吸了口气,待将回身的一霎,却自窗前屋帘下站起个头梳丫角、十二三岁的童儿,望着他嘻嘻一笑,转身就跑。
“喂!”孟小月怔了一下,唤之不及,眼看着对方小童顺着湖边一溜烟也似地跑没了影儿。
这里虽是王爷宠妾三姨娘的住所,却因为王爷时有驾临,也就得天独厚,各样建筑,即使一花一石,也由专人负责设计,想来较诸皇宫内院也是不差。
望着一片冰魄雪光,孟小月不禁发起愣来。
命运的捉弄,诚然匪夷所思,昨天以前,还是奴隶市场的一名听令摆布的囚奴,一夕之间,却有了如此巨大的变迁。
对于眼前他这个花把式的身份,就其必要性来说,正是切合实际,而王府这一块大招牌,用以掩护自己这个特殊分子的身份,应是再恰当不过。这一切设非是上天的安排,焉是人力所能求得?
他可也不是一个十分甘心听凭命运安排的人,可是就现阶段自己所面临的险境来说,再没有一份像眼前这样的宁静生活,对自己更迫切了。
找着了盆,就着水缸里的清水洗漱一净,穿上王府里配发的新制棉衣,自己瞧瞧,不觉哑然失笑,一时间心里还真有些难以持平。
刚打算到花园里瞧瞧,三姑娘却打那边回来了。
身后跟着个小厮,提着个饭盒。
见面一笑,三姑娘喜悦的眼神,直在他身上转。
“哟!穿上新衣裳啦?”
“姑娘来了!”孟小月抱拳一揖说:“昨天夜里,承贤父女好心医治,今天已大好了!”
三姑娘微微一笑,睁着双大眼睛道:“我爹说得不错,看你这副神态,可真不像是个干粗活儿的人,连说话也是文绉绉的……怎么,这会儿还吐唾沫啐我不了!?”
孟小月一笑说,“姑娘取笑。”
三姑娘迈身进来,回身招呼小童道:“你进来!”
孟小月才自认出,正是方才跑了的那个童儿。
三姑娘说:“你头一天来,这里还不熟,一切等见过了三姨娘再说,肚子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吧!”
那童儿不待吩咐,便把提来的饭盒揭开来,摊在桌上,居然四菜一汤,面饭俱全。
“这……?”
“你觉着新鲜?”三姑娘一笑:“今天你刚来,就算是我给你接风吧!”
孟小月看着她呐呐道:“这就不敢……”
“别客气吧!”三姑娘说:“本来我爹要来的,正好王爷有事,找他商量去了,就由我来陪吧,请坐呀!”
看看桌上的菜,做的倒是还真精致!
孟小月点点头,也就不再客套。
三姑娘一面为他布菜,说:“是我自己做的。”拣了条鱼放在他面前:“尝尝这个,藕糟小鱼,今天才开的罐子,可比王府里的师傅也不差呢!”
自不幸落难,充身奴市,年来辗转流离,何曾这般吃喝?孟小月内心之一番感触,不可言喻。难得三姑娘殷勤关照,善解人意,只顾他眼前吃喝绝口不提他伤心之事。
倒是孟小月忍不住问说:“姑娘在这里是……还有令尊……”
三姑娘放下筷子,一笑说:“你看呢”
孟小月摇摇头,实是不知。
三姑娘“唉”了一声,淡淡一笑道:“说来我们也相差不多……我爹与这里的王爷早年定交……承他不弃刻意留住,勉强算是他府里的一个清客,管些田地租约……一住两年,日子倒也清闲……”
“原来如此!”孟小月抱拳说:“原来是位饱学之士了,既蒙这里主人器重,当非寻常,失礼失礼!”
三姑娘一笑说:“你又来了……好吧,难得你今天空闲,我就把这里情形给你说说清楚,以后你办起事来也有个准儿!”
二人俱已吃饱,三姑娘吩咐随来的小童,把碗筷收拾干净,孟小月不敢坐视,也帮着一起整理,一面问:“这位哥儿叫什么名字?”
小童笑说:“我叫花宝,是我们姑娘的小跟班儿!”
三姑娘笑说:“贫嘴,还不快回家去,又想偷听说话,以后好到处学舌,是不是?”
花宝涎脸笑说:“我哪里敢?”提着食盒子一溜烟似地跑了。
二人落座之后,三姑娘各处看了一眼,笑说:“以前的花匠老冯年老走了,没留下什么东西,连个茶壶都没有,你先忍着点儿,三姨娘人最好,有她关照就错不了!”
孟小月说:“这已经太好了……”
三姑娘注视着他,忽然面现神秘地道:“孟小月,你真的姓孟?我是说,孟小月是你的真名字?”
这忽然的一问,不禁使得孟小月为之微微一愣。
“姑娘为什么这么问?”他不自在地笑了一笑:“有什么不对么?”
“那倒没有……我只是奇怪罢了!”
三姑娘接着含笑道:“其实你刚一来,我就听说了,所以才讨了个差事,故意到钱管事那里走走,听说你在未来以前,就惹是生非,吃了很多苦头这又何必?”
孟小月点点头:“姑娘说的是,只是生来性情就是这样,一时想改也不容易!”
三姑娘看着他点了一下头,怪神秘的样子。
“你这个人哪?一定是大有来头……反正你不说我也不问就是了,日子一长也就知道了!”
孟小月“哼”了一声:“你多疑了!”
三姑娘这才出了口长气道:“好吧,我就把这里的情形先给你说一说!”停了一下,她接道:“有两个人,你可是要多防着点儿,没事最好少给他接近!”
“姑娘说的是高……”“对了,高大爷就是一人!”三姑娘奇怪地道:“怎么,你也看出来了?”
孟小月说:“他是这府里的总管大爷!”
“所以我才想法子把你弄到了这院子里管花!”三姑娘笑态可掬地道:“这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他管不着的地方,就只这个地方,他高大爷要费点事儿……”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三姨娘的深闺,他不得不避个嫌,再说,三姨娘既要来了我,他就不愿多管了!”
三姑娘笑着接说:“你明白了吧!这是我的地盘,因为有了我,他就不来了!”
孟小月这才明白了:“原来如此!”顿了一顿,问:“这位高大爷又是怎么一个人?”
“欺上瞒下,坐地分赃。”三姑娘冷着脸说:“既奸又滑,心狠手辣,还有!他可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他身上有功夫,反正是这个人太不简单了,用得着你他就抬你,用不着你,他就踩你,以后你就知道了,听说是他特别把你挑进来的……正因为这样,我才不得不快下手,要不然你落在了他的手里,再想救你可就晚了!”
孟小月微微点头,对于三姑娘的机智明快,古道热肠,大为感激。
“只是……”他不得不有所担心:“这么一来,高大爷岂能甘心?”
“他当然不甘心,可也没有法子!”三姑娘笑得很甜:“你是三姨娘亲自去要的人,他又能怎样?至于我嘛,有我爹在后面撑着,谅他还不敢怎么样,当然,他是恨透了我,可是面子上不得不敷衍,反正我不求他,他的所作所为,全在我爹手里攒着,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
孟小月已从这段话里,听出了颇多玄机,也只是心里有数就是了。
三姑娘说:“还有一个人,你也得当心——李黑子!”
“李黑子?”
“这是他的外号!”三姑娘说:“他是王爷的贴身保镳、侍卫头子,叫李铁池,这个人本事可大了,反正你心里有个数儿,这个人比姓高的更难缠,要是犯在了他的手里,不死也得脱一层皮,这两个人你记着,没事少给他们打交道也就是了!”
孟小月抱拳说:“谢谢姑娘关照,我记住了!”
才说到这里,就听见远远院子里,人声嘻笑,三姑娘跑过去,推开窗户瞧了瞧,回身惊道:“王爷他们来了!”
话声方顿,只听见“碰!”的一声,房门大开,却由外面闪进三个人来。
实在说,进来的是两个人。
第三个当门而立,气势轩昂,却不曾进来。
黑黑的一张方脸,个头儿偏高了些,两臂高耸,双肩甚是开阔,一身紫缎子长衣,于腰脚之处绑扎得极是牢靠,一眼之下,即能看出来这个人的有异寻常,必然有杰出身手。
一个念头,闪自孟小月脑海——李黑子,难道说这个人就是他!?
“李大叔,您,这是……”
三姑娘目睹之下,也似吃了一惊。
紫衣汉子这才把直盯着孟小月的一双眼睛转到了三姑娘身上。
“怎么,姑娘你也在这里?”
话声一顿,那一双灼灼瞳子,不自禁又转回孟小月:“这个人是谁?眼生得很!”
孟小月已由三姑娘的那一声称呼,判断出来人必是这府里王爷保镳,人称“李黑子”
的那个李铁池。
说曹操,曹操就到。
想不到三姑娘刚刚才提到他,他就来了,却又是为了什么?
“哦。”
三姑娘这才会过了意来,一霎间脸现笑颜地道:“大叔您来得正好,我给您引见一下,这是新来的花匠,孟小月。”
“孟小月!?”
李铁池脸色甚是阴沉,湛湛眼神,直似无形的两把利刃,直刺向孟小月内心。
“这是府里的侍卫统领,李铁池,李老爷!”三姑娘向着孟小月丢了个眼神儿:
“还不过去见个礼儿?”
孟小月迈进一步,抱拳唱喏,叫了声:“李老爷!”
李统领的那张脸,总算缓和了下来。
“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谁推荐你来的?”
“这——”
“钱管事!”三姑娘接口笑说:“是三姨娘亲自上门向钱管事要来的!”
“是这样?”李铁池一笑点头,却斜过眼神来照着她:“三姨娘可又怎么知道有这么个人?不用说,还是姑娘你大力推荐的吧?”
嘿嘿一笑,这位王府侍卫头子轻轻迈起了脚步,进了门坎儿。
两名侍卫立即左右后退一步,空出了中间地位。孟小月才自发觉到二卫士,虽然穿着府内的灰色号衣,里面却是紧身衣靠,并且各自佩带着一口绿鲨鱼皮鞘,形式个别的宽柄长刀,衬以虎悍魁梧的身材,极是气势轩昂。想来身手不弱,非比等闲。
三姑娘为李铁池一语说破,脸上微微一红,不过她久经历练,一向伶牙俐齿,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下娇笑一笑,嗲声嗲气地道:“李大叔您真会猜,一猜就猜着了,这位孟兄弟新来乍到,不懂府里规矩,刚才我正在跟他说,要去拜访您来着,没说的,您就多担待照顾照顾他吧!”
李铁池微微一怔,霍地向孟小月注视道:“原来你就是在新收房闹事的那个姓孟的?”
孟小月呆了呆,不知如何作答。
李铁池却“呵呵”地笑了。
“这么说可也不是外人了。”上前一步,他打量着孟小月道:“老高跟我提起过了,正打算找个时间找你来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