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寒冷的天,窗口并未加上幔帘,窗子也敞开着。谭啸伏身在瓦面上,身上为雨水淋得湿淋淋的,雨水从头发上一直淋下来,顺着他的脸一滴滴往下滴着。他眸子里散放着凌人的异彩,脸色更是冷得怕人,心中的仇恨,使他根本就忘记了寒冷。
若非他心中仍还记着师父的嘱咐,他真不敢断定,是否会冲进去,然后……
可是他毕竟是一个冷静的人,他的一时冲动,很快地就在细雨之中消失了。
他很清楚,此刻的冲动,非但于事无益,恐怕连自己这条命也会赔上的。再说那红衣上人等三人的下落,至今还是一个谜。这种种的因素,都说明了自己必须要坚忍下去,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伏在冰冷的瓦面上,丝毫不敢乱动。因为他知道,少许的动静,都可能会被晏星寒发觉。在未有确切的了解他的武功之前,自己万万不可大意。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由窗外看去,室内的灯光没有一丝动荡,证明室内的人,确是休息了。
瓦面上的谭啸心中不禁为之一动,他略微活动了一下几乎快要冻僵了的身子,用“燕子穿帘”的轻功绝技,起落之间,已踏在了晏星寒的窗檐之上,这种身手施展得可是太大胆了,也只有像谭啸这种身手的人,才敢这么施展。
在南海一鸥桂春明的轻身功夫之中,有一手绝技唤作“倒垂海棠红”。这种功夫施展时,只需以一只脚的脚尖,微微找着一点附着物的边缘;然后全身即可倒垂着,任意曲、扭、弯、挺!
现在,谭啸正用这种功夫向窗内窥视着,他一眼看见在一个大书桌之上,用白瓷盘,分点着八盏油灯。
这八盏油灯,灯捻子都很细,可是光线却十分清亮,每一盏都发着微微带着绿白的光华;而且奇怪的是,它们列在桌案上的形式,竟是散放得极不整齐,东一盏西一盏,把一张大桌子全都占满了。
谭啸心中一惊:
“这是为什么?”
可是他的怀疑,马上释然了。
正对着这个窗口的里面,有一张极大的铜床,床上铺着很厚的豹皮褥子,一个白发的老者,正盘膝跌坐在大床上。
不用说,这老人自然就是这大宅的主人晏星寒。他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茧绸便袍趺坐着,露出光着的一对膝盖,一双眸子似睁又闭,闪着炯炯光彩。
只看到此,谭啸心中已吃惊不小,暗自欣慰,今夜总算没有白来,正可看看此老功力到底如何。
晏星寒这种姿态,分明是正在练着一种极为厉害的内功,他的天灵盖上,不时冒着蒸蒸的热气,显示出他体内的劲热!
他这么坐了好一会儿,谭啸已有些感到不耐了,才突见他双目猛地一睁,那铜床竟似对他突然加上的重力不堪负荷一般,发出吱吱的声音,晏星寒交握着的双掌,慢慢伸了出来。
他慢慢地在空中抓着揉着,就像是在玩一个大球似的,这种动作,虽然看来并不十分费力,可是他的头上却已是涔涔汗下如雨。
谭啸看在眼内,虽是暗惊,却也并未十分在意。因为他知道,晏星寒所练的这种功夫,是内功中的一种“按脐力”,练功时,必得要气压丹田,这种功夫,如用以伤人,往往可把人腹内五脏全都震碎。昔年桂春明也曾传授过自己,自己对于这种功夫,也曾下过一阵子苦功,所以此刻见晏星寒用功,并未十分在意,心中仍在想,他练这种功夫,干吗还点这么多灯呢?
他心中正这么猜想着,却见晏星寒忽地收回了双掌,目光直直地逼视着桌面上的灯盘,倏地把口一张,由丹田内哈出了一口气,那声音很像是一只小牛的叫声。
桌面上的灯光,在他这声吐息中,刹那全熄。谭啸心中大吃一惊,正自猜疑,却见灯光遂又大明,而床上的老善人,此刻却正凹腹吸胸,作着一个吸的姿势,八盏灯光,都拉长了灯焰,似弯腰鞠躬似的,一齐向老人坐处弯着。
随着晏星寒再次吐息发声,那灯光一如前状,又是突地暗了下来。由是一明一暗,一暗一明,就像是荒郊鬼火一般,乍明乍亮,看来甚是美观。
谭啸虽不知这是一种什么功夫,可是却知是一种极为厉害而不常见的绝技。
天马行空晏星寒,一心注意练功,意不旁属,似此吸吐着灯光,快慢由心。先是慢慢运行,到后来却是愈练愈快,那灯光更是时明乍灭,大有应接不暇之兆。至此,也就更显出练功人的功夫了。
起先灯光是明灭一致,可是后来,明时不一,暗时却是三三五五。谭啸知道,晏星寒这种功夫,只成了七八成,并未到十分的火候,否则灯光不会如此。
看到此,他心中掩不住惊恐与失望的情绪,也不想多看了;而且这种窥视的方法,早晚会为对方发现,自是不妙。
想着,他慢慢蜷身上了瓦檐,只觉得全身水淋淋的,甚是难受,只好又循着来路,返回自己房中。
当他轻悄悄地由走廊内往自己住处走来时,不由微微一惊。
他明明记得,自己出来时,是熄了灯的,可是这时却见窗内散出一片灯光来,谭啸微微皱了一下眉,随即悄悄走到门前。不想方至门边,却见门启处,雪雁探头出来笑道:
“小姐耳朵真尖,谭相公回来了!”
谭啸面上一红,讪讪道:“怎么……你们……”
雪雁跳出来道:“得啦!小姐等了你半天了,这么大雨,相公上哪儿去了?”
忽然,她双目发直地道:“咦!相公你身上……”
谭啸不由随机应变地叹了一声:
“我只顾观赏后院草坪中的地春花和水仙,竟不知不觉地淋了一身雨……唉!唉!
都湿透了……”
雪雁不由用手一捂嘴,噗的一笑:
“真是书呆子……”
她这话声音说得很小,但谭啸已红了脸。他进到室内,只见那端庄大方的晏小姐,正含笑坐在一边位子上,见他进来,忙站起来,脸色红红地道:“大哥,请恕小妹来得冒昧……”
谭啸忙躬身道:“姑娘不要客气,如此夜深,莫非有什么……”
晏小真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直在他身上转着,现出无比的惊奇之色。
因为她见谭啸竟穿得如此单薄,尤其是全身,由头至脚竟全被雨水淋透了。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雪雁格格一笑,瞟着谭啸道:“谭相公在花坛里看地春和水仙呢!”
说着又笑了两声。晏小真不由怔了一下,秀眉微扬道:“真的么?大哥你不怕冻坏了……”
谭啸双手在火上烤着,连连战抖着:“是有点冷……我只顾去看那地春、水仙,还有走廊头上那五棵老梅花……啊!真是太美了。”
晏小真想笑没笑出来,因为她内心的同情多于嘲笑。她秀目微转,轻叹道:“大哥快到里面换换衣服吧,冻坏了可不是玩的。大哥要是喜欢水仙,叫雪雁插些在花瓶里就是了。”
谭啸抹着脸上的雨水,红着脸道:“谢谢姑娘,只是好花天生泥中长,如果把它们强自移到室内,那韵味就大大减色了。”
他说着欠了欠身,就拖着一身湿衣转到里面去了。这里雪雁还一个劲抿嘴直笑,晏小姐瞪了她一眼,微嗔道:“你愈来愈不像样子了,干吗老笑个没完呢?”
雪雁伸了一下舌头,小声道:“我早给小姐说过,他是个书呆子,你还不信,今天你可信了吧?”
小真又瞪了她一眼。
这时,红幔启处,身着直裰头戴方巾的谭相公,又翩翩出来了。
他腰上扎着一条杏黄色的丝绦,足下是黑面丝履,端的好一个美书生。小真忙由位上站起,谭啸弯腰道:“愚兄方才失礼处,万乞贤妹勿怪!”
小真含羞浅笑道:“大哥说哪里话,我才失礼呢!”
谭啸欠了欠身,遂自落坐,他那一双深郁的眸子,始终不敢在晏小真身上多留。但是他态度极为从容,毫不拘束地笑道:“贤妹深夜来访,有何赐教?”
晏小真脸色微红,自翠袖中抽出了一个纸筒儿,道:“小妹敬慕大哥画得一手好画儿,今夜特来请教,尚请大哥不吝赐正才好。”
谭啸微微一笑,目光视向那个纸卷:
“贤妹画得好快……”
晏小真微微一笑道:“这两幅画是早先画好了的,只是一直没给人看过就是了。”
谭啸正襟危坐,笑道:“如此说,愚兄倒是首瞻墨宝,眼福不浅了!”
晏小真低头一笑,她双手玩着那个纸卷儿,抬起头眨着那双大眸子笑道:“大哥!
可不许笑我,我画得不好。”
说着遂递了过来,雪雁不待吩咐,掌烛而近。谭啸轻舒长臂,把这张画展了开来,是一幅山水,看来挺秀苍郁,极具腕力。谭啸端详良久,微微一笑。晏小真娇羞扬眸道:
“大哥请多指教。”
“唔!”
书生哂然一笑:
“春山融澹如笑,烟云连绵;夏山嘉木蓊郁,苍翠如滴;秋山疏薄明净,树木抚落;冬山暗淡昏霾,彤云四合。贤妹所画这幅早春残雪,虽着墨、着笔俱见功力,可惜气韵稍欠不足。”
晏小真玉面绯红,但心中十分折服,她笑了笑:
“大哥所说极是,只是这气韵又如何方谓之足呢?”
她笑视着这位才子。
谭啸以寸许长的洁白指甲,轻轻指点着画面,淡淡道:“气韵有发于墨者、有发于笔者、有发于意者、有发于无意者……”
雪雁格格一笑道:“又来啦!”
小真白了她一眼,嗔道:“少多口!”随即含笑向谭啸道:“大哥请说明白一点,这意思似乎太混了,到底应如何取法方为之上呢?”
谭啸点头道:“姑娘既问,愚兄敢不明说。据一般而言,发于无意者为上、发于意者次之、发于笔者又次之……发于墨者下矣……”
晏小真不由玉面绯红,当时强笑着,转着眸子道:“这么说,小妹这幅画儿简直是最下最次啰?”
她说着真有点连声音都抖了,可是那冰冷的谭啸,竟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只淡淡一笑道:“那倒也未必……”
晏小真眼圈微微一红,遂把这幅山水卷起。谭啸却并不自觉道:“所谓发于意者,走笔运笔,我欲如是,而得如是;所谓无意者,当其凝神注想,流盼运腕,初不意如是,而忽然如是也,谓之为足,而实未足,谓之未足,则又无可增加,独得于墨趣之外,天机之勃露也。”
他直目看着晏小真,徐徐道:“姑娘应取法此二者,方可期之大成。”
说着后退一步,拉袖欠身,晏小真于失望之中,淡淡一笑:
“大哥果不愧个中高手,小妹折服万分。那么,请看小妹这另一幅……”
说着她又展开另一纸卷。
谭啸见这一幅画的是一株梅花,蓓蕾如珠,点点斑斓。他本是画梅老手,注目良久,已观出其中疵处。晏小真渴望他的一句好评,可是谭啸却摇了摇头:
“这一幅较那一幅又差多了……”
晏小真鼻子一酸,差一点儿想哭,飞快地卷了起来。
谭啸哂然道:“姑娘既学画梅,则画梅歌诀不可不知,请问姑娘这歌诀如何诵之?”
晏小真苦笑道:“大哥莫非是指的一丁二点,八结九变么?”
谭啸摇头道:“非也!”
这书生那种狂态,几乎令晏小真受不了。她娇躯微微颤抖着,直想哭。谭啸怎会看不见,怎能不痛心?可是这少年因胸有城府,生恐一上来就陷泥足而不可自拔,故此意示冰寒,以保退步。
他莞尔一笑道:“画梅有诀,立意为先,起笔捷疾,如狂如颠,手如飞电,切莫停延,枝柯旋衍,或直或弯,蘸墨浓淡,不许再填,遵此模样,应作奇观,造物尽意,只在精严,斯为标格,不可轻传。”
他笑了笑道:“姑娘,梅花是花卉中最难画的一种,如不假以时日,是很难见功的。
姑娘这梅花,还在学步阶段,差得远呢!”
才方到此,忽见晏小真两手一分,“哧”的一声,已把手中两幅图撕成了四片。重重往地上一掷,秀眉一扬道:“你……”
说着双目一红,泪珠已点点而下。谭啸一怔,正想发话,晏小真已转身匆匆夺门而出。
谭啸如同木人似的,对门痴望着,雪雁也怒气冲冲地把灯往几上一放,哼了一声道:
“相公你对我们小姐也太不客气了。”
谭啸佯装苦笑道:“怎么!我有什么地方失礼了?”
雪雁冷笑了一声,双手插着腰:
“小姐好心好意,来请相公指教;可相公怎么说,这不好、那不好,莫非一点好的地方都没有了?”
谭啸惊讶道:“这么说,我是说错了?”
雪雁见他如此,只以为是言出无心,不由气消了些,但仍然气得怪声哼着。谭啸叹了一声道:“子曰……”
才说到此,雪雁已重重跺了一脚,气恼道:“子曰个屁呀!人都气走了!”
说着也扭身跑了。
谭啸望着她的背影,耸肩笑了笑,心想这一来,自己正可少了不少麻烦;尤其是和那晏小真脱了亲近机会,自己以后也可放手行事了。
他想着不由微微笑了笑,可是晏小真方才那种楚楚动人的姿态浮上眼帘时,他又禁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自己有意的奚落,在一个姑娘面前,似乎太过分了。试想那晏小真素日是何等娇嗔自负之人,今日当着丫鬟这么损她,只怕她一辈子也不会理自己了。
想着谭啸竟有些双目发直,直似若有所失。老实说,晏小真那两幅画,虽然如他说的稍欠功力,却绝不似谭啸损贬之甚。
他弯下腰,把那撕成四片的画拾了起来;然后扶灯走到案前,小心地又合拢起来,叹息道:“好一个锦心绣手的姑娘……这画儿撕了太可惜了!”
想着遂坐下来,小心用宣纸贴补了一番,用镇纸压在桌上,站起身来,又仔细端详了半天,愈看愈觉笔力挺秀,仿佛身入画中一般。
谭啸不由感喟了一阵,晏小真娉婷的倩影,不自觉又陷入沉思中。睹物思人,他禁不住又叹了一声,遂又频频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想念之中,径自抽毫一管,在那幅补好的梅花上,运笔疾书:
“春雷不解情,梅残心亦残。”
写下了这诗句后,他不由凝目其上,默默惊念道:“哦!这……我这是怎么了……”
想着忙掷笔屋角,匆匆把这两幅画卷起,置于案边画斗之内。一时俊面通红,心中通通直跳,他恍然失神似地坐下身来,自惊道:“谭啸呀谭啸……且不可种此情因,这万万使不得,使不得……”
想着他双手紧紧抱住头,让心灵咀嚼着痛苦和不安,他对目前这个环境实在是太厌恶了;可是复仇的责任,使他非但不能摆脱,却还要继续地深入。他要在那个杀死他祖父的大仇人面前谦卑、微笑,直到有一天,达到复仇的目的为止。
这种虚伪的表情,实在是太难表演下去了。谭啸由位子上站起来,慢慢踱到了窗口,让扑面吹来的寒风拂打着自己,以冷静一下沉痛的思潮。
正在这时,忽然一条人影如海鸟掠空似的,由正面琉璃瓦檐上飞窜而下。现出一个长发高个的姑娘,她像是极其惊慌地后顾了一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扑向谭啸室前,夺门而入。
谭啸方自一怔,却见瓦面上飞星曳地似地,又落下了一条人影。
来人竟是晏小真的母亲红线女楚枫娘,只见她一脸怒容,手执一口明晃晃的长剑。
谭啸心中正自不解,却闻得身后一阵碎步之声,十分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