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怎么了?”
谭啸红脸道:“没……没什么!”
小真笑道:“大哥是噎住了,喝口汤就好了。”
楚枫娘白了她一眼,慢道:“别胡说八道。”
晏小真只是抿着嘴笑,经此一来,晏老善人前面的话就断了,他耸了一下白眉,接道:“相公!武林生涯,犹如刀口舔血,那是不值得向往的,还是读书好……”
说着又叹息了一声。
谭啸微笑道:“晚生对武学却心存向往已久,自恨不该幼读诗书,以至如今……”
说着连眼圈也红了,老善人呵呵一笑:
“相公错了,请看武林中人,又有几个有好下场的。老夫至今能如此,若非急流勇退,尚不知会如何呢!唉!后悔的应该是我啊!”
谭啸轩眉道:“晚生如有一身功夫,也不会落得今日下场了,又何愁不得报杀祖之仇?”
晏星寒最怕听他这一句“杀祖之仇”,每一听到这话,总不由一阵心惊肉跳。
他嘿嘿一笑道:“如果你真喜欢练武,以后老夫倒可以教教你,只是……这玩艺儿也不是一夕见功的……”
晏小真浅浅一笑,注目谭啸道:“如果大哥真想练功夫,用不着爹爹,小妹就可。”
楚枫娘看了她一眼,笑斥道:“你这孩子真是的,今儿个是怎么啦?”
谭啸佯作吃惊道:“怎么,姑娘也会功夫么?”
晏小真妙目转向父亲,晏老善人微微颔首笑道:“武学是我晏家家学渊源,她怎能不会呢?”
谭啸一抱拳道:“如此晚生更是失敬了。”
晏老善人此刻为谭啸一捧,不禁豪兴大发,又干了一大杯酒,道:“谭相公,要说书本上的功夫,我是不如你;可是谈到武技方面……哈哈!”
他双手按在桌沿上,在他的笑声里,整个桌面竟瑟瑟地战抖了起来。
“武林中,凡是老一辈的人物,提起我‘天马行空’晏星寒来,可说是无人不知……”
谭啸插言道:“如今东翁莫非与从前一班武林朋友,都没有来往了么?”
晏星寒苦笑着摇了摇头:
“早就没有往来了。谭相公,老夫如今已完全脱离江湖生涯了。”
谭啸不由面色一阵苍臼,他勉强笑了笑,用笑容掩饰了他失望的情绪。
老善人并没有看出来他的变态,他舒展着脸上的皱折,凝思道:“过去的朋友,如今也没有几个了。”
谭啸不由得又是一阵变色,他讪讪地道:“你老人家是说,那些朋友,如今都物化了么?”
晏星寒目光视向他:
“虽不一定全死了,中是多半都退隐山林了……”
说着耸肩一笑:
“谭相公,你对这些倒很感兴趣啊?”
谭啸微笑道:“晚生实在醉心已久,今日难得一闻,东翁如不见外,可否再多谈一些呢?”
晏星寒笑了笑: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只是往事如烟,一时却难以忆起罢了,以后有的是工夫,我们再细谈如何?”
谭啸本想问一问关于剑芒大师等三人的事,可是想来想去,总觉得这种话不宜出口。
要是为他看出了隐秘,大是不佳,想到此,他笑着点了点头。
晏小真明眸掠了父亲一眼,微笑地看着谭啸道:“父亲的生日快到了,到时候有很多武林中的朋友,都要到甘肃来。大哥那时候就可以看到了,他们都有一身好本事。”
谭啸不由心中一喜,张目道:“姑娘所说是真的么?”
晏小真看了父亲一眼:
“谁骗你……不信你问爹……”
她转脸问道:
“是不是啊?爹!”
晏星寒望着自己这个小女儿,也是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她虽有两个姐姐,可是都已出嫁了,一个嫁在四川,一个嫁给了迪化的商人;眼前这个小女儿,最得他夫妇俩欢心。
晏老夫妇二人,把一身功夫都传给了她,那是她两个姐姐所不能梦想的。
晏星寒虽没有儿子,可是这个小女儿,却继承了他的功夫,有时候老善人一想起来,倒也心安了。
他看着天真娇气的女儿,眼角不禁浮起了鱼鳞笑纹。这时谭啸含笑问他道:“东翁,这是真的么?晚生到时候也要与你老人家祝寿呢!”
晏星寒呵呵大笑道:“还早呢!到时候少不得还要你为我分劳一下。因为来的朋友太多,老夫一人怕照顾不过来呢!”
谭啸含笑道:“这是我应该代劳的,东翁何须托嘱!”
老善人今天太高兴了,喝了不少的酒。虽然谭啸滴酒不沾,他自己一人却是独斟自饮,酒到杯干,一直吃到玉兔东升,才尽欢而散。
谭啸谢了叨扰,一个人转回房中去了。
他出了这间饭厅,冷冷的夜风,直刺入到他的衣服里面去。天上的月光虽然皎洁,可是十一月的天气,在这西北地方,也是极为寒冷的。
他独自踏着月色,回到那间目前属于自己的房间。他把火盆里的火弄熄,脱下丝棉袄,怅怅地坐在书桌边,心中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
来到晏府已有一个多月了,尽管晏星寒对他那么好,那么亲热;可是由于“仇恨”
二字的作祟,他一直如坐针毡似的不安。感到有点“为虎作伥”的味儿,这是他想来就深深感到痛苦的事情。今天更痛苦的事又降临在他身上了。
对于晏小真,他始终不敢动念,有时候偶尔想到她,他也会立刻把她的影子逐出念外。平素见了面,他也是尽量地躲着她,他实在不愿意,在自己如今的立场下,和这个有着特殊身份的女孩子,在感情上有所牵连;即使是普通的感情,他认为也是不必要的。
这并不是说,谭啸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也并不是说晏小真达不到他理想的程度。
事实上,这个姑娘除了是晏星寒的女儿以外,在任何一方面,都可谓之是女中翘楚。如果换了一个立场,那是求之不可得的。
谭啸是一个斩钉截铁的人物,他做任何事,都不会拖泥带水。他有冷静的头脑,明锐的眸子,这些都帮助他对于人生的认识;并且告诉他,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离开了“岳家祠堂”之后,他随着那个救他而去的老儒“南海一鸥”桂春明,在珠江梨花洲住了整整十个年头。桂春明把一身惊人的功夫,统统传授给了他;并且带着他在大江南北闯荡了整整五年。这五年来,谭啸获得了极深的阅历,熟悉了武林中一切情况。
南海一鸥桂春明,不但有一身惊人的功夫;而且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博学之士,诗书琴画,无所不精。因此谭啸也在这些方面有了极深的造诣。
等到这个年轻人在桂春明的眼中已经完全强大了之后,有一天,桂春明唤他至身前,这个怪异的老头子,拿出了一件小孩的衣服给他,简单地告诉他道:“现在你报仇的时候到了。孩子!你牢牢地记住这件衣服上的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们就是当年杀害你祖父的仇人。”
谭啸大吃了一惊,数十年来,他对自己的出身,一直是一个谜。桂春明从来没对自己说过,每次问他,他总是摇摇头,再不就告诉他说以后自会得知。久而久之,谭啸也就不问了,想不到今日,师父竟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他怎会不大惊失色呢!
他当时战兢兢地打开了那件衣服,细读了衣上的字迹,仍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南海一鸥”桂春明这才长叹了一声,把十五年前的那段往事详述了一遍。谭啸听后,真如晴天霹雳,一时泪如雨下,当时就要别师去手刃仇敌。
可是桂春明却冷冷笑道:“孩子!你可知这四个人,如今都已不在武林中了么,你到哪里去找他们?”
谭啸不由怔道:“师父,他们都在哪里?”
桂春明冷笑了一声:
“莫说我也不知道,即使是真找到了他们,孩子!你别以为你功夫不错了,可是在这四个老人面前,嘿嘿!你还差得远呢!”
谭啸面如枯木死灰:
“你老人家这么说,弟子的仇就报不成了?”
桂春明哼了一声:
“我以为这些年,你已很老练了。如今看来,你仍然嫩得很……看来,你还不是他们的对手……”
谭啸不由脸色通红,垂头不语,可是内心却一百二十个不服。南海一鸥冷冷地道:
“对付这种强大的敌人,有时候并不能完全靠武力,当然武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但你必须要运用冷静的头脑……万万不可大意,否则你非但仇报不成,本身只怕也要性命不保呢!”
谭啸略为会意,道:“你老人家的意思是说要用智谋取胜吗?”
桂春明笑了笑:
“话是这么说,唉!我怕你斗智也不是他们对手啊!”
谭啸不由剑眉一挑,忿忿不平道:“你老人家只告诉我他们的住处就行了!”
南海一鸥桂春明笑了笑:
“你不要不服气,你是我徒弟,我难道不希望你给我露脸么?”
他龇牙一笑:
“可是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不得不先告诉你一下,这四个人可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尤其是近几年来,江湖上已经没听说过他们的踪影了,所以你这个仇……”
他说着皱了一下眉。谭啸不由忿然道:“弟子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们……”
南海一鸥一翘大拇指道:
“行!这才是我的好徒弟,你既然有这种志气,我可以告诉你!”
说着他眯着一双细目微微笑了。谭啸一时不禁有些糊涂了,他问:
“你老人家怎么说?”
桂春明嘻嘻一笑道:“你要是有为难之色,我这话就不说了,难得你还很有志气……”
他把眸子眯成了一道缝:
“我这么苦心传授你功夫,又是为了什么?孩子你能不明白么?”
谭啸不由怔了一下。桂春明冷冷地哼了一声:
“老实说,这个仇你要是报不了,你也就不必再来见我了……”
南海一鸥桂春明说到这里,铁青着睑站了起来。谭啸这才明白师父先前的话语,是在试探自己的决心,不由暗暗庆幸。幸亏方才没有说出泄气的话来;否则以师父脾性,当时就会拂袖而去,与自己脱离师徒关系,想着犹自惊兢不已。
他定了定心,咬牙道:“你老人家放心,弟子定能手刃仇敌!”
桂春明秃眉一扬:
“好!那我可以告诉你,那剑芒大师五年前退隐浙江,红衣上人更是行踪如萍,白雀翁朱蚕远居天南,这三人为师曾用了许多苦心,都不能访出他们确切住处;只是那天马行空晏星寒,却因家产庞大,又有妻女,所以数十年来,足迹未离西北。他在肃州甘州都有极大的马场,你只需到那里一问,不难查出他的行踪……”
桂春明顿了顿,又接下去:
“只是此人,可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据我所知,十数年以来,还从没有一人,敢轻犯其缨的!万一你找到了他,却要特别小心。”
谭啸不禁流泪道:“师父苦心造就出弟子一身武功,倘能报得这血海深仇,我谭氏列代祖宗,也定会于九泉之下,感激不尽。师父,你老人家请受弟子一拜,我这就去了。”
桂春明长叹一声:
“我几乎忘记告诉你了,你不姓谭,而是姓罗。你祖父铜冠叟罗化,原也是我道中之健者,只因为当年杀孽太重,才至有后日之结果。罗化与我,当年曾有数面之缘,可是并无深交,我之所以救你,乃是本着武林道义!”
他微微愤怒地道:“我如今已是他四人的仇敌了,可是我并不在乎他们,我还有力量与他们周旋!”
谭啸深深一揖道:“师父对弟子的大恩,没齿不忘,只是先祖血仇,弟子必要亲手湔雪,不便假手恩师,弟子此刻忧心如焚,想立刻就走!”
桂春明冷笑了一声:
“我已经告诉你了,这事情干万不可鲁莽从事,千万要冷静。你只要记好了,就去吧!”
谭啸敛泪道:“弟子既是姓罗,又何故改姓谭,尚请师父明告,以开茅塞!”
桂春明点了点头道:“这点,我是应该告诉你的。你父母皆早亡故,令堂姓氏我亦不知,但令祖母谭心仪,当年也是一成名女侠。我所以令你从她姓谭,主要为避免那四个老儿,对你注意。以我之意,今后你仍以谭啸之名出现为好。”
谭啸流着泪听着,等桂春明说完缘由之后,他默默记在了心里,就此离开了“南海一鸥”。
心怀仇恨的谭啸,终于找到甘肃。他在这宽广荒凉的地方流浪了整整半年,足迹遍过天山,布隆吉河,也曾在祁连山下的大草原飞马驰骋过,这个广阔的地方,的确有一番博大的气概。
天山白皑皑的雪、库穆塔格水草沙漠、漠线上驼影、美丽的仙人掌和盛开的水仙花……这是内地的人民所很少得见的,谭啸在接近西域的边沿路上却都一一见识了。
可是他仍是一个沉郁的人。
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读书人,一直找到了晏星寒的大牧场;可是晏本人却住在肃州,很少到甘州这地方来。
晏星寒的大名,在此地果然是无人不知。因此,谭啸也就很容易地找到肃州来了……
窗口的冷风,嗖嗖地吹进来,谭啸默默地想着这段往事,内心浮上了一种莫名的痛苦。按说他既得到了晏星寒如此信赖,正可借此把红衣上人等三人下落问出来;然后就可下手复仇了,这不是一件很值得欢喜的事情么?可是他又为什么如此忧伤呢?
这种感觉的确是令他想不通的,他自从踏入晏府的第一天,已对自己发下了重誓,如不能把这个大家庭弄得家破人亡,他绝不走出晏府的大门。
这种恶毒的誓言,时刻如同虫蛇一样地咬噬着他的内心,他现在才发现,这是一个极难的任务。现在,晏夫人竟把她的女儿交到了他的手中,更令他愈发感到棘手了。
有一个很微妙的趋势,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决心已有些动摇了。尤其是晏小真的天真妩媚,常常令他感到困扰。他默默地想:
“如果有一天,这个可爱的女孩子,丧失了父亲,她将会如何?她对我会如何呢……”
谭啸苦笑了笑:
“她一定会恨死我的……”
可是他的软弱突然又改变了,他坚定地嘱咐自已:
“你必须永远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你脑子里要时刻想到亲仇……”
这么想着,他那看来已动摇的心立刻又坚硬如铁石一般。
窗外淅淅沥沥飘着细雨,这种雨在甘肃地方是不多见的,这里冬天常见的是风雪。
雨很少,即使是雨季,比之内陆的雨量也差得远。
人们利用天山上终年不断的雪水开沟成渠,灌溉良田,那种田地,此地人称之为“圳子”;至于饮用,仍以“井水”为主。
所以谭啸对于这阵雨,感到很是新鲜。他熄了灯,步出了房门,在走廊里,负手看着夜雨。这所大宅子,竟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内宅里有些灯火微微闪耀着,谭啸忽然心中一动:
“那天马行空晏星寒,此时在做什么?我何不暗暗去窥他一窥!”
想着,他不再迟疑,把头发挽了挽,仍然穿着一身单衣裤褂,慢慢走到走廊尽头,冒着细雨,把身形纵起,起落如狂风飘絮,直向后院飞纵而去。
晏星寒的住室,在平日他早就打探清楚了,所以毫不费事就找到了。
那空化的格窗里,透着淡青的灯光。
这么寒冷的天,窗口并未加上幔帘,窗子也敞开着。谭啸伏身在瓦面上,身上为雨水淋得湿淋淋的,雨水从头发上一直淋下来,顺着他的脸一滴滴往下滴着。他眸子里散放着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