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小真忽然站起来,蛾眉一挑道:“不要谈他!桂老伯,咱们上路吧!”
依梨华却关心地道:“晏姐姐,你的腿,怎能骑马呢?”她把身子向一边让了让:
“你也睡上来吧!”
长毛陆渊笑了一声道:“行!两个人也不算太重,我们抬得动。”
晏小真冷冷一笑道:“我自己会骑马!”
她目光如冰似的看着依梨华说:“你不要叫我姐姐,其实我不见得比你大;而且我也不敢当!”
说着她就到一边牵她的马去了。依梨华被说得脸上一阵红,太阳婆不禁哼了一声,生气地盯着晏小真的背影,长毛陆渊和闻三巴也愣了眼。
善良的依梨华看着太阳婆小声说:“西里加,你不要生气……她太可怜了……”
太阳婆没有说什么。这时,晏小真由后面骑着马过来了,她另一只手牵着父亲的那匹马,一句话不说,慢慢地率先行着。
桂春明等上马继续前行。陆渊和闻三巴抬着依梨华步行,后面跟着三匹空鞍的马。
一行人踽踽地前行着,西风和常明,已让桂春明打发走了,很遗憾,太阳婆并未能如他二人之意,把功夫替他们复原。这是陆渊和闻三巴强烈要求的,为防止他们继续为恶,这么对付他们,显然是再理想也不过了。
此处离大泉本来没有多远,因此在正午的时候,他们就已来到了那所“留客老店”。
斯特巴带着又惊又喜的心情,接纳了这群客人。在另一客房中的铜锤罗,打听到来人的身份之后,不禁吓了个屁滚尿流,他连晏小真的面都不敢见,一个人赶忙溜走了!
烦躁、愤怒的晏小真仰睡在床上,忍着腿骨上的伤痛,整日来,她的心情就没有一丝开朗过,尤其是晚上。她目视案上的油灯,在那伸缩的火焰里,她感到无比的烦恼、失望和悲哀……生命之力,几乎和眼前这盏灯一样的黯淡,她懊恼得想哭,用力地踹着盖在身上的被子。天热,蚊子又多,唉!这丑陋的小店……
忽然,她听到门上有人轻轻地叩着:
“姐……我……可以进来么?”那是依梨华带着喘息的声音。
晏小真忽地坐起身来,冷笑道:“你来做什么?”
“我……有几句话想给你说,同时……”依梨华微弱地咳嗽着,似乎有瓷盘轻轻相碰的声音。
晏小真把剑放在枕下,冷笑了一声:“你可以进来!”
“是……姐姐……”
门开了,依梨华披着水绿色的披风,姗姗而入。她那一双大眸子,闪烁的是病弱和同情的光芒,在她苍白的双手上,托着一个木盘,盘内是两个瓷碗,一副筷箸,由于她的手无力地颤抖着,盘内的瓷碗发出轻微的“叮叮”之声。
“姐姐……你可要吃些东西?是西里加亲手做的……很好吃!”
她把木盘放在桌上,乞怜地看着小真,然后退到一张椅子前,慢慢坐了下来,禁不住又低下头咳了几声。
“你的伤……好些不?”当她不咳了的时候,她又问。
晏小真目光如同审贼似地注视着她,摇了摇头说:“谢谢你,我不想吃。”
“那是西里加做的莲子汤……很好吃的,也很补人……你吃一点儿吧!”依梨华面色微红地笑着,显得有一些忸怩。
晏小真目光中含着敌视,只是在这种气氛之下,她发泄不出来,她恨依梨华;而且早已存心欲制其死命,此时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她盘算着如何下手,一只手缓缓伸入枕下。
“姐姐!”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不要这么叫我么?”小真不客气地叱道。
“哦……我忘了。”依梨华低下了头,她喘息得很厉害,看着她这副样子,小真怀疑她像是要死了,她的心不禁软了一下。
“我……我可能就要死了……”依梨华噙着泪,惨笑地望着小真说:
“我知道你恨我,本来我也很恨你,可是……”
说到此,这美丽的哈萨克姑娘,用白色的小汗巾捂在嘴上,又弯下腰,大声地咳了两声。等她直起腰来,脸色更白了,那双星星似的大眸子,迟滞地盯着手上的绸帕,樱口微微地颤抖着。
晏小真不由往她手上看了一眼,不禁哦了一声说:“血……你吐血?”
依梨华折起了绸巾,苦笑了笑,伸出白玉似的一只手,微微掠了一下秀发,油灯的光焰映衬着她苍白的脸,时明时暗。
“姐……哦……我……”
“你暂时可以叫我姐姐。”晏小真似乎有些感动了,可是她仍坚持着自己的仇恨意志;并且尽可能的不令自己内心趋于软弱。
“谢谢姐姐。”依梨华落着泪,带出一丝和蔼的微笑,她直了一下腰,黯然地说:
“我知道……你也爱谭啸……”
“谁说的?”晏小真由床上一下子挺坐起来,目光中泛着怒火,大声地斥道:
“我爱他?我会爱那个忘恩负义的人!”
“他怎……会是忘恩负义……”依梨华嗫嚅地说,脸色显得更苍白了。
“好!我告诉你。”晏小真大声地说,“当初我如何救他,这一点你大概也知道……
可是现在……”
她冷笑了一声,眼睛里满是泪水:“我父亲当初虽然逼死了他的祖父……可是也曾饶他不死……想不到,如今他却不存一丝感激之心!他……好狠的心!”
说到此,她握着拳重重地在桌子上擂了一下,大颗的眼泪,一粒粒的落了下来。
依梨华看到她这种样子,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她讷讷道:“姐姐!你父亲是自杀而死的啊!”
“你知道什么?”小真凌厉地看了她一眼,“是谭啸逼他自杀的!”她大声地说,一掀被子由炕上跳下来,那样子好像她一点伤也没有。
依梨华呆呆地看着她,正要说什么,小真却恨声道:
“不要再提他,提他我可要恼了!”
依梨华慢慢低下了头,奇怪得很,本来她是很倔强的,受不得半点委屈,可是这一趟沙漠之行,加上这场伤病,她的性情完全变了,变得那么文静,那么心平气和。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我本来是想……”
晏小真摇了摇手,冷笑道:“你不要说了!”
依梨华失望地看着她,停了一会儿,苦笑道:“你的伤好一些了么?”
“没什么了不得的,早好了!”小真冰冷地回了一句。
她心中这时矛盾极了。总之,她对于依梨华的恨多于同情。依梨华坐在这里,虽是那么和善、温柔和软弱……可是在晏小真眼中,仍是眼中刺,不知怎么,反正是别扭,打心眼儿里不舒服。
这时依梨华又弯下身子,用绸帕捂着嘴在咳嗽,她颤抖着身体,就像是狂风颤瑟中的一枝梨花,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惹人怜呢?可是硬了心的晏小真,看在眼中,只是厌恶。
她皱着眉说:“你回去吧!自己这么重的病,还跑出来干嘛?”
依梨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咳着,一口气高高提上来又深深落下去,却总是吐不出憋闷在胸中的那口痰。也许是一块血,也许是一腔感情的郁结……她那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可是瞬息又回复了苍白!
晏小真不单厌烦,简直有些害怕了,她想不到这姑娘那么钢铁似的身子,怎么会变成了这副模样?望着她那细细长长的眉毛,明澈的一双眸子,虽是病弱,可仍是十足的美人坯子,心中不禁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酸……
她互捏着十个手指,皱着眉说:“你回去吧,我真担心你死在我这里。”
说了这句话,她似又有些后悔,因为这么刻薄的话,她毕竟还是第一次出口。
依梨华这时咳得轻些了,听了小真这句话,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却又伤感地低下了头,苦笑了笑,自位上站起来:
“我真有些坐不住了……”她说:“姐姐,你来我屋里谈一谈好么?”
晏小真呆了呆,摇了摇头。她走过去,把桌上莲子羹端起来,放在依梨华手上说:
“这个还是你自己吃吧,我不吃。”
“还很热呢!”依梨华眨着眼睛说,她真是很美,那种发自内心的纯情,不是虚伪和做作的美。
晏小真寒着脸说:“我不吃,你这人真是……”
依梨华微微叹了一声,姗姗地转过身子走了,悄悄地来,悄悄地去,留下的是一片寂寞和烦躁。
望着桌上的那盏昏黯的油灯,小真紧紧地捏着手,这几天接连发生的事,真把她的心给弄碎了。对于她决定去做的事,她尤其感到犹豫和棘手,她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
她心里在想:“我真是笨极了,刚才这么好的机会,我只要一掌,或是……”
她的脸不禁红了一下,自谴道:“不!我怎能那么狠心呢?这太可耻了!”
晏小真又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她蛾眉一挑,杏目圆睁,重重地在地上踩了一脚。
“什么可耻?我这是报仇泄愤……”她自我鼓励道:“走吧!去杀了她!然后一走了之,让谭啸痛苦一辈子!走!去!”
立刻她胆力大增,她要凭着这一时之勇,去完成一件已经决定了的大事。她把宝剑系在背后,衣裳规置一下,方要越窗而出,心中又是一动:“这时候她还没睡,我怎么杀她呢?她要是叫我一声姐姐,我能下得了手么?”
“再等一下吧!”她对自己说。
于是她又勉强耐下性子坐了下来,院子里有马打噗噜的声音,她想定是店家在给马上料了,马都是吃夜草的。于是她又想到了她的马,到时候自己要先把马弄出去,否则怕来不及,因为桂春明和太阳婆这两个人太难对付了。
这么想着,她只得耐着性子,挨着灯坐着,头枕着胳膊。对于自己预备去做的事,她不敢想,生怕一经思虑又会改了主意,所以她索性闭上眼睛,摒弃一切杂念,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只觉得两臂酸麻得厉害,身上冷嗖嗖的。她侧了个身儿,睁开了惺松的睡眼,傻傻地站起来,见桌上油灯,已结了老大的一朵灯花,时间可是不早了。
她暗怪自己糊涂,怎么竟睡起来了。由于靠灯太近,右颊的一缕头发都被火烤焦了,卷成了小麻花卷儿,用手一按,纷纷脆折落下。她叹了一口气,睡了一觉,勇气没有方才大了,可是她一定要坚持这么做,绝不妥协。
她吹灭了灯,拧腰上了窗台,皓月如霜,当空有几片白云,却被疾风吹得狂扬着。
望着云彩,她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那似乎是影射着自己的孤单、流离。
“去吧!去报仇,杀了她!”
晏小真内心这么想着,就如同一缕轻烟似地纵了出去,她对这所“留客老店”的地势,早已经很清楚了。几个起落,已到了马厩处,只见七八匹马在里面挂着,那个斯特巴的儿子,就在马厩一角,放着帐子睡着,他是看马的,怕被人家偷了。可是他早早就睡熟了,小真很容易找到了自己那匹马,至于父亲那匹马,她就不要了。
她轻轻把马牵出来,拴在一边树上,又把鞍辔上好了,这才回身,重新往里院腾纵而去。
想到马上要杀人,她的心有些颤抖;可是为了要报仇,她什么也不顾了。其实依梨华和她到底又有什么仇呢?不过人们对于自己仇恨的人,总会想个理由给他们扣上一个帽子,因为如此,他们就可名正言顺地去进行“恨”的一切步骤。至于这个理由是否能成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依梨华那间房子,窗口仍有灯光。晏小真来至窗前,怔了一会儿。
她想:“难道她还没睡?”
终于,她自背后掣出了剑,剑身映着冷月,发出一道白森森的寒光。
她把剑尖慢慢插入窗缝里,向上用力划动着,那原本不牢实的木栓,给她拨开了,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小真心想:“真是天助我也!”
她慢慢推开窗,见室内毫无动静,她这时真可说是胆大妄为之极。
她长身而入,衣裳上卷进的风,使几上的灯焰,几乎为之熄灭。
灯光照着炕上,那个平卧着的姑娘,睡在一张细竹编就的席子上,枕着翠色的小枕,身上覆着一床薄薄的绸被,一只玉臂压在被外,散发如云,衬着她那张清秀白皙的脸。
她嘴角微微上弯着,那是可爱的笑靥,抑或痛苦的刻画,就很费解了。
这一刹那,小真恶念骤起,她想,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当时向前一垫步,已到了床边,掌中剑倏地举起,可是……可是她的手抖得厉害,只刺下一半,就刺不下去了。
她的脸一片铁青:
“哦……我不能杀她……我怎么能杀这么一个好心的姑娘呢?何况她尚在重伤之中?”
宝剑轻轻地颤抖着,她的腿弯儿也直打颤,她想不到杀一个人,竟会这么难,这倒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
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她颓丧地后退了五六步,慢慢还剑于鞘。床上的依梨华翻了一个身,发出轻微的呻吟之声,娇声说道:“哥……不要……真讨厌!”
晏小真倏地吃了一惊,二次抽剑,心想如果你醒了,我可是非杀你不可了。
她只觉全身血液怒张,发根儿发炸,宝剑再次地举了起来。可是那哈萨克姑娘,只是发着呓语,说了这句话,竟又没有声音了。
晏小真又轻轻收回了剑,当时心里舒了一口气,轻轻叹了一声,苦笑了笑,忖道:
“我还是走吧,冤有头债有主,我找谭啸去。”
想着又看了床上依梨华一眼,只见她双眉轻轻颦着,那失去血色的脸盘儿,瘦削下去的两腮,曲而长、黑而密的睫毛微微眨动着。晏小真心说不好,她要醒了,想着方要转身越窗而去,却听见依梨华惊呼道:“姐姐……你……”
晏小真呆了一呆,见依梨华果然睁开了眸子,目光中带着极度的喜悦,一只手支撑着要坐起来。
“不……”晏小真连连摇着手,声音有些哽咽:“我……我有事要走,再见吧!”
说着她倏地转过身子,纵身下了窗台,耳中却听到依梨华呼叫道:
“姐姐……姐姐……哦!不要恨啸哥哥,他是好人!”
接着是一阵沉重的咳嗽声音。小真已经纵身出去了,那咳声仍使她心中打着寒颤,不知何时,她竟流下了泪,用手一摸,脸上湿湿地。
她在老槐树下找到了她的马,飞身上了鞍,两膝一磕马腹,这匹马就泼刺刺地冲了出去。
她怕依梨华追出来,更由于惭愧的心情作祟,她不能再在这里多留一分钟,这匹马就像疯了似的,顺着山边小径,一直地跑下去了。
夜风扑着她那张为泪水浸湿了的脸:“啊!依梨华!你竟还叫我姐姐!你可知我是要去杀你么?”
“卑鄙的小真!你都想了些什么?你竟要去杀这么一个好姑娘!你不羞?不耻?”
随着马身的颠簸,她脑子里这么不停地自谴着,她那积压在内心的一腔悲愤,再也无从发泄了。只是拚命地策着马,小蛮靴几乎要把马肚子踹破了。这匹她素日心爱的马,在主人的感情发泄之下,长嘶疾奔着,其速如同脱弦之箭。
这一阵疾驰,也不知跑了多少时候,反正是人马全淌了汗,尤其是那匹马,全身就像是刚从水池里捞出来一样,把小真的一双裤管都沾湿了。
天边微微见了一点点曙色,小真这才发觉,自己敢情已跑了一夜了。这一阵跑,累得她腰酸背痛,确是不能再跑了。
她当时带住了马,那匹马喘得就像狗一样,一个劲地打着噗噜。小真下了马,往前看着,似乎不远处有很多房子,像是到了一个镇子;可是她再也懒得走了,而且这个时候投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