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彼此不发一语,三匹马呈品字形向前走着,慢慢地,沙上的水渍全渗下去了,马蹄行在上面,已不似先前那么难行了。
狼面人的马跑过来了,他们的马也跟着跑了起来,可是彼此仍是不发一语。
太阳出来了,红红的太阳由沙面上跳起来,就像一只熟透了的大桔子,远处有牧羊人的芦笛之声,他们猜测可能是到了一处大的有水草的地方。
这时,狼面人摔下了手中的皮筏,忽然抬起手,把身上的狼皮拉了下来。
后行的谭啸和依梨华,看见了他古铜色的皮肤和黑长的头发,只是没有看到他的脸,他的马这时也扬起蹄子欢声地长啸着。
上了一个坡,眼前的情势豁然开朗,青葱葱的草原,美丽的庐舍,高耸的大山,还有一条缓缓的清水河。
炊烟如丝,一条条一片片地升起来,牛羊都在草地里吃草,维吾尔族的孩子,拿着芦笛在吹着。苦行了漫长沙漠之后的谭啸,看这片地方,真如同“久旱获甘霖”,直视如人间仙土一般。
他和依梨华都不禁停马在沙岗上,欣慰地看着这一片世外桃源。依梨华用手指着大山,笑着说:“哥!那是库鲁格达格山,过了山就没有沙漠了,这条水是齐……”
忽然,前行的怪人,回头朗声道:“那是库鲁格河……”
他用手中一条墨黑色的马鞭,指着河水说:“这条河是注入到罗布诺尔湖中去的,它很老实,从来不发怒!”
就在他回过头来说话时,二人才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庐山真面目,黑浓的眉毛,闪亮的眸子,高鼻梁,倔强的嘴,可以称得上英俊两个字。
这时已有几个人发现他们了,纷纷往这边跑着。粮面人挺坐在马上,微微笑着,露出了他那一口白牙。
谭啸似乎已不再那么讨厌他了,可是他仍然不想多说话。
跑来的是几个光着脚的维吾尔人,他们穿着没有领子的厚棉袄,头上缠着布,腰上系着带子。他们拜伏在狼面人的马前,纷纷嚷道:“呼可图!呼可图!”又用他们的脸去挨他的腿。那高傲的怪人,这时脸上竟也带出了一丝和蔼的微笑。他手指着二人,用维吾尔话说了几句。
依梨华轻轻扯了谭啸一下:“他说我们是他的好朋友,并且叫他们为我们搬东西呢!”
谭啸不禁内心又软了一些。这时那几个维吾尔人,纷纷跑到二人马前,争着把他们马上的东西搬下来,抢着往前跑。谭啸不由尴尬地笑道:“狼兄!这是干什么?”
狼面人翻身下了马,较以前和蔼多了,他笑了笑:“你们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把两个好朋友拱手让人,现在请接受我的招待!”
二人听了他这种话,都不禁笑了。谭啸皱了一下眉:“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来!请随我来!”
他在谭啸肩上拍了一下,若非他脸上带着微笑,谭啸真以为他要动手递招呢!因为他手劲很大,虽是轻轻一拍,一般人也受不了。
望着他那憨直的脸,爽朗的笑容,似乎令人不得不跟着他走。
前行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问道:
“朋友,你的名字叫什么?还有姑娘你?”
他用手指了依梨华一下。二下虽然听来不大入耳,可是确知这人个性如此,倒也不是有意轻狂。谭啸笑了笑道:“兄弟姓谭名啸,这是我义妹依梨华!”
他听后点了点头,遂大踏步向前行去。下了这个坡,路面平了,狼面人又上了马,他抬头看着天,朝阳映照着他那黑黑的皮肤,他那浓的眉,黑的发。这人全身就像是钢铁铸成的一般结实,他那宽厚的肩,刮得微微发青的脸,颇有点“彪形大汉”的味道。
可是他武功方面丝毫也不粗野,轻身功夫,尤其高人一等,实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奇人。
谭啸微微一笑:“狼兄!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我住的地方!”
他依旧催马前行,头也不回地简单回答着。不多时三匹马已行到那片维吾尔族人住的地方,凡是看到他们的人,无不欢欣地跳着叫着:“呼可图!呼可图!”
他得意地笑着,一面回过头来,对二人道:“这些维吾尔人,都是很可爱的人。他们十分敬仰我,因为我常常接济他们,我教导他们如何造林、如何防洪、如何施肥种菜……”
他用手四处指点着,眸子里闪出兴奋的光,谭啸和依梨华都不由十分惊奇。因为想不到他会有这种耐心,而且是这么温善的一个人,内心不禁对他生出了一层好感。谭啸问道:“这么说,你在这里住了很久了?”
狼面人哂然一笑,摇了摇头:“也不太久,我自幼生长在天竺,十八岁学成武艺,曾在中原待了五年;然后就到这个地方来了……我爱沙漠,爱它的温柔,也爱它的残酷!”
他这么说着,脸上泛着得意的微笑。谭啸奇道:“这么说,你的武功,也是在天竺学的了?”
狼面人点了点头,又笑道:“多半是,一小半是后来在中原学的。”
他抬头看了看,翻身下马道:“到了!”
二人也下了马,只见两扇青竹编成的小门,半隐在两棵垂柳之间,一条窄窄的鹅卵石铺成的路,婉蜒直入翠竹深处,景致至为清幽。
二人不禁怔了一下,想不到这穷荒的沙漠里,竟会有如此图画似的妙处,不由呆住了。
狼面人伸手入内反开了竹门,也不让客,自己先入。到了此时,二人也不再多疑和谦虚了,一并随他拉马入内。
小石子道旁,是两列自制的花盆,分种着水仙花和仙人掌,每隔十步,有垂柳一棵,地上晃动着阳光线条,看来清心说目。
前行约五十步,有一个小池塘,塘中养着不少鱼,五色鱼穿行游水,令人不由驻足神往。这附近被一圈带刺的短树紧紧围拢着,另外还栽种着参天的竹子。整个的院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只有风吹着竹梢,发出像哨子似的声音。
池子左侧是一片翠绿如茵的草地,有一个种南瓜的棚架子,架子后面是两间白石砌成的房子,看来洁静异常。有一个头梳丫角的少女由房里走出来,手中拿着拂尘,在纱窗上拂着。一眼看见三人,先是一怔,随后忙跑过来,对着狼面人拜倒,口中道:“少爷回来了!这是……”
浪面人摇了摇头,轻声道:“他们是我的朋友……她好些了没有?”
这穿着仿佛是道装似的女子,闻言站起来,轻轻摇头道:“还是一样……少爷,我看她……她是好不了啦!”
狼面人忽然面色一阵黯然,他咬了一下牙,挥手道:“你去吧!等会儿我来看她。”
女童弯腰说了声:“是!”慢慢转过身子,姗姗而去。狼面人呆呆望着她的背影,长长叹息了一声,忽然回过头,苦笑了笑道:“对不起,请随我来!”
说着大踏步直向前行,二人心中正自惊异,本以为他一定是安置他们二人住在那白石屋子里,谁知却绕过这白石屋子向后走去。当他走过那白石屋子时,他的脚步放得极轻,并轻声嘱咐二人:“这屋子里有病人!”
二人自然会意,也把脚步放轻,等到绕过这两间房子,见后面地势仍然不小,只是却被竹子占满了。有一排竹子编成、上覆茅草的房子,在竹屋后三丈以外另有一个马厩。
二人发现,他们的东西整齐地放在一间房子门口。狼面人这时脸色很沮丧,他推开了门,请二人入内,谭啸和依梨华也不客气,走了进去。见内中家具,也都是竹制的,看来简单,但却是极为洁净。
谭啸诚挚地道:“在下同舍妹多承援手,两度救命之恩,真不知如何报答,只请恩人将大名赐告,以便终身感戴!”
狼面人把手中狼皮搭在一个竹架上,回过身来笑了笑:“我的名字,在沙漠里只有两三个人知道。因为我出门,总喜欢用狼皮披在身上,所以大家都叫我狼面人!”
他似乎有点语无伦次地道:“这一片园地,是我领着维吾尔人开出来的,这片土地里住的维吾尔人,都是善良贫穷的人;否则便没有资格进来住,也只有他们看见过我原本的面目,他们知道我也是一个人!”
他笑了笑,接道:“其他沙漠里的人,都把我看成一个怪物,他们说我的脸原本就是和狼一样的……”
谭啸微笑道:“其实你是如此的英俊……”
狼面人笑了笑:“我本名叫袁菊辰。知道这名字的,在这里,连你二人,总共是五个人,包括那老猴儿。”
说到老猴王,他冷笑了一声:“那老猴儿生性最爱打探人家的隐私,这是他最可恨的地方,其实他人并不顶坏!”
谭啸微笑道:“袁兄所说的老猴儿,可是指的老猴王?”
袁菊辰冷然道:“他本名叫西风,是蒙古人;可是他一直冒充汉人。他去过一次北京,学会了中原人的习惯,此后他就再也不说一句蒙古话了!”
他唇上带着冷笑,很有些不屑的味儿。谭啸不愿因为老猴王惹起彼此不快,忙岔开道:“袁兄在此,是一个人住么?”
袁菊辰脸色似乎有些发红,他长叹了一声,苦笑了笑:“不!还有一个生病的朋友……”
他说着两只手紧紧地互捏着,面上浮出一层悲伤惘然之色,他忽然站起来道:“二位也该休息了,请恕此地招待不周!”
他说着用手推开了一扇门,又现出一间房子,大小格式,和这一间一模一样,他对依梨华笑了笑道:“姑娘!这是你的住处,我不打扰你们了!”
他说着拿起架子上的狼皮,转身推门而出,进了隔壁一间房子,进门后就把门关上了。
依梨华长吁了一口气:“这个人很怪,我真想不透他!”
谭啸也皱眉道:“他是一个好人,只是他个性有点孤癖,他还有一个生病的朋友……”
依梨华嘘了一声道:“轻点,人家就在隔壁!”
谭啸仍握紧着手,思索着:“他把美丽舒适的石室,让给生病的朋友住,而自己却住在茅草房中……只此一点,可见他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这个朋友,值得我们一交。”
依梨华也点头道:“何况他还救了我们的命,他真是一个怪人!”
说话之间,二人似乎听到隔室有锅勺相碰的炒菜声;而且鼻中闻到阵阵香味。依梨华不由笑了笑道:“他还会炒菜呢!”
谭啸笑道:“我肚子倒是真饿了!”
依梨华笑道:“我也是,只是怪不好意思的,来了就吃。”
谭啸想了想,也觉得和人家萍水相逢,既蒙人家两次救命之恩,大恩未报,如今反倒搬到人家这里住下来了,想起来也实在是有点冒失。只是对方那怪异的个性,看似无情,实际上却是极为热情,他交结自己二人,全系本着侠义本色;而自己也和他客气不上来。因为他这种人生来直爽,不属于虚假之流。
他微微低头思想着,觉得这个袁菊辰内心并不似外表那么淡漠。忽然,门被轻轻叩了两声:“开门,饭来了。”
谭啸答应着,把门打开,只见袁菊辰一手提着一只细竹编就的提篮,另一手托着一个大托盘,盘中盛着几个热气腾腾的菜,还有白面蒸的馒头。
谭啸汗颜道:“真是太不敢当了。”说着忙把托盘接了过来,置于桌上。袁菊辰露出白牙一笑:“我马上就来!”
说着指了一下手中的篮子:“还有我那位生病的朋友……”
在他说这话时,眼睛似乎有些红了,说着转身而出,直向前面白石房子疾行而去。
谭啸来不及再说什么,呆了一呆,望着依梨华苦笑了笑,叹道:“他那位朋友,也不知是什么病?唉!我们太打扰了。”
托盘内很简单的四个菜,一碟香椿炒鸡蛋、一碟竹笋烧鸡、一碟豆皮拌白菜,还有一碟藕片糟小鱼。瓷罐里是满满一罐子鸡汤,还有一盘子青棵饼,虽是简单的四个菜,却弄得十分精致。
依梨华把饭菜一样样放在桌子上,见有三份碗筷,知道那狼面人袁菊辰要与他们同食,等了一小会儿工夫,袁菊辰果然回来了。他进来后,笑了笑:“你们怎么还没吃?
这都是我自己弄的。”
说着他拉出位子坐了下来。谭啸怔了一下道:“袁兄,你还会做菜?”
袁菊辰笑了笑,摇了摇头,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说:“做的不好,你们不要客气,我肚子可是饿了!”
二人也就不再客气,随着吃起来,吃了几口之后,袁菊辰忽然落下两行泪来,二人都不由一惊,却见他转过身子,偷偷用手擦去,仍装作没事似的吃着。谭啸心中明白,他是在为那生病的朋友担心。因不知究竟,自己也不便提起,偏是依梨华心中不忍,问道:“你朋友的病很重么?”
袁菊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谭啸放下筷子皱眉道:“既如此,袁兄还是去那边看看吧!”
袁菊辰笑了笑道:“我素日都是和她一块吃饭的,今日二位到此,我那位病友,却非叫我来陪二位不可。”
他轻轻叹了一声,低沉地道:“她这病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她喜欢吃我做的菜,所以我每天都亲自做给她吃。”
说着他又微微笑了,露出整齐雪白的牙。谭啸叹道:“袁兄真义人也,小弟能幸会识荆,真三生有幸。只是令友贵恙……”
袁菊辰眨了一下眸子,勉强地笑道:“是肺病……”
二人都不由一惊,因为在那时候,肺病是一种很严重的病,患者初期根本无从体会,等到发觉后,已可说是药石无救,所以彼时一提起肺病来,人人胆战心惊。袁菊辰喃喃道:“她出身富贵之家,如不来找我,在内地这种病未尝不治,可是她偏偏……”
他声音有些抖,拳头握得紧紧的,频频苦笑道:“她偏偏忘不了昔日旧谊,找到了我这穷小子,才会有今日……是我把她的病耽误了,可是她死也不离开我,不离开这沙漠!”
谭啸和依梨华听后,都不禁甚为感动,暗中对那位病人寄以无限同情。谭啸问:
“令友擅武功么?”
袁菊辰叹了一声,痴痴地道:“她过去有很好的武功,只是如今……”
依梨华张大了眸子:“那他为什么这么爱沙漠呢?”
袁菊辰伤感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时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袁菊辰望着谭啸,正色道:“你们来得真不巧,这半个月之内,沙漠之中可能随时都有暴风雨,所以你们暂时就住在我这里,等这不正常的雨季过去之后,你们再上路如何?”
谭啸先是一怔,随即叹道:“好自然是好,只是你我萍水相逢,岂不是太打扰了?”
袁菊辰淡然一笑:“不要客气,自从昨夜见你之后,我就想跟你作一个朋友……”
他苦笑了一下,又接道:“我很孤独,孤独得像一只沙漠里的骆驼。”
说着把碟碗收拾在托盘之中,对着二人淡淡一笑,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依梨华忙追出道:“我来洗碗吧!”
袁菊辰回头一笑道:“不用!洗碗有人,你们好好休息吧!”
待他走后,二人都不禁深深为他的诚挚感动了。谭啸对依梨华道:“他原本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只是很不容易表现而已,你看怎么办呢?”
依梨华叹了一声:“人家既然这么说,我们也只有住下了。我想晏星寒他们,绝不会找到沙漠里来;就是来了,沙漠这么大,他们也没有地方找去。”
谭啸冷笑一声,依梨华这句话,重新唤回了他的怒火,又不禁有些悲哀。想到当初进晏家大门时,自己曾发有重誓,如不把那大家庭粉碎了,自己绝不走出他家大门,可是……